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五寸彩色单人照。

    照片褪色严重,但那位美人的形象依然清晰。只见她冰肌雪肤,面容姣好,一头乌发烫成了大波浪卷,媚而不俗。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白色皮凉鞋,手中提着一个白色皮包,亭亭玉立地站立在一座喷泉前。她正对着镜头微笑着,那双水波盈盈的大眼睛好似在诉说着什么……

    周思楠看得目瞪口呆,“就像是晓晓换了一身装扮站在那里似的!”

    其他人也是这般感受。

    苏晓看着照片,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就是素琴,照片是八七年拍的,地点是柳州市人民广场。”李求安满眼柔情,“我一次在网上见到晓晓的时候,差点以为是素琴复活了,甚至以为她就是念恩!后来我发现好多地方对不上,而且以念恩小时候的模样来看,她成年后的长相应该随我多一些。”

    苏晓苦笑着说:“我和父母都不是太像,当然我确定,我是我父母的亲生女儿。”

    “无论像谁,你都是好孩子。”李求安慈爱地笑了,“晓晓,我的故事几乎讲完了。剩下的部份,需要结合你的故事才能讲清楚了。”

    苏晓知道时候到了,便把自己如何与秦复相识的经过和盘托出。末了,她说:“广州画展的宣传做得人尽皆知,就是想把您引出来。”

    “可惜,我没去。”李求安低下头,“就算我没去,也还是遇到了你。我第一次在巷子里见到你的时候,满身血污的素琴就站在你的身边。她对我说:秋冰,这就是天意。”

    “难怪您见到我的时候,那么恐惧。”苏晓恍然大悟,“后来我让梁大哥去广州找您,却发现您辞职了。”

    李求安感慨地说:“突然离开广州,是因为与你的偶遇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我逃避着不去见你,却硬生生地与你相遇。所以我下定决心,面对从前的罪孽。我偷偷回了柳州,又去了宁波,辗转一个多月才来找你。”

    “为什么送我野姜花?”

    “素琴喜欢这种花。她不在了,送给和她相似的你,算是一种慰藉吧。”

    难怪秦复对野姜花如此有兴趣了。

    苏晓对秦涛说:“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叫过来了吧?”

    秦涛点了点头。

    苏晓接着说:“在一次聚会中,谢小姐对我说,我长得巧。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她的意思是说,我和孟素琴长得很像。换言之,谢小姐知道孟素琴的事情。你可以先去找她了解情况,然后再去和秦复谈。”

    李求安马上问:“秦涛,能不能等一等?”

    “等什么?”秦涛不解。

    李求安说:“等我找到女儿。”

    大家伙愕然了。

    梁自得忙问:“李叔叔,您的女儿不是走失了吗?”

    “是的,我也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她了。”李求安激动起来,“但是我昨天出门,刚好遇到两个妇女闲聊。其中一个,是城西一个叫西山翠的美容院的按摩师。她说她给一个姑娘做过按摩,那个姑娘三十岁,右背上有一块手掌形状和大小的红色胎记!”

    王霖忙问:“这跟您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李求安激动说:“念恩的右背上也有一块这样的胎记,而且年龄对得上,念恩今年也是三十岁。”

    梁自得略寻思,“也许只是巧合呢?”

    “也许你们会觉得我神神叨叨,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天意。”李求安再度落泪,“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竟然让我找到这么重要的线索。我相信,那个姑娘一定是念恩!求求你们,帮帮我好不好?”

    梁自得忙说:“放心,我会帮您的。”

    李求安这才松了口气,样子十分可怜。

    王霖颤声问他:“如果真的是念恩,您会和她相认吗?”

    “我不会和她相认的,我没脸认她!”李求安摇着头,“我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足矣。如果现在公布我的过去,那我就是过失致人死亡,害得两个家庭家破人亡的罪犯李秋冰了!我不能以这种身份去见女儿,哪怕她不知道我是谁。你们能理解吗?”

    大家伙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李求安低声下气地问秦涛:“能否等我找到女儿,再跟秦复谈那些事?”

    秦涛忙说:“没问题。但我父亲不是一般人,你们找人可要快。”

    王霖主动请缨:“让我去找李念恩吧!我常去西山翠做按摩,里面有两个大姐和我很熟,我现在就过去。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们。”

    “我和你一起去。”梁自得说完看向李求安,“李叔叔,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您且在屋子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有情况随时给我电话。”

    李求安千恩万谢。

    苏晓起身,“李叔叔,我们先走了。”

    李求安忙说:“路上小心。”

    “我会的,请您放心。”

    几个年轻人离开了李求安的住处。

    出门后,梁自得和王霖一道去西山翠打听那个姑娘。

    周思楠将苏晓送回秦复的家。

    下午两点,秦宅。

    苏晓站在那富丽的大门前,怎么也按不下门铃。

    忽然,母亲简欣出现了。她冷笑着说:“接受不了自己是孟素琴的替身吗?可是你有资格不接受吗?你不也是把他当成苏敏的替身?”

    苏晓无言以对。

    “啊,我明白了。”简欣笑了,“你爱他像苏敏的部份,也爱他作为秦复的那一部分,但是你没有把握他是否也爱你作为苏晓的那一部份。这孽缘,算不算是上天对你害死苏敏的报应?”

    苏晓捂住耳朵,按下了门铃。

    门铃一响,简欣就消失了。

    何存知开门,她一见到苏晓就说:“他正在弹琴呢。”

    苏晓马上去找他。

    果然,秦复正在弹奏那首《1985》。一旁的茶几上摆着好些琴谱,正是上次他展示过的那些他亲手写的旧谱子。当然,那首《1985》并不在其中,它现在是苏晓自己的藏品。

    苏晓站在一旁,静默地欣赏着他两鬓的银丝和他那出色的弹奏。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她觉得哀婉适度的旋律,此刻却锐利起来。那些或低或高的音符,好像一颗颗钢钉,或轻或重地扎着她的心。

    曲终,秦复抬起头,“又忙了半天?”

    苏晓说:“是的。”

    “和你相比,我反而像个闲人了,这大半天我都在家。”

    苏晓问他:“弹琴和研究琴谱吗?”

    秦复微微颌首,接着离开钢琴,与她在沙发上坐下。接着他随手拿起一张琴谱,不无怀念地说:“有时候兴致来了,就翻出来看一看,弹一弹。”

    苏晓问:“你从小就弹琴吗?”

    “是的,后来大学就是在音乐学院上的。”

    “为什么后来去做生意了呢?”

    “家里需要我这么做。”

    “哪一年开始经商的呢?”

    “一九八五年,当时我二十三岁。那首送你的《1985》,是我写的最后一首曲子。”

    “为什么后来不写了?”

    “写不出来了嘛!”秦复看上去好无奈,“一旦做起生意,心中时刻装满各种输赢,哪里还容得下诗意?”

    苏晓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会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吗?”

    “有时候会的。”秦复抚着她的秀发,“每次看到它们,我都会想,这真是我自己亲手写的吗?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现在就算逼着我,我也作不出一首像样的曲子了。难道这就是古人说的:情怀渐觉成衰晚?”

    “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

    “三十年来,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其中最难释怀的是什么?”

    “一个人。”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造成了很多的悲剧……”

    苏晓不是铁人,不可能承受这么多还能无动于衷。她抱住秦复,在他怀中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哭,她只觉得心里拥挤着太多的遗憾与悲伤,她需要宣泄。

    秦复抱着她,面颊贴着她的头,大手抚着她的秀发。

    苏晓听得十分真切,他在叹息……

    良久,她才平复下来。

    秦复将她的眼泪擦干,“晓晓,我们喝些酒好吗?”

    这句似有魔法,苏晓点了点头。

    不多时,秦复端来两杯酒,“就一杯,浅尝辄止,免得你又喝醉。”

    苏晓想起上次醉中对他说的那些肉麻话,不由得双颊绯红。今天可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万一酒后吐真言把李求安供出来就完了,虽然此时此情确实值得一醉。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苏晓举着酒杯叹惋。

    秦复摸摸她的头,“我看你在这方面也是个潜力股。”

    苏晓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碰了下杯子,慢慢喝起酒来。

    不知怎的,只得半杯酒下肚,苏晓便觉头晕目眩。

    秦复拿下她的酒杯,“晓晓,你喝醉了。”

    “可能是累着了。”苏晓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酒精稍稍刺激就昏昏欲睡。”

    秦复凝视着她,问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个撞死你父亲的大货车司机,你要怎样才能原谅他?”

    苏晓如被五雷轰顶,紧接着是强烈的晕眩,她失去了意识。

    这是一片红色的山丘。

    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苏晓站在丘顶上,望着远处的某个人影。那个人影望着那遥远的天际,似乎找到了方向。他翻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双脚被地上的红色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苏晓认出他是谁。她想追上他,然而无论如何奔跑,她都不能接近他。最后,她只能呼喊:“秦复,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深渊……”

    那是深渊,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晓猛地惊醒了。

    床边的何存知松了口气,“你可算醒了,我等了好久呢!”

    苏晓勉力起身,紧接着问:“何姐,我是怎么睡着的?我明明没喝多少的。”

    何存知说:“他在你的酒中放了安眠药,所以你睡着了。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你大概睡了五个小时。”

    “秦复呢?”

    “今晚你回来的时候,他在监控中看到你迟迟不进家门,站在门口发呆。后来,你们喝酒了。那种酒我知道,度数不高的。他一定是在酒中下了安眠药你才会快速睡着。你睡着之后,他将你抱到床上,在床边坐了好久。直到半个小时前,他突然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怕他有什么事,这才把你叫醒。”

    苏晓紧张起来,“他没说他要去哪里?”

    何存知叹息:“如果你猜不到,那他也是白疼你了。”

    苏晓败下阵来。是的,她并非不知道,而是害怕面对现实。

    “快去找他。”何存知恳求,“叫上秦涛。你只能叫他,不能找外人。”

    这时候,秦涛的电话来了:“苏晓,我父亲在家吗?”

    苏晓说:“他半小时前出门了,我正要去找他。”

    “他肯定是找李求安去了。我正朝你这边赶来,我和你一起去。”

    苏晓说了一句“好的”,挂掉了电话。接着她起身下床,可是没想到,药物残留的威力仍让她有些晕眩,人也有些摇晃。

    何存知扶住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向着秦复。”

    见她这般焦急,苏晓佯怒说:“上次我醉酒,是你通报他的,你知道他根本没出差。”

    “我岂敢背主?”何存知垂首。

    “那你还让我醉酒?你不怕他怪罪?”

    “若不是你醉酒,他怎么肯回来,你又怎么肯说出那些话?”

    姜还是老的辣。

    苏晓拍拍何存知的手,“放心吧,我一定尽力。”

    何存知这才松开手出了房间。

    苏晓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接着穿上薄风衣,最后在风衣的口袋里藏了一把剪刀。没错,正是母亲简欣以前用过的那把剪发刀。苏晓曾经两次用它剪过程明远送的玩偶兔,这一次,它还会发挥作用吗?

    十分钟后,秦涛接上苏晓。

    苏晓系好安全带后,马上拨通李求安的电话。

    那头的李求安兴奋地问:“晓晓,是不是念恩有消息了?”

    谢天谢地,他没事。

    苏晓有条不紊地说:“李叔叔,念恩我们还在找,很快就会有结果。但是秦复知道您在哪里了,他正过来找您呢。您千万别出门,就在屋子里等着,我和秦涛很快就到。”

    电话那端沉默了。

    苏晓以为李求安误会了,忙说:“我们谁都没把您的事情告诉他,是他自有手段。”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你的,就在屋子里等你。”

    “如果秦复硬来,您就报警。”

    李求安激动地说:“我不能报警!在没有见到念恩之前,我不能见警察!”

    苏晓没办法,只能叮嘱他:“您待在屋子里就好,不要开门。”

    “你放心,我不会开门的。”

    “好的,一会儿见。”

    苏晓接着打秦复的电话,可是他不接。

    “不用打了。”秦涛开着车,“我刚刚打了几次,他都不接。”

    苏晓只得作罢,“你为什么突然要找秦复呢?”

    “谢阿姨给我电话,她说父亲去找李求安了。如你所想,她知道当年的事情。”秦涛看着前方的路况,“原来,我父亲早就知道你在找李求安。”

    “还是瞒不了他,我太高估自己了。”

    “输给他不丢人。”

    “我们要追上他,绝不能让他先找到李求安。”

    此时的李求安呢?

    他坐在公寓里,回想着白天的事情。

    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孟素琴坐在他的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白发苍苍的丈夫。这个可怜人,因为一个瞬间的念头,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不知道王霖找到念恩没有?”李求安问妻子,“怎么还没有消息?”

    孟素琴说:“你不见她也好,免得给她添麻烦。”

    李求安一愣,“素琴,你为什么这么说?”

    “能出入那种美容机构,想必生活不差,你又何必去打扰她?反正你又不敢认她。”孟素琴垂下眼睑,“如果那不是她,你也没有时间再她,因为你已经得了重病。见与不见,对你而言,差别不大。”

    李求安落下泪来。

    “叩,叩,叩。”户门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人放着门铃不用,而是慢悠悠地敲起了门。

    李求安意识到了什么。他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接着蹑手蹑脚走到户门前打开猫眼。就这样,他见到了那个与他较劲了三十年的人。只见那个人身材高大,衣着高级,比照片中更气宇轩昂。

    李求安本能地退后了几步。

    那个人说话了:“李秋冰,出来吧!”

    李求安怔怔地站着。

    孟素琴走到他身旁,“秋冰,出去吧。见到他,你的怨恨就有归宿了。”

    可怜的李求安仍然问她:“你不想见他吗?”

    孟素琴抚着他头上的白发与脸上的纹路,深情地说:“秋冰,我爱的人是你,我不会去见他。”

    李求安落下泪来。他思忖片刻,把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再逐一关掉屋子里的灯。在最后一处灯光熄灭之时,孟素琴消失了。

    她真的不见秦复,她真正爱的人是他……

    李求安幸福地笑了。

    片刻过后,他打开了大门。

    苏晓和秦涛进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满室黑暗。

    开灯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躺在茶几上的手机。那是李求的手机,屏幕上都是苏晓刚才打来的未接电话。

    “父亲还是比我们快了一步。”秦涛叹息,“你不是叫李求安不要开门的吗?”

    苏晓看着整整齐齐的屋子,“他没有被胁迫,是自愿出去的。”

    “父亲会把他带到哪里呢?”

    “你父亲在西郊是否有别墅?那栋别墅的地下,有一架年代久远的钢琴?”

    秦涛略寻思,“我知道那个地方。”

    “一定是那里,不会有错。”

    “好,我们走。”

    他们离开公寓,继续在黑夜中追寻那个人。

章节目录

浮华梦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张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张霓并收藏浮华梦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