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星期五，天气晴朗。
这是西郊的一处名山，最高处海拔五百多米。此山长满杏花，每到春季，这里便花开满山。因此，它的名字也与花有关，称作“香山”。香山是北京市的著名景点之一。在这里，无论爬山，坐缆车，或是在山下的昭庙中闲庭信步，都有一种别样的惬意。因而每逢周末或节假日，便有许多市民来此活动，人流量不可谓不大。
今天是周五，所以山上少见人影。空虚的山道和绿油油的树林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更显静谧。偶尔有一阵山风吹来，带来阵阵清凉。
苏晓正和程明远走在山道上。值得一提的是，她没有把这个约会告诉周思楠。工作室那边，她对安妮说自己不舒服，休息一天。因此，她是孤身赴约的，她要亲手了结她和程明远的是非恩怨。
与苏晓的心不在焉不同，程明远兴致高昂，一直谈论着自己公司的规模和营收。对于他的谈论，苏晓心中有数。她接触周成岳多年，现在又嫁给了秦复，对于社会阶层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能力。她能大致摸清程明远如今的斤两，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是会体现在气质和气度上的。
直到这时，苏晓才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唏嘘。是的，她和程明远都变了。至于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真不好说。
“贵司看起来前途大好。”苏晓敷衍地说了一句。
“目前还不错。”程明远喜形于色，“不过竞争也是很激烈的，我们的压力不小。”
“竞争充分，产能过剩，这是民企和私企普遍面临的现状。”
“是的。所以我们决定接受大集团的收购，来个大树底下好乘凉。”
苏晓接着说：“背靠大树是好办事，但是公司的发展方向恐怕不能完全自主。不过这样来钱快，自己独立做品牌，实在难度太大。”
“你说的不错。”程明远点了点头，“收购之后，我们几个股东会得到一笔钱和一部份股票，算是小发了一笔。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的业绩也必须达到一定标准。”
苏晓想了想，“对赌？”
“是的。”程明远笑了，“晓晓，你还挺了解这些门道呢！”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我先生也是生意人，我耳濡目染，略有了解。”
程明远的笑容不见了，“和他相比，我只是小儿科。”
是的，程明远又开始了。因为太自卑，什么事情都要争个高低，生怕稍稍落下风别人就看不起他。
苏晓马上宽慰他：“等你到了他那个岁数，必定更有作为。”
“你过奖了。”程明远摇头笑笑，“晓晓，这些个生意经是否太枯燥了？不如让我们好好欣赏这座山吧？”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半山腰，这里能将山下那座寺庙尽收眼底。
程明远掏出手机拍了好些山下的风光，完事后，他指着山下的昭庙发起了牢骚：“晓晓，你看那昭庙，愈修愈新，古韵渐失，大不如前了。这样的公园竟然还要收门票，深圳的很多公园都是免费的。”
苏晓知道该说什么：“这里有大量的古树，古建筑和文物，这些东西需要高昂的维护成本。因此，收取五块十块的门票并不过分。”
果然，程明远的目光立刻黯淡了。片刻后，他幽幽地说：“深圳的公园没有什么古建筑和文物，一切都是新的。是了，深圳怎能和一国之都相比？历史短暂，文化底蕴欠缺，徒有经济……”
就是这么敏感，就是这么自卑。一些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在程明远眼中却能分成三六九等，算来算去，比来比去。
“两个城市各有千秋，无需比较。”苏晓不忍穷追猛打。
程明远不置可否，他指向路边的石椅，“到那里坐坐吧，看看我拍的照片。”
苏晓答应了。
两个人在石椅上坐好后，程明远把照片给苏晓看。
很快，眼尖又敏锐的苏晓发现了程明远的一个拍摄喜好——他总是将一些不必要的前景强行拉进镜头，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审美惯性。
苏晓没有指出这个问题，而是指着某张照片问：“这道围墙的另一边，是不是八大处？”
那张照片拍摄的是西向山脉，山棱线上有一道水泥墙，墙的那一边就是赫有名的八大处了。可以说，正是那道水泥墙将香山公园与八大处公园分开了。
“没错，就是八大处。”程明远望着那道围墙，“大学时，常常和同学们从那道围墙翻过来，这样就能省掉香山这边的门票钱了。”
“你的大学生活很精彩，很快乐。”
“那时候，精力多得无处消磨。白天踢一整天球，晚上还有精力上网熬到半夜，很多朋友都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苏晓知道所谓的很多朋友是指女朋友，“这些朋友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程明远一愣，“只有几个人还有联系。”
苏晓接着问：“在这几个人里头，有王霖吗？”
程明远的脸色变了，但又旋即恢复正常，“当年分开之后，就不再联系了。晓晓，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苏晓笑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怎么可能是随口问问呢？
当年王霖悄悄给苏晓发过一条短信：“我是王霖，对不起。”虽然只有几个字，但是苏晓直觉她是一个好女孩，只是被程明远忽悠了。那个时候，苏晓决意与程明远断绝关系，也就没有回复王霖的信息。苏晓原以为程明远和王霖能走到最后，没想到他又把她甩了。
苏晓回想着过往种种，感慨油然而生。
忽然，程明远说：“晓晓，其实我不喜欢王霖。”
“为什么？”苏晓天真又困惑，“她可是你选定的人啊！”
通常情况下，这句话是能让程明远脸红的。可是苏晓太温柔，太顺从了。她就像一朵解语花，静默地聆听着他的倾诉。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甚至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程明远再无顾虑，将他与王霖的过往和盘托出：“晓晓，我当时选她是不得已的。那个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没什么钱，家里的经济压力又大。王霖的工作不错，收入很高，和她在一起，我的生活负担会小很多。后来，她确实帮了我们家不少忙。我那两个不中用的姐夫，都是她帮忙找的工作。在贤惠能干这方面，王霖没得说。可是，我就是不爱她。我和她在一起，完全是出于对现实的妥协。”
讲到这里，程明远停下来观察苏晓的反应。
太好了，她仍然温柔，仍然顺从。
程明远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便继续挥洒：“因为不爱她，所以我根本没有心思和她你侬我侬。想不到吧？我和她好了两年，两年中，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在外面吃过一次饭，更别提送花送礼物了。甚至连她意外怀孕，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做流产的。可以说，我和她过的是相敬如冰的日子。”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程明远流露出一种得意。是了，讲述一个女人如何为自己牺牲是一件极富快感的事，因为这能够证明他是多么的有本事。究其原因，都是他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
苏晓清楚程明远的心理，但表面不动声色，“那么，两年以后呢？”
“两年以后，她终于受够了这种生活，提出了分手。”程明远舒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她又怀孕了。”
程明远没有意识到，一个“又”字暴露了他对王霖意外怀孕的埋怨。很明显，他不想要孩子，王霖的意外怀孕无疑是在给他制造麻烦。
苏晓真的很想问他：王霖自己一个人能怀孕吗？
程明远说下去：“坦率地说，王霖第二次意外怀孕的时候，我是想娶她的。因为我妈喜欢她，而我自己也想有个小家过日子了。于是我就向她求婚，没想到，她死活不同意。”
“因为她知道，你不爱她。”苏晓深深叹息。
“是的，所以她不愿意和我结婚，我们就这么分手了。”程明远低下头，“后来我也谈过几次恋爱，每次都没有结果，直至遇到现在的太太。”
“你太太的脾气应该很好。”
“你说对了，她的脾气确实很好。但是，我们的兴趣爱好完全不同。她是那种农村出来的女孩，朴实，勤劳，贤惠，可是没有什么诗情画意，更没有什么高级的审美，所以我们的生活总是少了一些情致。”
苏晓明知故问：“你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的？”
程明远凑近她，近得有点过分了，“晓晓，你真的不懂么？”
苏晓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
一般情况下，程明远这时候该打退堂鼓了。然而眼前的苏晓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柔顺从。面对这样一个可人儿，贪欲大大有余而修炼远远不足的程明远哪里能刹得住车？
程明远开始了老把戏，他认真地说：“晓晓，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穷小子，你的前途也不明朗，我是迫于现实的压力才离开你的。请你相信我，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弱小，我一定不会放弃你。”
苏晓安静地聆听。
程明远看着她，深情地说：“辜负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堪的事。”
听到这里，苏晓终于放声大笑。笑完，她冷冷地说：“程明远，你确实做过很多不堪的事，比如你伤害了许多无辜的女人。其中最不堪的，是你利用了我的父亲。你称颂他为他写诗，全都是为了玩弄我！”
程明远忙说：“晓晓，我是真心的，我理解你，心疼你——”
“你心疼我？”苏晓又笑了，“心疼到欺骗我，心疼到脚踩两条船？不，是很多条船，多到我以为你是蜈蚣才会有那么多的脚！”
程明远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苏晓会是这般反应。
“我今天出来就是要告诉你，单凭你利用我的父亲，我就不可能原谅你！”苏晓面色如冰，“……更别提你还想挖我丈夫的墙角，让我成为你调剂身心的玩物！”
程明远被说中心事，语塞了。
苏晓冷冷地说下去：“程明远，你是很不幸。出身贫苦，其貌不扬，又是那么瘦小，所以你格外敏感，格外自卑。但是这些遗憾不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造成的，你自身的不幸不能用伤害他人的方式来化解！”
此话一出，程明远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他难以相信这个外表温顺的女人竟能如此辛辣，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但他也是聪明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苏晓，难道你之前说的原谅我是假的？”
苏晓轻蔑地看着他，“起初真的打算原谅你，可惜你的马脚露得太快了！”
“你出来见我，是将计就计？”程明远盯着她，“你打的什么主意，仅仅是为了耍我吗？”
苏晓冷笑，“无可奉告。”
“恐怕你非说不可。”程明远也在冷笑。
苏晓冷哼，“如果我就是不说呢？”
程明远趋近她，“山上没有什么人，你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你有这个胆子吗？”苏晓大笑，“你要是有这个胆子，当年就应该亲口对我说分手，而不是让王霖代你接电话，让她来给你挡枪！”
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戳到了程明远的痛处。他一把抓住苏晓的手腕，恶狠狠地说：“苏晓，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晓怒斥：“放手，别碰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因为你喜欢老男人嘛！”程明远冷笑着，“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绘本作家？说得真好听！其实不过是依靠有钱的老男人卖身上位罢了！”
与父亲相似的秦复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命运对她的补偿。
苏晓握紧了拳头。
“你和老男人的生活幸福吗？是不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程明远这是持续刺激，“在被窝里，你会把那个老男人想象成苏敏吗？”
心中的野兽复活了，因为敌人的狩猎。
突然，苏晓猛地挣脱程明远，反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力道之大，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瘦小的程明远完全反应不过来，直接被打倒在地。然而苏晓犹嫌不足，她冲上前去，对着他就是一顿狠踢。她一边踢，一边哭喊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事发突然，加上程明远又瘦小，他还真是爬不起来。
忽然，盛怒中的苏晓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妈妈，别打了，我好疼啊！”
她定睛一看，哪里有程明远？地上坐着的分明是一个小女孩。
不，那是她自己，八岁的自己。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苏敏因车祸去世已经有半年了。简欣因为独自抚养苏晓，再加上生活的压力，她开始变得暴躁和喜怒无常。某天晚上，八岁的苏晓写错了一道应用题。劳累了一天的简欣看到了，当即勃然大怒。
简欣大骂：“这么简单的题还能做错，你整天都想什么？”
年幼的苏晓吓出了眼泪，“妈妈，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哭的？”简欣不买帐，“我每天这么累还要带你，我才应该哭！”
苏晓马上捂住嘴巴试图停止哭泣，可是年幼的她如何能像成人般收放自如？所以，她的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往外掉。年仅八岁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反应会激怒母亲。
简欣暴跳如雷，“我都说不要哭了你怎么还在哭！”
苏晓还没听完这句话，一道巨大的力量已经落在她的脸颊上。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愣了几秒钟后，脸颊开始如火烧般地疼痛，她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母亲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等她喊疼，简欣就开始疯狂的踢她。
“妈妈，别打了！”苏晓哭喊着，“我好疼啊……”
简欣的暴行并未停止。
突然，苏晓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的鼻腔流出。低头一看，是鼻血。那鲜血流到了她的白色毛衣上，染成了一大片红色。这触目惊心的颜色，让她想到了苏敏死去时的惨状：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啊——”年幼的苏晓发出凄厉的尖叫。
这声尖叫惊醒了简欣，她赶忙跪下来抱住苏晓，哭着说：“对不起，晓晓，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然而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简欣开始了对苏晓的打骂。
苏晓发过誓，一定不要使用暴力，一定不要变成母亲这样的人。就像父亲对她说过的那样：“晓晓，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然而她不仅仅是父亲的孩子，也是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兽性以基因的方式在她身上延续，甚至变本加厉。所以，她才有那么大的力量将敌人打倒……
这时候，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简欣出现了。她冷笑着说：“晓晓，你还是变成了你最憎恶的样子。”
“啊——”苏晓发出惊骇的尖叫。
程明远跌坐在地，怔怔地看着她如受惊的野兽般跑开。
苏晓惊慌失措地朝山下跑去。她跑啊跑，没有片刻停留，因为她要逃离这座山，逃离这个让她变成野兽的地方。可是这山路忽然变得好漫长，它就像她梦中的红色山丘，永远没有尽头……
半路上，她遇到了两个人。她看都不敢看他们，只顾着朝前跑。
她更不会去想，程明远为什么没有追上来。
这是西郊的一处名山，最高处海拔五百多米。此山长满杏花，每到春季，这里便花开满山。因此，它的名字也与花有关，称作“香山”。香山是北京市的著名景点之一。在这里，无论爬山，坐缆车，或是在山下的昭庙中闲庭信步，都有一种别样的惬意。因而每逢周末或节假日，便有许多市民来此活动，人流量不可谓不大。
今天是周五，所以山上少见人影。空虚的山道和绿油油的树林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更显静谧。偶尔有一阵山风吹来，带来阵阵清凉。
苏晓正和程明远走在山道上。值得一提的是，她没有把这个约会告诉周思楠。工作室那边，她对安妮说自己不舒服，休息一天。因此，她是孤身赴约的，她要亲手了结她和程明远的是非恩怨。
与苏晓的心不在焉不同，程明远兴致高昂，一直谈论着自己公司的规模和营收。对于他的谈论，苏晓心中有数。她接触周成岳多年，现在又嫁给了秦复，对于社会阶层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能力。她能大致摸清程明远如今的斤两，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是会体现在气质和气度上的。
直到这时，苏晓才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唏嘘。是的，她和程明远都变了。至于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真不好说。
“贵司看起来前途大好。”苏晓敷衍地说了一句。
“目前还不错。”程明远喜形于色，“不过竞争也是很激烈的，我们的压力不小。”
“竞争充分，产能过剩，这是民企和私企普遍面临的现状。”
“是的。所以我们决定接受大集团的收购，来个大树底下好乘凉。”
苏晓接着说：“背靠大树是好办事，但是公司的发展方向恐怕不能完全自主。不过这样来钱快，自己独立做品牌，实在难度太大。”
“你说的不错。”程明远点了点头，“收购之后，我们几个股东会得到一笔钱和一部份股票，算是小发了一笔。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的业绩也必须达到一定标准。”
苏晓想了想，“对赌？”
“是的。”程明远笑了，“晓晓，你还挺了解这些门道呢！”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我先生也是生意人，我耳濡目染，略有了解。”
程明远的笑容不见了，“和他相比，我只是小儿科。”
是的，程明远又开始了。因为太自卑，什么事情都要争个高低，生怕稍稍落下风别人就看不起他。
苏晓马上宽慰他：“等你到了他那个岁数，必定更有作为。”
“你过奖了。”程明远摇头笑笑，“晓晓，这些个生意经是否太枯燥了？不如让我们好好欣赏这座山吧？”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半山腰，这里能将山下那座寺庙尽收眼底。
程明远掏出手机拍了好些山下的风光，完事后，他指着山下的昭庙发起了牢骚：“晓晓，你看那昭庙，愈修愈新，古韵渐失，大不如前了。这样的公园竟然还要收门票，深圳的很多公园都是免费的。”
苏晓知道该说什么：“这里有大量的古树，古建筑和文物，这些东西需要高昂的维护成本。因此，收取五块十块的门票并不过分。”
果然，程明远的目光立刻黯淡了。片刻后，他幽幽地说：“深圳的公园没有什么古建筑和文物，一切都是新的。是了，深圳怎能和一国之都相比？历史短暂，文化底蕴欠缺，徒有经济……”
就是这么敏感，就是这么自卑。一些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在程明远眼中却能分成三六九等，算来算去，比来比去。
“两个城市各有千秋，无需比较。”苏晓不忍穷追猛打。
程明远不置可否，他指向路边的石椅，“到那里坐坐吧，看看我拍的照片。”
苏晓答应了。
两个人在石椅上坐好后，程明远把照片给苏晓看。
很快，眼尖又敏锐的苏晓发现了程明远的一个拍摄喜好——他总是将一些不必要的前景强行拉进镜头，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审美惯性。
苏晓没有指出这个问题，而是指着某张照片问：“这道围墙的另一边，是不是八大处？”
那张照片拍摄的是西向山脉，山棱线上有一道水泥墙，墙的那一边就是赫有名的八大处了。可以说，正是那道水泥墙将香山公园与八大处公园分开了。
“没错，就是八大处。”程明远望着那道围墙，“大学时，常常和同学们从那道围墙翻过来，这样就能省掉香山这边的门票钱了。”
“你的大学生活很精彩，很快乐。”
“那时候，精力多得无处消磨。白天踢一整天球，晚上还有精力上网熬到半夜，很多朋友都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苏晓知道所谓的很多朋友是指女朋友，“这些朋友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程明远一愣，“只有几个人还有联系。”
苏晓接着问：“在这几个人里头，有王霖吗？”
程明远的脸色变了，但又旋即恢复正常，“当年分开之后，就不再联系了。晓晓，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苏晓笑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怎么可能是随口问问呢？
当年王霖悄悄给苏晓发过一条短信：“我是王霖，对不起。”虽然只有几个字，但是苏晓直觉她是一个好女孩，只是被程明远忽悠了。那个时候，苏晓决意与程明远断绝关系，也就没有回复王霖的信息。苏晓原以为程明远和王霖能走到最后，没想到他又把她甩了。
苏晓回想着过往种种，感慨油然而生。
忽然，程明远说：“晓晓，其实我不喜欢王霖。”
“为什么？”苏晓天真又困惑，“她可是你选定的人啊！”
通常情况下，这句话是能让程明远脸红的。可是苏晓太温柔，太顺从了。她就像一朵解语花，静默地聆听着他的倾诉。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甚至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程明远再无顾虑，将他与王霖的过往和盘托出：“晓晓，我当时选她是不得已的。那个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没什么钱，家里的经济压力又大。王霖的工作不错，收入很高，和她在一起，我的生活负担会小很多。后来，她确实帮了我们家不少忙。我那两个不中用的姐夫，都是她帮忙找的工作。在贤惠能干这方面，王霖没得说。可是，我就是不爱她。我和她在一起，完全是出于对现实的妥协。”
讲到这里，程明远停下来观察苏晓的反应。
太好了，她仍然温柔，仍然顺从。
程明远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便继续挥洒：“因为不爱她，所以我根本没有心思和她你侬我侬。想不到吧？我和她好了两年，两年中，我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在外面吃过一次饭，更别提送花送礼物了。甚至连她意外怀孕，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做流产的。可以说，我和她过的是相敬如冰的日子。”
在讲这番话的时候，程明远流露出一种得意。是了，讲述一个女人如何为自己牺牲是一件极富快感的事，因为这能够证明他是多么的有本事。究其原因，都是他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
苏晓清楚程明远的心理，但表面不动声色，“那么，两年以后呢？”
“两年以后，她终于受够了这种生活，提出了分手。”程明远舒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她又怀孕了。”
程明远没有意识到，一个“又”字暴露了他对王霖意外怀孕的埋怨。很明显，他不想要孩子，王霖的意外怀孕无疑是在给他制造麻烦。
苏晓真的很想问他：王霖自己一个人能怀孕吗？
程明远说下去：“坦率地说，王霖第二次意外怀孕的时候，我是想娶她的。因为我妈喜欢她，而我自己也想有个小家过日子了。于是我就向她求婚，没想到，她死活不同意。”
“因为她知道，你不爱她。”苏晓深深叹息。
“是的，所以她不愿意和我结婚，我们就这么分手了。”程明远低下头，“后来我也谈过几次恋爱，每次都没有结果，直至遇到现在的太太。”
“你太太的脾气应该很好。”
“你说对了，她的脾气确实很好。但是，我们的兴趣爱好完全不同。她是那种农村出来的女孩，朴实，勤劳，贤惠，可是没有什么诗情画意，更没有什么高级的审美，所以我们的生活总是少了一些情致。”
苏晓明知故问：“你理想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的？”
程明远凑近她，近得有点过分了，“晓晓，你真的不懂么？”
苏晓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
一般情况下，程明远这时候该打退堂鼓了。然而眼前的苏晓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柔顺从。面对这样一个可人儿，贪欲大大有余而修炼远远不足的程明远哪里能刹得住车？
程明远开始了老把戏，他认真地说：“晓晓，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穷小子，你的前途也不明朗，我是迫于现实的压力才离开你的。请你相信我，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弱小，我一定不会放弃你。”
苏晓安静地聆听。
程明远看着她，深情地说：“辜负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堪的事。”
听到这里，苏晓终于放声大笑。笑完，她冷冷地说：“程明远，你确实做过很多不堪的事，比如你伤害了许多无辜的女人。其中最不堪的，是你利用了我的父亲。你称颂他为他写诗，全都是为了玩弄我！”
程明远忙说：“晓晓，我是真心的，我理解你，心疼你——”
“你心疼我？”苏晓又笑了，“心疼到欺骗我，心疼到脚踩两条船？不，是很多条船，多到我以为你是蜈蚣才会有那么多的脚！”
程明远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苏晓会是这般反应。
“我今天出来就是要告诉你，单凭你利用我的父亲，我就不可能原谅你！”苏晓面色如冰，“……更别提你还想挖我丈夫的墙角，让我成为你调剂身心的玩物！”
程明远被说中心事，语塞了。
苏晓冷冷地说下去：“程明远，你是很不幸。出身贫苦，其貌不扬，又是那么瘦小，所以你格外敏感，格外自卑。但是这些遗憾不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造成的，你自身的不幸不能用伤害他人的方式来化解！”
此话一出，程明远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他难以相信这个外表温顺的女人竟能如此辛辣，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但他也是聪明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苏晓，难道你之前说的原谅我是假的？”
苏晓轻蔑地看着他，“起初真的打算原谅你，可惜你的马脚露得太快了！”
“你出来见我，是将计就计？”程明远盯着她，“你打的什么主意，仅仅是为了耍我吗？”
苏晓冷笑，“无可奉告。”
“恐怕你非说不可。”程明远也在冷笑。
苏晓冷哼，“如果我就是不说呢？”
程明远趋近她，“山上没有什么人，你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你有这个胆子吗？”苏晓大笑，“你要是有这个胆子，当年就应该亲口对我说分手，而不是让王霖代你接电话，让她来给你挡枪！”
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戳到了程明远的痛处。他一把抓住苏晓的手腕，恶狠狠地说：“苏晓，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晓怒斥：“放手，别碰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因为你喜欢老男人嘛！”程明远冷笑着，“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呢！绘本作家？说得真好听！其实不过是依靠有钱的老男人卖身上位罢了！”
与父亲相似的秦复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命运对她的补偿。
苏晓握紧了拳头。
“你和老男人的生活幸福吗？是不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程明远这是持续刺激，“在被窝里，你会把那个老男人想象成苏敏吗？”
心中的野兽复活了，因为敌人的狩猎。
突然，苏晓猛地挣脱程明远，反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力道之大，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瘦小的程明远完全反应不过来，直接被打倒在地。然而苏晓犹嫌不足，她冲上前去，对着他就是一顿狠踢。她一边踢，一边哭喊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事发突然，加上程明远又瘦小，他还真是爬不起来。
忽然，盛怒中的苏晓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妈妈，别打了，我好疼啊！”
她定睛一看，哪里有程明远？地上坐着的分明是一个小女孩。
不，那是她自己，八岁的自己。
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苏敏因车祸去世已经有半年了。简欣因为独自抚养苏晓，再加上生活的压力，她开始变得暴躁和喜怒无常。某天晚上，八岁的苏晓写错了一道应用题。劳累了一天的简欣看到了，当即勃然大怒。
简欣大骂：“这么简单的题还能做错，你整天都想什么？”
年幼的苏晓吓出了眼泪，“妈妈，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哭的？”简欣不买帐，“我每天这么累还要带你，我才应该哭！”
苏晓马上捂住嘴巴试图停止哭泣，可是年幼的她如何能像成人般收放自如？所以，她的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往外掉。年仅八岁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反应会激怒母亲。
简欣暴跳如雷，“我都说不要哭了你怎么还在哭！”
苏晓还没听完这句话，一道巨大的力量已经落在她的脸颊上。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愣了几秒钟后，脸颊开始如火烧般地疼痛，她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母亲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等她喊疼，简欣就开始疯狂的踢她。
“妈妈，别打了！”苏晓哭喊着，“我好疼啊……”
简欣的暴行并未停止。
突然，苏晓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的鼻腔流出。低头一看，是鼻血。那鲜血流到了她的白色毛衣上，染成了一大片红色。这触目惊心的颜色，让她想到了苏敏死去时的惨状：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啊——”年幼的苏晓发出凄厉的尖叫。
这声尖叫惊醒了简欣，她赶忙跪下来抱住苏晓，哭着说：“对不起，晓晓，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然而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简欣开始了对苏晓的打骂。
苏晓发过誓，一定不要使用暴力，一定不要变成母亲这样的人。就像父亲对她说过的那样：“晓晓，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人。”然而她不仅仅是父亲的孩子，也是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兽性以基因的方式在她身上延续，甚至变本加厉。所以，她才有那么大的力量将敌人打倒……
这时候，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简欣出现了。她冷笑着说：“晓晓，你还是变成了你最憎恶的样子。”
“啊——”苏晓发出惊骇的尖叫。
程明远跌坐在地，怔怔地看着她如受惊的野兽般跑开。
苏晓惊慌失措地朝山下跑去。她跑啊跑，没有片刻停留，因为她要逃离这座山，逃离这个让她变成野兽的地方。可是这山路忽然变得好漫长，它就像她梦中的红色山丘，永远没有尽头……
半路上，她遇到了两个人。她看都不敢看他们，只顾着朝前跑。
她更不会去想，程明远为什么没有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