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苏晓来到了石磨屯。

    石磨屯是一座城中村,位于东北五环外,是这座伟大城市不甚光鲜的一面。这里的建筑大多数是平房,少数的二层小楼掺杂其中。居民主要是外地民工和低端服务人员。由于租金低廉,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为了省钱也暂时委身于此。近年,由于周围产业区的崛起,石磨屯的位置变得重要起来,拆迁也跟着被提上了日程。

    石磨屯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能不讲究的都不讲究。包子铺旁边可以是修鞋铺,保健品店旁边可以是文具店。铺面背后,各种管理松散的招待所隐匿着。狭窄的道路两旁,是各种地摊,自行车,三轮车,以及永远满满当当的大垃圾桶。

    这样一个原本就拥挤混乱的世界,因为拆迁而愈加拥挤混乱。如果混进一个陌生人,谁都不会留意,因为所有人都在为生计奔波。在这种地方,如果还能引人注意,只能说明你实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对于这种脏乱差的地方,苏晓原先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当她真正置身其中,被杂乱的喧闹与混浊的气味包围时,她感受到了生活的质朴。

    在这里,人们不素面朝天地为生活奔波,不带一点矫情。似乎在他们的眼中,石磨屯永远存在,奔波永远不会停止。然而有些细节还是提醒着人们,时代的变迁已然开始,比如眼前这家便民超市。

    “苏作家,您到了路口之后,一定能看到这家便民超市。”李求安在电话中如是说,“它的招牌很显眼,我就在那里等您。”

    超市的招牌是红底黄字,确实显眼。因为拆迁已然启动,超市停止了营业。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和玻璃门从内部用纸糊上了,像一个封闭了内心的人。

    苏晓站在玻璃窗前,等待着李求安的到来。

    狭窄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不少人对她投上好奇的一瞥:这是哪里来的外人?她怎么戴着口罩?是嫌弃这里脏吗?如果这么嫌弃这里,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苏晓有些无所适从。

    忽然,有人在身后唤她:“苏作家。”

    苏晓马上回头,见到了李求安。紧接着,一种由虚幻走向现实的感慨油然而生,就像她第一次见到秦复。

    李求安也不平静。在他苍老的眼睛里,有喜悦,也有其他不能分辨的情绪。人还是在广州时见到的样子:一头白发剪得很短,肤色黝黑,身材瘦削。他还是穿着蓝灰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黑色布鞋。双手空空如也,似乎在证明他不是危险人物。

    苏晓快步走到他面前,摘下了口罩,“您好,李先生。”

    “您好,苏作家。”李求安和蔼地笑了。

    苏晓忙说:“您叫我苏晓就好了。”

    李求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晓说:“李先生,现在我要把口罩戴上,可以吗?”

    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名气有多大,何况石磨屯这个地方也不太可能有她的读者,纯粹是因为今天情况特殊,还是多个心眼为好。

    李求安微笑,“可以,我能理解。”

    苏晓戴好口罩。

    李求安说:“我想带您去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可以吗?”

    苏晓点了点头,“好的。”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李求安带着苏晓穿过一道防护林,来到一条河边。

    准确的说,这是一条水渠。水渠的对面是一片新开发的高端楼盘,均价七万。因此,石磨屯以后的身价可见一斑。一边是石磨屯这种脏乱差的城中村,另一边是现代化的高档社区,这条水渠就像是一条新旧时代的分界线。

    可惜这样一条意义非凡的水渠却是干涸的。渠内长满杂草,开着些许无精打采的黄白小花,更显得水渠之破落。渠边无人遛达,休闲步道上的几张长椅空空如也,看上去非常寂寞。

    为什么是寂寞?

    一个人,没有爱过,叫孤单。爱过了,就是寂莫。

    这时候,李求安指着路边的长椅问:“去那里坐坐好吗?”

    苏晓说好,摘掉了口罩。

    李求安马上走过去。他先是用纸巾把长椅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请苏晓坐下。虽然苏晓对他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大为不解,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什么。

    两个陌生人并排坐着,打量着对方。

    直到现在,苏晓才将李求安看仔细。不得不说,同样是五十几岁,秦复养尊处优,气宇轩昂,整个人是发着光的。可是李求安呢?从他目前的轮廓推断,他在年轻时也是英俊的,但如今只剩下沧桑与落魄。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纹路十分深刻,皮肤干枯而黝黑,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这应该就是俗话说的“老人味”。

    关于这种气味如何形成,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卫生问题,有人说是慢性病的副作用,有人说是某种物质的分泌,更有甚者说,这是蛋白质的腐化……

    苏晓认为没有这么复杂。人老了,一切都会变化,气味也不例外。但是她也发现,周成岳和秦复没有这种味道。看来,极致的养尊处优令他们避免了许多不堪。是的,年岁越大,金钱的力量越是显著。

    当然,所有这些都只是一种纯粹的客观感受,苏晓并不介意这种气味。如果她的父亲能活到这般岁数,即便他比李求安再衰老再不堪一百倍,也丝毫不影响她对他的爱。

    衰老是生命的必然过程,不是过错。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历这个过程,就像她的父亲。英年早逝的他,走的时候仅仅三十八岁。

    苏晓在心中叹息。

    “李先生,您能介绍一下自己吗?”

    李求安点了点头,接着轻轻地说:“我叫李求安,原来在广州的一个小区做保安,但是现在不干了。我读过你的绘本,就是那本《遥远的天际》。”

    苏晓心里咯噔一下,李求安并不知道,那个故事是秦复写的。

    “你是否认为,一个保安读你的书不正常?”李求安误解了她的反应。

    苏晓忙说:“我的绘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它能被您阅读是我的荣幸。”

    李求安微笑着,似乎十分欣慰。

    苏晓接着说:“但是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您的反应极不正常。恕我直言,您当时见到我,就像见到恶鬼一样。”

    李求安面色煞白,紧接着又露出了那种极度惊惧的神情。

    此地四下无人,眼前的老人又这般反常,苏晓不由得心中发毛。然而她退无可退,只能壮着胆子说:“李先生,您确实怕我。”

    “你很聪明。”李求安拍拍脑袋,“我这也是废话,不聪明怎么当作家?”

    “李先生,您认识我是吗?我指的不是读者对作家的那种认识。”

    “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认识你。”

    苏晓一愣,“这怎么说?”

    李求安陷入沉默,看上去很是挣扎。

    苏晓不忍心逼他,转圜问:“李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工作室的地址的?”

    李求安沉默了几秒才说:“当你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总会有办法的。”

    和母亲说过的话一样呢!

    苏晓笑了,“李先生,您为什么送我野姜花?”

    李求安又沉默了。

    苏晓知道他在挣扎,甚至退缩。然而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就算不能让他和盘托出,至少也要问出点东西来。于是她直接问:“李先生,您认识一个叫秦复的人吗?”

    李求安怔住了,“秦复?”

    “是的。秦始皇的秦,反复的复,是个生意人。”苏晓观察着他的反应,“原籍宁波,今年五十六岁。”

    李求安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

    苏晓知道自己猜对了,李求安果然与秦复相识。于是她也站了起来,无言地看着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沉浸在强烈的震惊之中。

    半晌,李求安还是不说话。

    苏晓说:“李先生,您是认识秦复的。”

    李求安反问:“难道你认识他?”

    “他……”苏晓有些迟疑,“他是我的丈夫。”

    “你说什么?”李求安的脸刷地白了。

    苏晓双颊绯红,“他是我丈夫,我们今年五月结的婚。”

    听完这些话,李李求安僵住了。他像一座雕像似地看着苏晓,嘴里说不出一个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大笑起来,“……天意,天意啊!”

    他双手掩面,大量的泪水从他指缝间渗出。

    苏晓不知所措,“李先生……”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李求安抓挠着他雪白的头颅,“既然我能认识你,他又怎么不知道呢!”

    苏晓不解地看着他。

    忽然,李求安警惕地问:“既然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苏晓赶忙解释:“他并不知道我来见您,他甚至连您送花的事情都不知道。我是关掉手机,偷偷跑出来见您的。”

    李求安先是一愣,接着担忧地说:“要是他在这个时候找你,碰上你关机,他会没有想法吗?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不好糊弄的。”

    “管他呢!”苏晓在赌气,“反正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里。”

    李求安想起了什么,“他原来的太太呢?”

    “病故了。”苏晓答得心虚。

    “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二月。”

    李求安机敏地问:“秦复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

    “两年前。”苏晓无地自容,“我和秦复来往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太太仍在。因为他对我说,他的太太早已病故。”

    “像他的风格,卑鄙,不择手段!”

    李求安说得咬牙切齿,好似秦复和他有着深仇大恨。

    苏晓听到秦复被他人如此评价,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是也不敢说什么。

    李求安冷不防说:“你喜欢他。”

    苏晓措手不及。是了,李求安到了这般岁数,见过多少人情世故?她这点心思,如何藏得住?

    “但是你又背着他来见我。”李求安观察着她,“看来,你们之间有点故事。”

    苏晓别开话题:“李先生,您和秦复有什么恩怨,能告诉我吗?”

    李求安示意苏晓坐下,苏晓照做了。

    “我和他的事情,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李求安也坐下来,“先让我冷静两天,好吗?你不会知道,我今天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苏晓不忍心逼迫他,便说:“好的。但是我要提醒您,秦复正在找您呢!”

    “我知道他在找我,可惜他找了三十年,还是没收获。”李求安冷笑,“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他在找我的?难道,他跟你讲过?”

    苏晓摇摇头,“他没说过,都是我的推测。”

    李求安来了兴致,他温和地问:“你是怎么推测的?”

    “您还记得广州状元坊的事情吧?先是您出手相助,后来又冒出两个年轻人来解围。”

    “我知道,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

    “不,他们是秦复的人,明面上保护我,实际是在找您。”

    李求安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是找我?”

    苏晓一五一十地解释:“当时您离开的时候,那两个人若有所思地望着您的背影,他们可是望了好一会呢!回去以后,秦复特地问起您这位无名英雄,我认为他的兴趣太大了。于是我推断,他知道您在广州,但不确定具体位置。所以,他给我在广州举办画展和见面会,目的就是要把您引出来。至于我为什么能成为诱饵,恐怕只有你们知道了。”

    “哈哈,聪明!”李求安还挺高兴。

    苏晓问他:“您并没有到画展来,对吗?”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很想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最后我们还是在状元坊相遇了。”苏晓笑了,“真是不可思议。”

    李求安苦笑着说:“那天我正好休息,一时兴起到状元坊走走。万万没想到,竟然遇见了你。”

    “您见到我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再加上秦复方面的异常,我决定找您。”苏晓实话实说,“我认为,秦复,我,您,我们三个人一定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李求安点了点头。

    苏晓说下去:“为了不被秦发现,我很谨慎,但也因为谨慎而毫无收获。直到一个月前,王霖带来了您的消息。”

    “王霖?”李求安十分意外。

    苏晓笑着说:“是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王霖。”

    “这个世界也太小了!”李求安难以置信。

    “是啊。”苏晓也很感慨,“她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如今她已经离开广州来到北京,目前在我朋友的工作室上班。您说,这一切是不是很巧?”

    李求安半晌说不出话来,“苏晓,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苏晓说:“名字,年龄,职业,籍贯。当然我知道,您过去的职业肯定不光是保安。”

    李求安再度沉默了。他仿佛坠入了岁月长河,久久不能自拔。好一晌,他才开口:“……苏晓。”

    “您叫我晓晓就好了,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晓晓,你能叫我李叔叔吗?”

    “好的,李叔叔。”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李求安的眼睛湿润了,“你孤身前来见我,非常勇敢。”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在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

    “这就很了不起了!”李求安竖起大拇指,“多少人穷尽一生,都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

    苏晓点了点头。

    李求安说下去:“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苏晓知道这句话的背后,一定有着沉甸甸的故事。

    这时候,李求安站了起来,“晓晓,我会把所有的故事告诉你,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的。”苏晓也站起来,“您住在哪里?”

    李求安答:“石磨屯有很多招待所。”

    “您能具体地址告诉我吗?”

    “没问题。”

    两个人离开了水渠。

    离开水渠后,李求安又带着苏晓穿过那道防护林,来到石磨屯离地铁站最近的一个路口。相互道别之后,李求安消失在城中村那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

    现在,苏晓又是孤身一人了。

    看着这破落的城中村,她突然来了兴致。她没有搭乘地铁回去,而是在这喧闹的街道上信步而行。夜色已深,她便摘掉口罩,慢悠悠地走着。她像参观博物馆似地,把这里的每一间店铺都看了一遍。最后,她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下脚步。

    铺子里正大音量地播放着一首通俗歌曲:

    远方灯火闪亮着光,你一人低头在路上。

    这城市越大越让人心慌,多向往,多漫长。

    我多想,能多陪你一场,把前半生的风景对你讲……

    苏晓落下泪来。她就像被这首歌施了魔法一般,站在包子铺前一动不动。铺子临着马路,夜色与忙碌使得来往的行人无暇顾及那站在路边落泪的人儿。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行色匆匆。

    谢蕴华自车内看到了路边的苏晓,顿时来了精神。今天下午,她接上和秦复吵完架的秦涛去清河湾打高尔夫球,不想在回城时赶上北五环堵车。司机原想抄石磨屯的小路快点回去,没想到这里更堵。她正一肚子火没处撒,没想到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你看。”谢蕴华推推旁边的人,“那不是你父亲的小娇妻吗?”

    秦涛望过去,嗯了一声。

    “她怎么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好像还在哭?”谢蕴华饶富兴味地望着那纤细的身影,“你也是垂头丧气的,不知道秦复怎么样了?啧啧,你们三个可真有意思。”

    秦涛说:“父亲还是对母亲去世的真相守口如瓶。”

    “难道,你还在怀疑他?”

    “我不应该怀疑吗?好好的,母亲为什么突然放弃治疗?”

    “难道你认为秦复对你母亲做了手脚?”谢蕴华瞪着秦涛,“你怎能对自己的父亲有这么残忍的臆测?”

    秦涛说不出话来。

    “我说过多少次,你要相信自己的父亲,他这些年很不容易的。与其怀疑他,倒不如想想那个年轻漂亮的苏晓对你父亲是什么想法。”

    秦涛知道谢蕴华听不得他说父亲一句不好,紧接着他又想起谢蕴华这些年对他的种种照顾,不由得说:“谢阿姨,您能做新任的秦太太就好了。”

    谢蕴华冷笑,“你小子吃错药了?”

    “我是认真的。原以为妈妈走后,您会和他走到一起的。”

    “哼,谁稀罕他呢!”

    秦涛不由苦笑。谢蕴华太骄傲了,当然她有骄傲的本钱。不过,她这骄傲的模样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孩。不知怎的,他想着想着,竟然笑了。

    精明的谢蕴华看在眼里,“你小子在傻笑什么?”

    “没有。”秦涛敛起笑容,“车子动了。”

    是的,车河终于流动了。

    秦涛看向前方的路况,不发一语。谢蕴华则若有所思地望着路边的苏晓,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之中。

    这时候,苏晓的眼泪也干了。她先是胡乱地擦了几下脸,接着拿出手机开机。这一开可不得了,无数条信息向她炸了过来。再看看时间,晚上七点三十分。算一算,她已经关机七个小时了。

    苏晓先跟安妮报平安,再和周思楠联系。

    “我的祖宗!”电话那边的周思楠激动不已,“你这大半天都去哪里了?秦先生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苏晓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关机那么久?”

    “我一时兴起出来逛逛。恰好中途手机没电了,刚刚才在商场充上。”

    周思楠虽然是个男人婆,但也不是好糊弄的,她悍然说:“快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去哪里了?”

    在这个世界上,苏晓最信任最无须设防的人,只有周思楠了。她吐实说:“思楠,我去见李求安了。”

    周思楠先是爆了一句粗口,紧接着大骂:“死丫头胆子真大,万一有危险呢!”

    “没事,我这一趟很值呢!明天上午我会到自得其乐说明情况,希望梁大哥和王霖也在。”

    “先别说明天的事情了!你现在赶紧回去,路上想想怎么跟秦先生解释吧!对了,进门之前跟我报个平安。”

    “好的,我知道了。”

    “以后不许再背着我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嗯,今天是我错了。”

    “路上小心点!”

    “知道啦。”

    通话结束,苏晓叫了出租车。

    在半天的失踪之后,她终于返回那个富丽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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