亓官鹄猫一样弓着背,在车门和车座中间隔出一个标准的等腰三角形,视线僵硬地回视着他。

    厉廷安睃了她一眼,手臂以一个很赏心悦目的姿势架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道,“不都说提钱伤感情么?”

    亓官鹄以为自己听错,嘴巴撅得溜圆,“……什么?!”

    “我接送你不过是顺路之便,”厉廷安停顿了下,瞥了眼窗外又看她一眼,“自始至终我就没提钱的事儿,你还顾虑什么?”

    可不就是不提才有负担嘛!再说小区里那么多邻居,除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少年父子和香水姑娘,也没见他“顺”过别人啊。

    亓官鹄瘪了瘪嘴嘟囔,“无功不受禄,那你图啥啊?”

    她话音刚落,就见他那优秀的、比她的职业道路都明朗的下颌线显而易见地绷了绷。

    亓官鹄最怕他这一手,有话不好好说出来,偏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脸叫你猜,关键是他叫你猜的事儿十有八九是你做错的,合着猜对了无疑等于自己亲口承认错误,猜错了那就是错上加错。

    外面隐隐的雷声传进车里,就听他不温不火道:“我不是心脏‘不太好’么?随车有个会心肺复苏的同行之人,我图个安心……”

    “心脏病”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有什么啮齿动物的牙咬在她的心尖肉上。

    “哦对了,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记得第一天搭车的时候,你说我们院……”

    亓官鹄完全不想就那件事与他再做任何探讨,她打断他,“没有的事儿你别多想!”

    厉廷安微微掀了掀唇角,“是么……你没顾虑最好。”他重新发动起车子,“那就约定不变。”

    约定不变意味着什么,亓官鹄一路萎靡地缩在车门柱上,蔫头耷脑像根脱水的干菜。

    没过几天,周青臣很临时地组了个局,说是其中一人亓官鹄也认识,有意让她一起聚聚,便打发了蒋司南来奥亚接她。

    一上车,她先问那人是谁。

    蒋司南翻了翻手机,“叫孟许。”

    亓官鹄愣了下,竟然是孟许。

    他跟周青臣中学是一个班,放学后常在一起打球。那时候,亓官鹄为了等周青臣一起回家,每次只能可怜巴巴地坐在篮球场边上做功课,偶尔还要被使唤着跑腿买饮料,但只要孟许在,买饮料的事就轮不到她头上,而且还有雪糕吃。

    后来听周青臣提了一嘴,说他考到上海去了,从此再就没了联系。

    亓官鹄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蒋司南:“你不上班么?”

    “之前工作太累了,现在趁空窗期调整一下。”

    “哦,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下家?”

    “奥亚怎么样?”

    “一言难尽。”

    “说说。”

    “你该不会是想来我们公司吧?”

    蒋司南不置可否地笑笑。

    亓官鹄收起戏谑,正色道,“你混职场比我久,应该听过那句话‘大企业看文化,中型企业看制度,小企业看老板’,奥亚并非小企业,踮踮脚,勉强算个大中型企业,但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都有很大的问题。老板不在大陆,集团总部来的同事不止一个人说,集团那些掌权的管理层没有一个希望老板能顺利回大陆的,因为只要回来,就得‘死’一大片,人为财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厦将倾,从上到下各个条线都在往自己腰包里疯狂捞钱,这里不是做事的地方,你来,真就可惜了。”

    蒋司南浅笑着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还挺有想法。”

    亓官鹄不由气闷,“喂!我是在跟你说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都在捞钱?或者说,你是怎么知道其他部门的财路的?”

    问到这个,亓官鹄忍不住得意洋洋地翘了翘小辫子,“谁叫我人缘好,嘴巴又紧~”

    蒋司南“哧”地笑了声,“比如说?”

    亓官鹄渐渐收敛起笑意,看着窗外,“投融资、营销这些油水肥厚的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我单给你说说职能部门。沈阳一个旧改项目,三年下来光律所的费用就有几个亿之多,关键是项目最后没拿到。你要说那律所有多‘专业’么?咱们的法务接洽过,出庭的时候,派的代理律师是个刚毕业半年的小姑娘,归根结底不过是集团‘指定’的。”

    蒋司南默了默,嘲讽道,“那么大的现金流。”

    “是啊,单就北方大区,每个城市公司差不多都是两到三个项目,一年至少可以回款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亿,还掉开发贷被抽上来,同时还在源源不断地融资,另一方面却还拖欠着天文数字的工程款跟设计费,像我这种底层员工都诧异,这么大的现金流流向了哪里?”

    “和珅跌倒,嘉庆才能吃饱。”蒋司南半开玩笑道。

    “不怕猪队友,就怕猪一窝。你当那些‘官家指定’的合作单位,背后的终极boss都是谁?”

    蒋司南若有所思地盯着十字路口的由绿转红的信号灯,不知在想些什么,堵了一会儿,他抬手弹了亓官鹄一记脑瓜,“你这就叫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的心,做好你自己的事,等周青臣项目结束,你就赶紧撤,到时候简历发我一份,我也帮你留意着机会。”

    俩人一路聊到餐厅,周青臣他们早到了。

    蒋司南招呼了一声,坐在周青臣对面的男子应声转过头来,视线在亓官鹄脸上短短一停,起身朝蒋司南伸手自我介绍,“孟许。”

    “蒋司南。”

    亓官鹄早已饿得眼冒金星了,径直朝着周青臣旁边的位子就扑了过去,冷不防被蒋司南不动声色地抬手一拨楞,顺势就给推到了孟许那边。

    等她坐好,孟许突然扭头细细打量了她几眼,多年未见的第一句是,“你开眼角了?”

    亓官鹄险些被口水呛到,反唇相讥,“你倒是该开开眼了。”

    孟许脸上的笑意涟漪一样焕然荡开,“还跟崩豆儿一样。”

    这熟稔的口气,似乎全然没有时间的隔阂。

    一顿饭吃下来,亓官鹄留意到,跟面前杯盘狼藉的周青臣和蒋司南一比,孟许的蘸料都没怎么动,他不单吃得少,话也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蒋司南和周青臣在说,他安静地听,不时替她续个饮料或下点食材。

    就在他再一次要帮她加水的时候,亓官鹄扶住杯子小声道:“谢谢你,我不喝了。”

    孟许转眼问她:“吃好了么?”

    这话从周青臣以外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别扭,亓官鹄边点头边掩饰性地又喝了口水,借以错开视线的交流。

    周青臣看了眼表,“今儿先到这儿?”

    孟许先他一步起身,“我来。”

    两路人在餐厅外分道扬镳。

    蒋司南一上车就问亓官鹄:“你们以前很熟么?”

    亓官鹄朝周青臣扬了扬下巴,“他更熟。”

    “有发展机会么?”蒋司南问出来的同时看了眼周青臣,“我这一直旁边观察着,尽管算不上‘第一眼帅哥’,但接触下来,有教养好、话不多、会照顾人都是加分项,是个潜力股,居家过日子不错。”

    亓官鹄匪夷所思地瞪了瞪他,“瞎想什么呢?!”

    从餐厅出来后就一直缄默的周青臣掀了他一眼,这会儿才斟酌着开口,“嗯,还是慎重些好。”

    即便是周青臣持赞成态度,亓官鹄对孟许也有个老早之前就埋下的心结没有打开——

    也就是在她刚刚对他萌生出那么一点青春悸动的念头时,有次意外听到孟许对篮球队的其他男生说,“你们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吧,不觉得周青臣的妹妹精怪于常人么?”

    就算不求心仪的男生能跟自己双向奔赴,但这也不等于亓官鹄能接受他在其他男生跟前这样评价自己。少女心何其敏感,有时候纤细如发的一根刺就足以让它含着这根刺自闭。

    车在小区外面停下,临下车前,亓官鹄把头探到他俩中间,不太自信地问:“你们觉得,我性格很古怪么?”

    蒋司南觑了她一眼,“要听实话么?”

    亓官鹄郑重点头。

    “古怪倒谈不上,要是性子再柔和那么一点点,就堪称完美了……”一扭头,正对上周青臣“完蛋”的眼神。

    蒋司南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就听见一声明显带着情绪的关门声,他无辜地问周青臣:“又说错了?”

    周青臣捏了捏眉心,“瞎说什么大实话?这种话我都从不敢当她面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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