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星期四。

    晚上六点,苏晓在春江餐厅等着程明远。

    春江是一家中餐厅,隐于某六星级饭店的高层。餐厅内部是双层复式结构,设计走的是苏州园林风格。春江只做最地道的淮扬菜,食材与师傅俱是一流。秦复很喜欢来这里吃饭,也经常带苏晓来,每次都固定在二楼的一个包间。

    今天,苏晓特地选了一楼的卡座。经理一见到她便热情相迎,当然也少不了对秦复的问候。苏晓表示自己是来和朋友吃饭的,经理马上识趣地不多问了。说来好笑,好像这里的人只知道她是秦太太,并不认识什么绘本作家苏晓。这就是现实。在这种层次里,一个绘本作家什么也不是。

    落座后,苏晓看了一眼二楼的包间。那正是秦复每次必选的房间,好像整个餐厅他只瞧得上那里似的。包间临一楼的墙上有一扇大木窗,透过窗上那些繁复美丽的镂空雕花,可将一楼的情况大抵纳入视线范围。

    这正是苏晓要的效果。

    秦复来不来都没关系,自会有人告诉他。

    苏晓点好菜品后在座位上看手机。

    很快,程明远到了,数年未见的故人出现在眼前。只见他西装革履,成熟了一些。人还是那么瘦,或者说更瘦了。皮肤略为发黄,不复当年的白皙。但是从整体的气质看,他应该是过上一点好日子了。

    “明远,好久不见。”苏晓起身。

    “确实是很久不见了。”程明远笑了,“路上堵车,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苏晓忙说:“无妨,我有的是时间,不怕等。”

    说来也怪,再次见到他,苏晓竟然波澜不惊,没有一星半点久别重逢的感慨。难道就像周思楠说的那样,自己当年根本不爱他,只是被感动而已?如果她不曾真正地爱过他,那么他对她的背叛,仍是不可原谅的吗?

    这时候,简欣出现了。她冷笑着说:“晓晓,不要原谅他!不要忘了当年他是怎么玩弄你的!”

    刹时间,多年前在病房中被母亲殴打的画面又浮现在苏晓的眼前。恨意自她的心头如急潮般涌起,以致于她都有点失神了。

    程明远察觉她的异样,“晓晓,怎么了?”

    苏晓摇摇头,“没什么。”

    “你今天真的方便吗?”程明远有些忐忑,“毕竟不是周末。”

    苏晓笑着说:“对我而言,周末与否差别不大。”

    不知道为什么,程明远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于是他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只毛绒玩偶兔,献宝般地说:“晓晓,我给你带了这个东西。”

    又是这个玩意,苏晓真想笑。

    当年,程明远出差前,也送了她一只类似的毛绒兔子。他说,他不在的时候,这只兔子会代他陪着她。于是在他出差后,苏晓每天夜里抱着那只兔子,心里想着远在南方的程明远。而远在南方的程明远却搂着新欢王霖,至于心里想着谁,那就不好说了。

    苏晓不知道程明远是怎么想的。他送她这只兔子,是怕她想不起来当年的糟心事,还是想暗示他们曾经有多甜蜜?

    “在这种高级环境里送你这个,我有点惭愧。”程明远的自卑病又犯了,“晓晓,请允许我祝你天天快乐。”

    苏晓接过那将要倒霉的兔子,“谢谢,它很可爱。”

    这时候,侍者开始上菜品。虽然秦复不在,但由于苏晓秦太太的身份,餐厅仍对她毕恭毕敬。

    敏感的程明远当然有所察觉,“晓晓,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 ”

    苏晓当然不吐实,“我可是头一次来呢!”

    “是吗?”程明远将信将疑,“我看他们对你的态度不一般,似乎特别礼貌呢。”

    苏晓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在网上了解到,这里以优质的服务出名。你想想,我肯定得找个像样的地方招待程老板啊!”

    程老板这个称号带来的虚荣享受,一扫程明远的所有疑虑。他开怀地说:“谢谢,这个规格太高了!”

    “跟我不用客气。”苏晓笑了。

    这时候,菜上齐了,都是淮扬名菜。

    苏晓和秦复一样,很喜欢这里的清炒太湖白虾仁。白玉般的瓷盘中,是淡粉色的个头小巧又大小一致的虾仁。吃进口中,糯中带脆,这是标准的湖虾的口感,味道十分鲜甜,带着绍酒的清香。

    清炖狮子头也是一绝。浅粉色的肉圆子看着结实,可是用勺子轻轻一撇,一小块肉就到了勺子里。进入口中,一下子便化开了,如豆腐一般。清汤中配着小青菜,而不像某些淮扬餐厅放白菜。因为白菜放到肉汤里,会让汤头发酸。

    传统红烧肉也不得了。肥肉的部份软糯又不失弹性,瘦肉的部份也丝毫不柴,这种火候是极难把握的。口味偏甜,同样带着绍酒的清香,而且一吃便知道用的是苏州酱油。里面搭配的被称为“江南水八仙之一”的慈菇吸饱了汤汁,再也没有了苦味,只有粉糯与香甜。

    这里的扬州炒饭也值得一讲。不但有虾仁虾仔虾黄所组成的三虾,还有桂花。这个桂花可不是树上开的那种桂花,而是炒得蓬松如絮状的蛋黄。这道炒饭虽有身骨,但是外干内润,说明在炒饭的时候,高汤加得恰到好处。

    春江餐厅将淮扬菜的风格守得非常紧,选用的食材都是淮扬地区当季的最新鲜最顶级的产品。那种清淡又极致鲜美的滋味,连素来重油嗜辣的程明远也赞不绝口。

    “这些食物太美味了!”程明远又喝了一口清炖狮子头的汤。

    “谢谢夸奖。”苏晓俏皮起来,“如果没有你,这顿晚饭我就是在工作室吃外卖了。”

    程明远有些意外地说:“没想到你在北方生活这么久,口味还是这样清淡。”

    “似乎在所有菜系中,我只跟淮扬菜和粤菜合得来。”苏晓这是实话,“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吃辣,只是肠胃接受不了。”

    程明远马上说:“如果你来深圳,我请你吃最正宗的粤菜。”

    苏晓一口答应,反正这是没可能的事。

    用完晚餐,程明远提议到外面走走,苏晓又是一口答应。

    离座的时候,他们被二楼包间的一位贵宾看到了。

    谢蕴华独自在包间里等人,等得无聊了就起来活动活动。她透过东面那扇精致的中式雕花窗户,意外地看到了苏晓,同时也看到了她身旁那个小个子的男人。出于商人的精明和女性的敏感,谢蕴华知道此二人关系非同一般。

    然而相比于眼前的八卦,谢蕴华似乎更关心另一件事。只见她拔通一个电话,嗔怪地说:“秦复,我到春江了,你还要多久啊?”

    苏晓和程明远来到酒店外,两个人并肩在大街上走着。

    八月的晚风虽然微热,但是夹杂着路边花草的香气,并不令人难受。天已经全黑了,各种灯光将这座大都市装扮得十分热闹,连天幕也不放过。举头望天,找不到一点星星的影子。人类这样折腾下去,是否有朝一日也能创造出星辰?到时候,一个个挂在天上,颜色各异,又大又亮,小朋友们数起来也方便。

    苏晓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着程明远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座城市。苏晓知道,他这是出于男人的好面子心理,尤其是一个极度自卑,时刻想着如何向世人证明自己的男人。

    “不好意思,我讲得太多了。”程明远终于有所意识,“你在这里生活好些年,肯定比我更熟知这座伟大的城市。”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地方,很多我都没有去过,甚至有些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程明忙说:“那是你太忙碌了。不要总是工作,偶尔也要偷个闲嘛!”

    “每次做好计划,最后都被其他事情耽搁。”苏晓也很无奈。

    程明远笑了,“晓晓,偷闲是不能计划的。”

    苏晓随口问:“那要怎样呢?”

    就在这个时候,她期待的情节发生了。

    一辆高级轿车迎面从他们身旁的机动车辅道快速驶过。程明远瞅准时机,将苏晓往自己这边搂了一下。轿车很快驶远,可是程明远没有松手,他仍旧搂着苏晓。

    苏晓没有挣脱程明远。都市夜色明亮,她得以认出那辆轿车是秦复常用的坐驾之一。从方向看,轿车肯定是开往春江餐厅的。以刚才的距离和夜色的亮度,他应该能看得到她和程明远。

    竟然这么巧,天助她也。

    “秦先生,刚刚那是太太吗?”

    徐斌扫了一眼后视镜,向后座的秦复询问。

    “我没有留意。”

    “太太身边有一个男人,个子小小的,两个人聊得挺投机。”

    “嗯。”秦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开车吧,蕴华已经在春江等我了。”

    “好的,秦先生。”徐斌结束这个话题。

    此时,后视镜里已经看不到那两个人的身影了。

    那一边,程明远终于放开了苏晓。他虽然垂涎她,但也知道分寸,不敢搞大动作,至少在这种场合不能。

    苏晓问他:“你刚刚说的‘偷闲不能计划’,是什么意思呢?”

    程明远神秘一笑,“偷闲应该随兴而为。”

    “比如?”

    “比如明天你和我去山上走走?”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明天是星期五,你不用工作吗?”

    “所以才叫偷闲嘛!”

    “你不像出差,倒像是旅游。”苏晓笑了,“这样不会耽误工作吗?”

    “无妨,这就是当老板的好处。”程明远摆出耍酷的模样,“那么,明天见?”

    苏晓已经想到一个好主意,她笑着说:“好呀。”

    毫不知情的程明远得意地笑了。

    因为约好明天见面,程明远并没有纠缠苏晓太久。两个人在街上走了几分钟后,便互相道别,接着各回各处,各行其事。

    苏晓见时间还早,便先回自己家看看。

    所谓的自己家,其实只是租来的房子。这个城市的房价高昂,即便她成为绘本作家已有两年,还是没能攒够房子的首付。和秦复结婚之后,这个房子仍旧续租。由于她做好随时被扫地出门的准备,是以当初带到秦复那边的行李极少,都装不满一个小包,一看就知道不打算长住。

    当时秦复就笑话她:“你干脆拎个塑料袋过来算啦!”

    其实苏晓什么都不用带,因为秦复为她提供了一切。她的房间有很大的衣帽间,衣服,首饰,手表,包包和鞋子一应俱全。苏晓只有跟秦复出门的时候才使用这些东西,其他时候,她还是穿她那些个粗缯大布。

    最近由于程明远的出现,那些奢侈品开始派上用场。尤其今天,苏晓更是精心妆扮。晚餐时,程明远好几次看她看得出了神。不得不说,穿上丈夫送的美衣华服去约会别的男人,即便事出有因,苏晓也还是很愧疚的。

    晚上十点,苏晓打扫完自己的家,又磨蹭了好一会,这才慢悠悠地回到秦复的家。此时已经是十一点了。谢天谢地,给她开门的人恰好是他。

    苏晓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秦复歪歪头,“晓晓?”

    苏晓回想起今夜种种,说不出话来。

    秦复一手接过她手里的包包,一手牵她进门。

    苏晓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毫无异常。难道在车上,他没看到她?徐斌也没有?她之所以回自己家一趟还磨蹭到这么晚回来,就是让他起疑心。可是他似乎没有。

    秦复问她:“今天忙到这么晚?”

    “我和朋友吃饭去了。”苏晓这也算是实话。

    “是那位特地过来看望你的朋友吗?”

    “是的。”

    他对她手上那只兔子扬扬下巴,“那是什么?那位朋友送的礼物吗?”

    “是的。”苏晓抓紧那兔子,“很普通的玩偶。”

    “礼轻情义重。”

    他走过来帮她把一缕发丝捋到耳后。

    苏晓想起小时候,苏敏也总是这样帮她理好两鬓的碎发。

    “说来惭愧,我连这样一个小玩具都没送过你。”秦复苦笑,“晚上和蕴华吃饭,她还拿这件事笑话我呢!”

    他果然在车上,果然是去春江。然而她没有料到,他是和谢蕴华吃饭。丈夫去陪红颜知己,妻子去见初恋情人。他们这算什么?

    苏晓心中难受,表面还得若无其事,“不必这么想,我也没有送过你什么。”

    他深深叹息:“晓晓,我让你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话,苏晓就败下阵来。她深吸一口气,难得任性地说:“如果你真觉得委屈了我,明天就带我出去玩,我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秦复有些意外,“你那位朋友呢?你不招待人家了?”

    “不管了,工作也扔到一边。”苏晓豁出去了,“我就要出去玩。”

    没想到秦复说:“晓晓,我明天要出差。”

    “出差?”苏晓意外了。

    “我要去外地开个会,今晚临时决定的,明天一早就走。”

    他看上去真的好平静,没有一丁点异常。难道他看不见她近日的变化,看不见她和程明远,甚至看不见今晚她的精心装扮?不,不可能看不见。他是视而不见,不当回事。所以他去和谢蕴华吃饭,去出差,由得她和程明远胡闹……

    苏晓突然觉得自己的计划可笑极了。是了,秦复到这个地位,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局没遇到过?她算什么?难怪他根本不碰她!

    伤心与挫败让苏晓的理智停摆了,她几乎摇摇欲坠。

    秦复察觉她的异样,“晓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累了。”苏晓笨掘地搪塞,“我要去休息了,祝你出差顺利,晚安。”

    她头也不回地逃回房间,丢下满脸疑惑的秦复。

    昔日横波泪,今成流泪泉。

    进得房门,把门关好,苏晓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她趴倒在床上,像小时候怕被母亲发现那样,紧紧地咬住被子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想起了程明远送她的那只兔子。于是她腾地起床,找出母亲留下的那把剪发刀,将这只兔子一刀一刀剪成碎片。兔子的眼睛裂开了,鼻子掉了,嘴巴烂了,耳朵断成几截,四肢分离了,圆圆的肚子上开了好几道口子,里面的填充棉絮像内脏一样涌了出来……

    看着满地狼藉,苏晓这才发觉,她的心理发展其实是停滞的。她始终没能从那些创伤中走出来,程明远如此,苏敏更是如此。

    那残忍的心像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爸爸因我而死……”

    苏晓喃喃自语,晕倒在床上。

    在漆黑的梦境中,有人轻轻唤她。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红色的山丘之上。有人在前方等着她,正是她的父亲苏敏。他是她毕生的至爱,永远的思念……

    “爸爸!”她向父亲飞奔而去,然而她总是无法接近他。

    父亲在遥远的前方望着她,“晓晓,记住爸爸的话,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听到这句话,苏晓心头一震。就在她正要说话的时候,父亲消失了。紧接着,她脚下的红色山丘变成巨大的深渊,她坠入其中……

    可怜的孤儿终于醒过来了。

    放空了几秒,苏晓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晕过去了。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她衣服没换,妆没卸,脸上全是泪痕,可想而知有多狼狈。她全然不顾,而是坐在床上思考刚才的梦境。

    七岁那年,苏敏带她读《论语》。当他们读到那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的时候,苏敏是这样对她说的:“晓晓,答应爸爸,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苏晓并没有忘记父亲的教诲,但是仇恨却将记忆压抑在水面之下。只有在审查机制较为松驰的梦境里,这些记忆才得以浮出水面。

    刚才的梦意味着什么,苏晓是明白的。曾经,程明远利用她对父亲的爱玩弄她。现在,她要利用程明远的弱点报复他。如此冤冤相报,她是否也在毁灭自己?还有,她最不应该利用秦复去报复程明远。与父亲相似的他,是命运对她的补偿。她不能脏了他的手……

    然而过往的一幕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晓晓,这是我为你父亲写的诗。”

    “明远正在洗澡呢,我让他稍后联系你,好吗?”

    “晓晓,你很好,但是我们不适合,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些回忆像一把铁刷狠狠地刷着苏晓的心,令她痛苦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简欣出现了。只见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这是一缕不甘的幽魂,也是苏晓的另一个自我。每当她感到迷茫和痛苦时,这缕幽魂便来到她的身边。

    简欣在床沿上坐下,冷冷地说:“晓晓,不要忘了程明远是怎么利用你父亲的。当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懂你的父亲,懂你的痛苦,还写了一个什么诗?哼,这一切都是为了玩弄你!”

    每一样都是事实,苏晓语塞了。

    “苏敏为了救你,连命都舍了。结果呢?你就这么让姓程的糟蹋!”简欣是很懂她的,“你说,苏敏死得值吗?”

    如果说父亲是光明,那么母亲无疑就是黑暗。

    简欣接着说:“晓晓,你不是圣人,用不着既往不咎。何况圣人也说:以直报怨。”

    是啊,难道她就活该被程明远轻贱?

    苏晓握紧了拳头。

    “就是这样。”简欣颌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苏晓点了点头。

    简欣发出胜利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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