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旧案水落石出,蒋司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委托给律师,然后静待一个判决。至于倪宏最后会不会知道,又什么时候知道他跟蒋司北的关系,蒋司南都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应对。

    周青臣挺长一阵子处于“失联”状态中,但亓官鹄某天在手机上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撤”字,她便知道发信人是谁。

    公司内部隐隐传出奥亚面向内部员工跟部分客户发售的理财产品大概率要逾期的风声,蒋司南也开始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一个很寻常的工作日下午,集团OA毫无预兆地挂出一条人事变动通知:免去倪宏北方大区人力行政部门总经理的职务,聘任杨好兼任。

    整个办公区的氛围都透着不言而喻的轻松,胡津津给亓官鹄发来个干杯的表情,邀请她晚上小酌几杯庆祝一下。

    亓官鹄欣然接受。

    酒过三巡,胡津津冷不丁借着酒意才说出来,“姐妹,工资已经要回来了,我决定走了,我混职场小十年,从来只有我Fire公司的份儿,轮不着他们开我。”

    亓官鹄笑了,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你哪天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进奥亚,携手出门还是可以跟你凑个双的。”

    “你决定裸辞?”

    “嗯,虽然女性、30+、未婚未育,加之我干的又是个很小众的、大多数民企都还不重视的工种,条条框框都是求职硬伤,但我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了。奥亚崩盘迟早的事儿,不能跟这艘破船一块沉了。”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奥亚这段经历,也不全是坏事,起码在这里,我遇见了你,也遇见了蒋寅鸢,这就是最值的。”

    “山高水长,姐妹。”亓官鹄举起杯,跟她碰了一下,眼眶尽湿。

    第二天,胡津津跟亓官鹄同时提了离职。

    收到亓官鹄的离职通知,杨好面色有些难看地将她喊进了会议室。

    “亓官,之前确实让你承受了一些不得已的委屈,我刚接手人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不能马上把我的人提上去,所以弥补之前的亏欠需要时间。”

    “杨总,不是因为这个。”亓官鹄说着漂亮的场面话,“在其位谋其职,您这个位置难做我都懂,很感激您对我工作的包容跟信任,只不过我还有点野心,想在35岁被人才市场抛弃以前,再搏一把。”

    杨好沉吟不语,“实话是什么。”

    跟聪明人对话,有时候不需要打太多机锋,亓官鹄淡然一笑,“在无意中得知各部门有个合同换签名单的时候,我就知道,总裁办已经作出取舍了不是么?我自认无论是专业能力还是职业操守,我都无愧于我的岗位,但被团队放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杨好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亓官……”但临终了,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点点头批了她的离职申请。

    胡津津正式加入诺顿以前,蒋寅鸢又给她放了半个月的假。

    迁入新居的蒋寅鸢让胡津津带着桃花一起来新居暖房,一开门,一头金毛跟在男主人腿边踩着小碎步颠了出来,在玄关蹲坐下来,微笑。

    有钱人家的狗。

    “金金?”胡津津试着唤了一声。

    狗子起身出列,在她面前重新蹲坐好,训练有素地把一只前爪爪递给她。

    胡津津被别人家的毛孩子萌化了,爱不释手地搓搓它的毛爪,引来桃花的疯狂扒拉。

    蒋寅鸢失笑,唤它,“桃花?”

    桃花又扒拉了胡津津两下,试图拆散自家铲屎的跟别人家的狗,但是无果,它“呜呜”两声,也不搭理蒋寅鸢,坐在门口直耸眉。

    “胡津津你差不多得了啊。”蒋寅鸢都看不下去了,把拖鞋给她摆好,“不要玩狗丧志,我早饭还没吃,进来参观一下我们就去选家具了。”

    胡津津客随主便地随口一提,“我也没吃唉,给你一说我也觉得好饿,你家有什么吃的没啊?”

    “冰箱里好像有鸡蛋牛奶。”

    胡津津眼神一亮,“鸡蛋羹怎么样?”

    二十分钟后,每人每狗三个鸡蛋的蛋羹分到各自的碗里。

    蒋寅鸢诧异地看着胡津津在鸡蛋羹里加了很多陈醋,看着就皱眉。

    “尝尝?”胡津津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出于礼貌,他吃了下去。

    味道好奇怪,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胡津津三口两口把老醋蛋羹吃完,看着他问,“怎么样?加醋的好吃吧?”

    蒋寅鸢也看着她,凑过去在她嘴边亲了亲,一语双关,“虽然味道有些不可描述,但口感还不错。”

    桃花又开始耸眉毛:那个铲屎的跟他的傻狗一样讨厌。

    亓官鹄离职后没多久,奥亚的雷终于开始引爆,负面铺天盖地,今天出来个某城市公司总因挪用工程款被抓,转天又爆出某项目业主集体停贷,奥亚内部的非法集资更是迟迟没有定论,坏消息太多,到最后媒体都疲了。

    直到某天晚上,亓官鹄在充当背景音的电视新闻里听到一句:“……公安机关在香港国际机场蹲守数月,最终成功将计划潜逃的奥亚集团总裁朱任生缉捕归案。”

    她跟蒋司南还有周青臣的三人微信群,在沉寂了很久以后,也终于有了新消息。

    周青臣:

    【我回京了,给你带了好吃的。@不是大鹅】

    蒋司南:

    【插播广告:我明年结婚,伴郎伴娘报名通道现已开放,名额有限,欢迎踊跃报名(可爱)】

    周青臣:

    【你在这儿发这个,直接报我俩身份证不就完了(鄙视)】

    蒋司南:

    【意思是再让咱妹回家动员一下家属(微笑)@不是大鹅】

    亓官鹄:

    【……我感觉,让厉大夫出钱可以,抛头露面可能没门。】

    蒋司南:

    【旅行婚礼,集体出游,费用全包,神秘川西。】

    亓官鹄下一刻便发出个滑跪抱大腿的表情:

    【一定拿下厉廷安!】

    厉老师教英语很严格,每天都给亓官鹄制定了必须要完成的学习计划,离开学校那么多年了,亓官鹄做梦都在背单词考英语。

    临近圣诞,胡津津问亓官鹄要不要参加诺顿的内部答谢活动,自助晚宴之后还有音乐会,可以带家属。

    亓官鹄征询过厉廷安的意见后,请胡津津帮他们预留了两个名额。

    前来参加活动的有很多外国客人,厉廷安就去取了个香槟的功夫,回来的时候就瞧见有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在跟亓官鹄搭讪,走近一听,标准的英式发音从她那张涂着传说中的“正宫红”的嘴里毫不磕巴地倾倒而出,相谈甚欢的样子,厉廷安一时都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吃醋。

    元旦之后,亓官鹄发现,厉廷安押着她学英语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不是搪塞工作忙,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亓官鹄不明所以,临睡前忍不住问他,“你是对差生失望了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年前你不还说我差得远?”

    厉廷安被逼无奈,“是我想当然了,诺顿晚宴那天,你不跟外国人聊得挺好的?”

    亓官鹄转眼想了想,“……难道是我误听么,我依稀仿佛大概听出那么一丢丢酸味?”

    厉廷安翻了个身,“你听错了。”要是能说真话,他很想说家里其实有一个英语特别好的就可以了。

    亓官鹄捂嘴偷笑,捅捅他,“厉廷安,我睡不着,我们要不讲讲以前的糗事娱乐一下吧。”

    “可以,你先来。”

    “我上研的时候,被院里老师抓去给本科生的艺考监考,然后在黑板上写完考试须知,我去隔壁卫生间洗手。结果,我往外走的时候一个男生往里走,他‘咦’了一声,我心想,走错了你咦什么咦,我便理直气壮地‘哎’了一声,出来我特意看了一眼标识,真是我走错了……”

    “智商给了你勇气,没看到什么有伤风化的吧……”

    “……我看的最有伤风化的就是给你洗澡那次!”

    厉廷安闭着眼乐不可支。

    亓官鹄不满,在他腰上掐了一下,“快点,该你了。我不信你没有糗事。”

    “我不是你嘴里的堂堂学霸么,怎么会有糗事。”

    “厉廷安你是不是玩不起!你这样有劲么?!……哎哎你干啥……”

    “我看你是真睡不着,那正好,‘有伤风化’的人不能平白无故背黑锅’……”

    几番折腾,被欺负成脱骨扒鸡,亓官鹄又累又气,闭着眼念,“厉廷安,你最后一次尿床是几岁?”

    “问这个做什么?”

    “……我手上没有你的小辫子我不开心,凭什么总被你碾压……”

    “好像是七八岁。”

    亓官鹄没想到他竟回跟自己说实话,激动地眼睫毛扑簌簌直抖,“那么大了啊,你确定是尿床,不是男孩子内个么?”

    片刻的安静过后,厉廷安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你小时候是不是学过画画?”

    “你怎么知道?”

    “难怪,你脑子里随时随地都能搞颜色。”

    “……”

    亓官鹄再一次跟厉廷安去大院,无意中跟叶翠涛聊到蒋司南要结婚的事情。

    正在院子里给大狗梳毛的叶翠涛愣了愣,“蒋参谋家的孩子?是不是他曾有个妹妹叫司北?”

    “是……”亓官鹄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蒋司北出车祸的事儿,所以答得含含混混,本意是想绕开这个悲伤的话题。

    叶翠涛叹了口气,“可惜了,原来文工团的姐妹跟我通电话的时候还说了,把我们早年去慰问演出的第一支舞教给了她儿子跟小北,俩孩子跳得特别好看,谁都没想到,竟就成了绝响。司南那孩子早慧,又特别重情,不知道小北没了,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大人总觉得有些事不说小孩便不懂,谁说他不懂,司南先天不足,所以组织才特批他家生二胎,当年他妈妈有小北的时候,他也才五岁,有时候看妈妈对着他流眼泪的时候,他就会小心翼翼地靠在她肚子上说:妈妈,你不要难过,万一哪天我没有醒来,你听,弟弟说,他会代我照顾你。有时候啊,天地间总有些无法解释的因果在里头,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子,司南也像迈过了什么坎一样,逐渐强壮起来,他妈妈便总打趣他说,不是弟弟,所以照顾妈妈跟妹妹的活儿就还是你的。”

    亓官鹄怔怔地听着,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落。

    叶翠涛赶紧找纸巾给她擦泪,不由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说哭就哭……”

    “阿姨您知道么,好多人刚见我的时候,都觉得我跟司北很像,司南哥喝多的时候看我,有好几次我都能感觉到他眼里有泪。”

    已经长得很大的伯恩山安静地把头放在她膝盖上,温顺地舔了舔她的手,似作安慰。

    她这么一说,叶翠涛也认真地端详了她几眼,摇了摇头,“我看不太出来,我们搬走的时候,小北也就豆包大,不过女大十八变,司南要都觉得像的话,那就是真像。”

    冬日的暖阳没有夏天的那么刺眼夺目,却有种大开大阖天地俱融的气魄跟感染力,近山渲山,点水泛金,让人不由自主地也想敞开怀抱接纳它的温度,让它穿透温暖整副躯干跟灵魂。

    日暮西山,呼吸着冷冽空气里的山的气息,亓官鹄忍不住喃喃:“好美。”

    叶翠涛也陷入回忆中,“是很美,当年我们在文工团里跳的第一支舞就是《北京的金山上》,谁能想到,老来老去,我也能有机会伴着北京的金山……”说着,她便站了起来,一边哼唱一边围着亓官鹄跳了几个舞蹈动作。

    亓官鹄看愣了,“阿姨,这是锅庄么?”

    叶翠涛拉她起来,“对,我们跳的都是改编过的,简单,你也来试试。”

    五月的川西。

    高山杜鹃正值花期,漫山遍野的浪漫粉红沿深谷攀爬,巍峨高峻的雪山下,是色彩斑斓的草甸,还有涓涓潺潺的溪流。

    在酒店办入住的时候,工作人员就热心地告诉他们,小长假期间,每天下午整点时间段,古城里都会有民族歌舞表演,感兴趣的话都可以参与其中。

    下午午睡起来,亓官鹄在群里跟大家说,她跟厉廷安先为大家踩点去了。

    寻着亓官鹄发到群里的定位,蒋司南带着大部队前去跟他俩汇合,正赶上当天下午最后一场歌舞巡游,身着藏族服饰的专业歌舞演员沿街载歌载舞,不时邀请路边观赏的游客加入到他们的表演队伍中,将古城的欢乐气氛推向高潮。

    一曲舞毕,舞蹈演员鼓掌致谢参与他们的游客,稍整队形,再度响起的音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北京的金山上》,两列演员跳着锅庄行进。

    蒋司南听到这个音乐的一刻,怔在原地。

    陪他走一趟的都是他跟新娘的铁磁,尤其是周青臣、穆侦、新娘都知道蒋司北的事儿,一时都心照不宣地在陪他身边停下。

    围观的人群不知为何纷纷掏出了相机。

    歌舞演员的队伍继续向前行进,不期然露出队伍最后两名身着同色藏袍的盛装男女,就着沿街音箱里的音乐,在原地跳着跟当地演员不一样的锅庄,动作舒展,简单却很好看。

    毫不知情的游客误以为他们也是演员,很快便有开朗的小朋友聚在一旁,模仿着他俩的动作一同跳起来。

    老歌、民族舞,加之跳舞的情侣颜值双双在线,周围的气氛很快又被带动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蒋司南跟穆侦才清楚,亓官鹄跟厉廷安跳的正是当年蒋司北跟林祎在学校文艺汇演中表演的那支舞。

    俩人身后,老街尽头,远处苍劲的雪山被云团缠绕,金光罩顶,天顶有雄鹰翱翔,久久盘旋,时光像被转经筒转进轮回,炼化后复又被放出,相似、又不同。

    亓官鹄跟厉廷安藏袍上的红映入蒋司南的眼眶,很快将其染红。他克制而隐忍地捏紧了拳头,眼泪无声地顺着刚毅的面庞滚滚垂落,模糊的视线中,亓官鹄的笑脸跟遥远记忆里的蒋司北重合。

    热烈的掌声中,一条圣洁的哈达挂上他的脖子,“哥,扎西德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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