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点，秋风瑟瑟。
漆黑的夜空上孤月高悬，像神明冰冷的目光在俯视人间。大地上，林立的灯光通明的高楼像一座座璀璨的大山，明亮的马路像一条条光的河流，穿梭在浮华的山峦之间。这些河流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来来往往的车辆像一个个迷失了自我的人，在各自的旅途上彷徨，就像那个在红色山丘上流浪的人……
那个故事，秦复写得很隐晦。比如，天际的金辉是什么？其实，苏晓的绘本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每个人的苦难不同，对光明的理解也就不同。那么，秦复心中的那道光是什么？李求安的呢？她的呢？是自我的救赎，还是与命运的和解？
苏晓望着车窗外的夜景，心中浮想联翩。
秦涛打断她的思索：“冒昧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父亲那栋别墅的？”
苏晓说：“偶尔听他提起过。”
“那栋别墅是父亲在十年前买的，我和母亲没去过那里。”秦涛不好意思起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曾经，我们以为那个地方是他的金屋藏娇之处呢。 ”
苏晓不由得笑出来。
“后来发现，那栋别墅只是父亲自己的一个居所。”秦涛也笑了，“他偶尔会去那边住个三两天。”
“你对那栋别墅的了解从何而来呢？”
“我去过一次，十年前。那时候我二十岁，决定放弃商科去学音乐，于是跑到那边找父亲理论。我在一个地下的房间见到了他，当时他正在摆弄那台旧钢琴和一些旧琴谱。那个时候，我们就学业问题狠狠地吵了一架。”
苏晓笑了，“看来是你赢了。”
“我们吵了好几次，父亲才妥协的。”秦涛叹息，“你应该知道，他一直希望我学商科。”
“我常常听他提起这件事，看得出来，他很为此苦恼。我以为你们矛盾的源头就是这个呢。”
“这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就是母亲的事情了。”
苏晓顿时不自在了。
“别紧张，我没有讨伐你的意思。”秦涛看在眼里，“其实我也纳闷，按说父亲不爱母亲，那他应该在外头有点什么事情才对，但是又没听到什么风声，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苏晓小心地问：“秦复对你母亲好吗？”
“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秦涛感慨起来，“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羡慕我母亲，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试图接近我父亲。我一直认为父亲是很爱母亲的，但母亲总说父亲不是真心爱她。现在我明白了，父亲对母亲的好是出于责任和义务。”
“这个看法可能是误会。”
“怎么可能是误会？上次我去你们那边找父亲吵架，你的手划破了，父亲的反应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履行责任，什么是真心喜欢。”
苏晓笑笑，不说话。
“孟素琴的事情，挺让我意外的。”秦涛到现在还有一种梦幻感，“我从不知道父亲还有这样一段过往。苏晓，你真的不介意他把你当成孟素琴的替身吗？”
苏晓实话实说：“不怎么介意。”
秦涛不禁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苏晓心中那道不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开了……
“秦涛，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
“好的。”
苏晓望向窗外。
窗外的景观已由一栋栋高楼变成一片片树林。虽然是市政出品的齐刷刷的绿化林带，但在月光的渲染下，竟也有一种自然的风骨。苏晓看着这与市区全然不同的风貌，知道他们将要到达目的地了。
十分钟后，一栋临山的别墅出现在眼前。
秦涛胡乱将跑车停在花园里，紧接着带苏晓朝屋内走去。不出他们所料，他们刚进门就见到了徐斌。徐斌表示秦复只肯见苏晓，秦涛自然不乐意。最后在苏晓的劝说下，他妥协了。
徐斌把苏晓带到那个地下的房间，请她自己进去。
房间非常宽阔华丽。各种灯光经过精心设计，将室内的明暗控制在一个舒服的程度。室内的陈设与田淑英转述的程明远之所见，一模一样。比如那架年代古老的钢琴，比如旁边几案上那一大瓶洁白的野姜花。那昔时美丽的白色花瓣，此时却像片片利刃，闪着刺目的寒光。
秦复正背对钢琴坐在琴凳上。在他前方五六米处，是李求安。李求安被绑定在一张金丝楠木雕花椅上，椅子很沉，因此即便他几度挣扎，椅子依然纹丝不动。
曾经程明远也是被绑在这里教训的吗？
苏晓不寒而栗，她颤声问：“秦复，你想做什么？”
“你们果然来了。”秦复看向她，“是蕴华告诉你们的吧？”
苏晓点点头，走向了李求安。她发现他只是被绑着，并无受伤的痕迹。但她还是不放心，便蹲下来问：“李叔叔，您还好吧？”
李求安忙说：“放心吧，我没事。”
“你这声李叔叔叫得可真亲热。”秦复冷笑，“不知道是李求安叔叔呢，还是李秋冰叔叔？”
苏晓不理会他的挖苦，“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找他的？”
秦复说：“多亏你上次喝醉，我真得谢谢你。”
苏晓恍然大悟。她梦见李求安，她求他不要走……
“想起梦见谁没有？”秦复盯着她，“你在梦里说了一句：老先生，不要走。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他。你在广州见到他的时候就起疑心了。”
苏晓坦言：“是的。”
秦复接着问：“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苏晓将她请求梁自得寻找李求安的前后和盘托出。
当讲到李求安悄悄送了她一束野姜花的时候，秦复打断她的话：“你敢收他的花？”
苏晓温和地说：“我相信他不是坏人，有什么不敢收的？”
“胆子真不小！”秦复瞪她一眼，“后来呢？”
“后来我给他打了电话，然后在石磨屯见到了他。”苏晓心虚地低下头，“我怕被你发现，特地把手机关机了。不过在石磨屯，他没说什么，我们只是互换了联系方式。”
秦复扫了一眼李求安，接着对苏晓说：“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去石磨屯这种地方待上那么久的，这一点你也清楚。你当时就没个心眼，让他赶紧搬离石磨屯？”
“我当天晚上就告诉他，第二天，王霖和梁自得会把他带到别处。”
“就是这个时间差。后半夜，我在石磨屯找到了他。当然我按兵不动，先让你们折腾。”
“其实我也想叫他当晚搬走，但是当时时间太晚，我实在腾不出手。如此，还不如不乱动呢！”
秦复欣慰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求安也点了点头。
苏晓没有忘记正事，“秦复，既然你知道我在找他，为什么到现在才跟我摊牌？”
秦复语塞了。
李求安冷笑，“他想借我的嘴，把他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说出来。”
苏晓不置可否，而是问秦复：“你想做什么？”
“结束这一切。”
“怎么结束？要他的性命吗？”
“他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谁会关心他？”
“他不是孤魂野鬼，他还有我这个朋友。”苏晓凝视着秦复，“他做的错事应该由法律来解决，法律是公正的。”
秦复冷笑着反问：“法律是公正的，但是命运公正吗？把他送进去关上几年，素琴和她的家人就能复活了吗？他们就那么该死吗？”
苏晓和李求安都怔住了。
秦复接着说：“晓晓，那个撞死你父亲的大货车司机，他也受到了法律的惩罚，关了三年呢！三年后放出来，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可是你的父亲呢？他还能活过来吗？他有什么错？凭什么他就该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幼小的你？”
苏晓那道深刻的没有愈合的伤口被她的爱人撕开了……
秦复不放过她，继续说下去：“你心灵所受到的创伤，你那变成疯魔的母亲，你这二十年来承受的种种虐待和痛苦，这些又该由谁来买单？”
他锐利的锋芒将她的伤口剜得血肉模糊！
“秦复，你太狠心了！”苏晓跌坐在地上，“为了能亲自手刃仇家，不惜如此残忍地伤害我！”
秦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李求安茫然地问：“晓晓，这是怎么回事？你爸爸怎么了？”
苏晓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李求安好不心疼。他想扶起这个可怜的孩子，但他被绑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只能哀求：“好孩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世？”
苏晓跪扶着他椅子的把手，流着泪说：“我爸爸死了，很早就死了。”
李求安忙问：“他是怎么死的？”
苏晓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那一天是星期一。下午四点多，爸爸下班回到家，当时他已经有点累了。可是我想去家旁边的游乐园坐大滑梯，爸爸二话不说，赶紧带我去了。我们在乐园得玩得好开心，直到六点钟游乐园要关门了，我们才出来。没想到，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李求安寒毛直竖，“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苏晓缓了好一晌才能说下去：“过马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辆黑色的大货车。它好像一个大怪物，飞也似地朝我和爸爸冲过来。在那个致命的瞬间，爸爸用力把我往外一推，他自己却倒在了车下。我得救了，爸爸却死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李求安的眼泪冒出来了。
苏晓咬紧牙关，逼迫自己描绘那幅残忍的心象：“马路上都是血。爸爸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年幼的我。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流着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竭力对幸存的我说着什么……”
李求安大受震惊，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苏晓泪眼汪汪地问他：“您知不知道，爸爸临死前想对我说什么？他是否后悔救了我？”
李求安重重叹了口气，接着温柔地说：“傻孩子，他怎么会后悔呢？我在广州做保安的时候，也曾在车下救过一个小女娃。我当时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只想着救孩子。更何况你父亲呢？你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呀！”
“可是妈妈不是这么说的！”苏晓用力地摇头，“您知道我妈妈有多恨我吗？她认为是我夺走了她的丈夫，夺走了她的最爱。因此她总是打我，打得好厉害！最厉害的一次，她用铅笔扎进了我的右背！”
李求安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文静柔弱，总是处变不惊的女孩儿，竟然也经历过这么多悲剧。他心疼地呐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为什么老天这么残忍，要折磨这样一个弱小的人哪！”
苏晓伏在他的膝盖上痛哭。
这时候，对面的秦复说话了：“晓晓，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就是那个大货车司机。他之于你，就如同李秋冰之于我和素琴。”
“李秋冰并不是故意要置孟素琴于死地的。”苏晓仍在流泪，“亲手害死爱人，这种痛苦你不能理解。”
“是吗？”秦复笑了，“你的母亲也是爱你的，可是为什么她伤害你，你却不能原谅她？”
苏晓一怔，右背的伤口又在发疼了。
秦复说下去：“你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原谅，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原谅李秋冰？”
苏晓想起了母亲简欣。那缕幽魂总是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面色苍白，披头散发，总是泪眼汪汪地问她：“晓晓，你何时才能原谅妈妈？”
苏晓这才发觉她对母亲是何其残忍，她再度泣不成声。
李求安怒骂：“姓秦的，你不该这样刺激她！”
秦复回以轻蔑的冷笑。
苏晓停止哭泣，冷静地说：“秦复，就算你杀了李秋冰，孟素琴也不会复活。”
秦复不买账，“至少可以给她一个交待。”
苏晓腾地站了起来，“你是要给她交待，还是要给自己交待？”
秦复脸色聚变。
“你和孟素琴分手之后，你们连朋友也不是了。”苏晓冷笑起来，“你是以什么立场来为她复仇的呢？前男友？那真是一往情深哪！若真是情深至此，当初又何必离开她！”
秦复腾地从琴凳上站了起来。
“你做的这些事情根本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愧疚！”苏晓面无惧色，“当年孟家的惨剧，一定让你在家乡抬不起头来，因此你对李秋冰是一肚子怨气。但是你杀了李秋冰，又能洗刷掉那一切吗？你曾经听到过的指责，会真的从你的脑海中抹去吗？”
秦复的目光颤动着。
苏晓说下去：“李秋冰那是过失致人死亡，根本判不了多少年。但是他宁可逃离，宁可毁掉一生从此不人不鬼地活着。他哪里是害怕法律的惩罚？他是太爱孟素琴，所以始终接受不了自己亲手杀死至爱的事实。承受法律的惩罚并不能让他原谅自己！”
李求安潸然泪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心境被一个孩子看得那么通透。他更没想到，这个世上还会有人如此温柔地善待他。
“亲手杀死至爱？真好听！”秦复面色如冰，“如果真是至爱，为什么下手那么狠？”
苏晓冷静地说：“那是无心之过，虽然它的后果极其惨烈。他推孟素琴那几下，并没有预料到会置她于死地，更无法预料到后续的一系列悲剧。就像你和孟素琴分手，并不能预料她会嫁给李秋冰遭彼惨祸一样。这些道理你焉能不懂？你只是非要和命运较劲罢了。”
“你对那个大货车司机也会如此宽容吗？你不恨他？”
“我恨，但我不会施以法律以外的手段。”
“那是你没这个能力。”秦复嘲讽地笑了，“假如他也这里任凭你处置，你还会如此大度吗？”
苏晓知道，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了。
秦复走到书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一把枪。
苏晓大惊，“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结束这一切。”秦复把枪指向李求安，“严格说来，李念恩和她的外婆属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是素琴和她的父亲是确凿的不在了。那我就胡乱对李秋冰开上两枪，如果他还能活着，这帐就一笔勾销。”
苏晓赶紧护住李求安。
李求安摇了摇头，“晓晓，不要管我了。你走，离这些是非恩怨远远的。”
苏晓坚定地说：“我不走，您也不能死。您还没见到李念恩呢，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你确定李念恩想要这种父亲？”秦复如听笑话，“一个杀死自己母亲，害死自己外公外婆，让自己变成孤儿的父亲？我敢打赌，就算李念恩这些年生活幸福，就算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就算她能接受那些可怕的往事，她也绝对不会叫李秋冰一声爸爸，因为她叫不出来！”
刀子般的话语再次令李求安潸然泪下。
苏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个与苏敏相似的人再走火入魔。她决定博一把，不成功，便成仁。于是她将手伸进风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把剪发刀，接着打开它把刀刃抵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你想做什么？”李求安大惊。
秦复微眯着眼。
苏晓说：“如果你不能原谅李秋冰，我的刀子就划下去！”
李求安忙说：“晓晓，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不值得你这样做！而且我已经确诊胃癌，早晚都是死，你就不要再管我了！”
“您得了胃癌？”苏晓愕然，“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昨天。”李求安叹了口气，“昨天我去医院看病，知道自己得了胃癌。我拿着诊断书，在医院的大厅里坐了很久，这才遇到那两位看病的中年妇女，知道了念恩的线索。找到女儿，再加上得了胃癌，所以我才把真相告诉你们。”
苏晓坚定地说：“李叔叔，胃癌绝不是您现在就能放弃生命的理由。这些年您所受过的罪，足以抵消您的过错。往后的日子，我希望您能好好活着，您一定能见到念恩。”
“我不要见她！”李求安猛烈地摇头，“秦复说得没错，我没脸见她，更没脸认她！”
苏晓看着他那满头的白发以及布满深刻纹路的黝黑皮肤，不由得潸然泪下。片刻后，她擦干眼泪，接着对秦复说：“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本事能威胁到你，除了我的生命。我只能赌一把，如果你不能原谅李秋冰，我的刀子就划下去！”
她将刀刃结实地压在手腕上。
李求安想阻止苏晓，可是他被绑得太严实，阻止无效。
秦复把枪放到桌子上，“晓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晓答：“我不想让仇恨再继续侵蚀你。”
秦复打量着她问：“你不害怕吗？”
这时候，母亲简欣出现了。
简欣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这是一缕不甘的幽魂，也是苏晓的另一个自我，更是她的一个心魔。
“苏敏为救你而死，你是欠他一条命的。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简欣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和苏敏那么像，你一定不忍心让他背负着仇恨活下去的，对吗？”
苏晓点了点头。
“可是你做得到吗？”简欣冷笑，“你真的不怕吗？”
苏晓顿时想起简欣总是责骂她害死了苏敏，总是质疑她不敢为苏敏牺牲，一股想要跟简欣证明自己的执念爆发了。于是她坚定地说：“我不怕！”
她将刀刃狠狠地划下，鲜血立刻涌出来了。
李求安随即发出尖叫。
秦复冲过来扶住她，同时说着什么。
苏晓什么也听不见。她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耳朵里嗡嗡作响。很快，她产生一种醉酒般的晕眩，同时也打开了记忆的大门——
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
马路上都是血。
苏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莫名的快感在苏晓心中爆发了。
爸爸，我爱你，我是能为你而死的！
她笑着坠入黑暗。
漆黑的夜空上孤月高悬，像神明冰冷的目光在俯视人间。大地上，林立的灯光通明的高楼像一座座璀璨的大山，明亮的马路像一条条光的河流，穿梭在浮华的山峦之间。这些河流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来来往往的车辆像一个个迷失了自我的人，在各自的旅途上彷徨，就像那个在红色山丘上流浪的人……
那个故事，秦复写得很隐晦。比如，天际的金辉是什么？其实，苏晓的绘本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每个人的苦难不同，对光明的理解也就不同。那么，秦复心中的那道光是什么？李求安的呢？她的呢？是自我的救赎，还是与命运的和解？
苏晓望着车窗外的夜景，心中浮想联翩。
秦涛打断她的思索：“冒昧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父亲那栋别墅的？”
苏晓说：“偶尔听他提起过。”
“那栋别墅是父亲在十年前买的，我和母亲没去过那里。”秦涛不好意思起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曾经，我们以为那个地方是他的金屋藏娇之处呢。 ”
苏晓不由得笑出来。
“后来发现，那栋别墅只是父亲自己的一个居所。”秦涛也笑了，“他偶尔会去那边住个三两天。”
“你对那栋别墅的了解从何而来呢？”
“我去过一次，十年前。那时候我二十岁，决定放弃商科去学音乐，于是跑到那边找父亲理论。我在一个地下的房间见到了他，当时他正在摆弄那台旧钢琴和一些旧琴谱。那个时候，我们就学业问题狠狠地吵了一架。”
苏晓笑了，“看来是你赢了。”
“我们吵了好几次，父亲才妥协的。”秦涛叹息，“你应该知道，他一直希望我学商科。”
“我常常听他提起这件事，看得出来，他很为此苦恼。我以为你们矛盾的源头就是这个呢。”
“这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就是母亲的事情了。”
苏晓顿时不自在了。
“别紧张，我没有讨伐你的意思。”秦涛看在眼里，“其实我也纳闷，按说父亲不爱母亲，那他应该在外头有点什么事情才对，但是又没听到什么风声，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苏晓小心地问：“秦复对你母亲好吗？”
“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秦涛感慨起来，“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羡慕我母亲，也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试图接近我父亲。我一直认为父亲是很爱母亲的，但母亲总说父亲不是真心爱她。现在我明白了，父亲对母亲的好是出于责任和义务。”
“这个看法可能是误会。”
“怎么可能是误会？上次我去你们那边找父亲吵架，你的手划破了，父亲的反应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履行责任，什么是真心喜欢。”
苏晓笑笑，不说话。
“孟素琴的事情，挺让我意外的。”秦涛到现在还有一种梦幻感，“我从不知道父亲还有这样一段过往。苏晓，你真的不介意他把你当成孟素琴的替身吗？”
苏晓实话实说：“不怎么介意。”
秦涛不禁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苏晓心中那道不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开了……
“秦涛，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
“好的。”
苏晓望向窗外。
窗外的景观已由一栋栋高楼变成一片片树林。虽然是市政出品的齐刷刷的绿化林带，但在月光的渲染下，竟也有一种自然的风骨。苏晓看着这与市区全然不同的风貌，知道他们将要到达目的地了。
十分钟后，一栋临山的别墅出现在眼前。
秦涛胡乱将跑车停在花园里，紧接着带苏晓朝屋内走去。不出他们所料，他们刚进门就见到了徐斌。徐斌表示秦复只肯见苏晓，秦涛自然不乐意。最后在苏晓的劝说下，他妥协了。
徐斌把苏晓带到那个地下的房间，请她自己进去。
房间非常宽阔华丽。各种灯光经过精心设计，将室内的明暗控制在一个舒服的程度。室内的陈设与田淑英转述的程明远之所见，一模一样。比如那架年代古老的钢琴，比如旁边几案上那一大瓶洁白的野姜花。那昔时美丽的白色花瓣，此时却像片片利刃，闪着刺目的寒光。
秦复正背对钢琴坐在琴凳上。在他前方五六米处，是李求安。李求安被绑定在一张金丝楠木雕花椅上，椅子很沉，因此即便他几度挣扎，椅子依然纹丝不动。
曾经程明远也是被绑在这里教训的吗？
苏晓不寒而栗，她颤声问：“秦复，你想做什么？”
“你们果然来了。”秦复看向她，“是蕴华告诉你们的吧？”
苏晓点点头，走向了李求安。她发现他只是被绑着，并无受伤的痕迹。但她还是不放心，便蹲下来问：“李叔叔，您还好吧？”
李求安忙说：“放心吧，我没事。”
“你这声李叔叔叫得可真亲热。”秦复冷笑，“不知道是李求安叔叔呢，还是李秋冰叔叔？”
苏晓不理会他的挖苦，“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找他的？”
秦复说：“多亏你上次喝醉，我真得谢谢你。”
苏晓恍然大悟。她梦见李求安，她求他不要走……
“想起梦见谁没有？”秦复盯着她，“你在梦里说了一句：老先生，不要走。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他。你在广州见到他的时候就起疑心了。”
苏晓坦言：“是的。”
秦复接着问：“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苏晓将她请求梁自得寻找李求安的前后和盘托出。
当讲到李求安悄悄送了她一束野姜花的时候，秦复打断她的话：“你敢收他的花？”
苏晓温和地说：“我相信他不是坏人，有什么不敢收的？”
“胆子真不小！”秦复瞪她一眼，“后来呢？”
“后来我给他打了电话，然后在石磨屯见到了他。”苏晓心虚地低下头，“我怕被你发现，特地把手机关机了。不过在石磨屯，他没说什么，我们只是互换了联系方式。”
秦复扫了一眼李求安，接着对苏晓说：“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去石磨屯这种地方待上那么久的，这一点你也清楚。你当时就没个心眼，让他赶紧搬离石磨屯？”
“我当天晚上就告诉他，第二天，王霖和梁自得会把他带到别处。”
“就是这个时间差。后半夜，我在石磨屯找到了他。当然我按兵不动，先让你们折腾。”
“其实我也想叫他当晚搬走，但是当时时间太晚，我实在腾不出手。如此，还不如不乱动呢！”
秦复欣慰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求安也点了点头。
苏晓没有忘记正事，“秦复，既然你知道我在找他，为什么到现在才跟我摊牌？”
秦复语塞了。
李求安冷笑，“他想借我的嘴，把他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说出来。”
苏晓不置可否，而是问秦复：“你想做什么？”
“结束这一切。”
“怎么结束？要他的性命吗？”
“他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谁会关心他？”
“他不是孤魂野鬼，他还有我这个朋友。”苏晓凝视着秦复，“他做的错事应该由法律来解决，法律是公正的。”
秦复冷笑着反问：“法律是公正的，但是命运公正吗？把他送进去关上几年，素琴和她的家人就能复活了吗？他们就那么该死吗？”
苏晓和李求安都怔住了。
秦复接着说：“晓晓，那个撞死你父亲的大货车司机，他也受到了法律的惩罚，关了三年呢！三年后放出来，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可是你的父亲呢？他还能活过来吗？他有什么错？凭什么他就该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幼小的你？”
苏晓那道深刻的没有愈合的伤口被她的爱人撕开了……
秦复不放过她，继续说下去：“你心灵所受到的创伤，你那变成疯魔的母亲，你这二十年来承受的种种虐待和痛苦，这些又该由谁来买单？”
他锐利的锋芒将她的伤口剜得血肉模糊！
“秦复，你太狠心了！”苏晓跌坐在地上，“为了能亲自手刃仇家，不惜如此残忍地伤害我！”
秦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李求安茫然地问：“晓晓，这是怎么回事？你爸爸怎么了？”
苏晓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李求安好不心疼。他想扶起这个可怜的孩子，但他被绑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只能哀求：“好孩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世？”
苏晓跪扶着他椅子的把手，流着泪说：“我爸爸死了，很早就死了。”
李求安忙问：“他是怎么死的？”
苏晓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那一天是星期一。下午四点多，爸爸下班回到家，当时他已经有点累了。可是我想去家旁边的游乐园坐大滑梯，爸爸二话不说，赶紧带我去了。我们在乐园得玩得好开心，直到六点钟游乐园要关门了，我们才出来。没想到，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李求安寒毛直竖，“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苏晓缓了好一晌才能说下去：“过马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辆黑色的大货车。它好像一个大怪物，飞也似地朝我和爸爸冲过来。在那个致命的瞬间，爸爸用力把我往外一推，他自己却倒在了车下。我得救了，爸爸却死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李求安的眼泪冒出来了。
苏晓咬紧牙关，逼迫自己描绘那幅残忍的心象：“马路上都是血。爸爸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年幼的我。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流着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竭力对幸存的我说着什么……”
李求安大受震惊，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苏晓泪眼汪汪地问他：“您知不知道，爸爸临死前想对我说什么？他是否后悔救了我？”
李求安重重叹了口气，接着温柔地说：“傻孩子，他怎么会后悔呢？我在广州做保安的时候，也曾在车下救过一个小女娃。我当时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只想着救孩子。更何况你父亲呢？你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呀！”
“可是妈妈不是这么说的！”苏晓用力地摇头，“您知道我妈妈有多恨我吗？她认为是我夺走了她的丈夫，夺走了她的最爱。因此她总是打我，打得好厉害！最厉害的一次，她用铅笔扎进了我的右背！”
李求安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文静柔弱，总是处变不惊的女孩儿，竟然也经历过这么多悲剧。他心疼地呐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为什么老天这么残忍，要折磨这样一个弱小的人哪！”
苏晓伏在他的膝盖上痛哭。
这时候，对面的秦复说话了：“晓晓，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就是那个大货车司机。他之于你，就如同李秋冰之于我和素琴。”
“李秋冰并不是故意要置孟素琴于死地的。”苏晓仍在流泪，“亲手害死爱人，这种痛苦你不能理解。”
“是吗？”秦复笑了，“你的母亲也是爱你的，可是为什么她伤害你，你却不能原谅她？”
苏晓一怔，右背的伤口又在发疼了。
秦复说下去：“你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原谅，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原谅李秋冰？”
苏晓想起了母亲简欣。那缕幽魂总是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面色苍白，披头散发，总是泪眼汪汪地问她：“晓晓，你何时才能原谅妈妈？”
苏晓这才发觉她对母亲是何其残忍，她再度泣不成声。
李求安怒骂：“姓秦的，你不该这样刺激她！”
秦复回以轻蔑的冷笑。
苏晓停止哭泣，冷静地说：“秦复，就算你杀了李秋冰，孟素琴也不会复活。”
秦复不买账，“至少可以给她一个交待。”
苏晓腾地站了起来，“你是要给她交待，还是要给自己交待？”
秦复脸色聚变。
“你和孟素琴分手之后，你们连朋友也不是了。”苏晓冷笑起来，“你是以什么立场来为她复仇的呢？前男友？那真是一往情深哪！若真是情深至此，当初又何必离开她！”
秦复腾地从琴凳上站了起来。
“你做的这些事情根本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愧疚！”苏晓面无惧色，“当年孟家的惨剧，一定让你在家乡抬不起头来，因此你对李秋冰是一肚子怨气。但是你杀了李秋冰，又能洗刷掉那一切吗？你曾经听到过的指责，会真的从你的脑海中抹去吗？”
秦复的目光颤动着。
苏晓说下去：“李秋冰那是过失致人死亡，根本判不了多少年。但是他宁可逃离，宁可毁掉一生从此不人不鬼地活着。他哪里是害怕法律的惩罚？他是太爱孟素琴，所以始终接受不了自己亲手杀死至爱的事实。承受法律的惩罚并不能让他原谅自己！”
李求安潸然泪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心境被一个孩子看得那么通透。他更没想到，这个世上还会有人如此温柔地善待他。
“亲手杀死至爱？真好听！”秦复面色如冰，“如果真是至爱，为什么下手那么狠？”
苏晓冷静地说：“那是无心之过，虽然它的后果极其惨烈。他推孟素琴那几下，并没有预料到会置她于死地，更无法预料到后续的一系列悲剧。就像你和孟素琴分手，并不能预料她会嫁给李秋冰遭彼惨祸一样。这些道理你焉能不懂？你只是非要和命运较劲罢了。”
“你对那个大货车司机也会如此宽容吗？你不恨他？”
“我恨，但我不会施以法律以外的手段。”
“那是你没这个能力。”秦复嘲讽地笑了，“假如他也这里任凭你处置，你还会如此大度吗？”
苏晓知道，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了。
秦复走到书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一把枪。
苏晓大惊，“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结束这一切。”秦复把枪指向李求安，“严格说来，李念恩和她的外婆属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是素琴和她的父亲是确凿的不在了。那我就胡乱对李秋冰开上两枪，如果他还能活着，这帐就一笔勾销。”
苏晓赶紧护住李求安。
李求安摇了摇头，“晓晓，不要管我了。你走，离这些是非恩怨远远的。”
苏晓坚定地说：“我不走，您也不能死。您还没见到李念恩呢，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你确定李念恩想要这种父亲？”秦复如听笑话，“一个杀死自己母亲，害死自己外公外婆，让自己变成孤儿的父亲？我敢打赌，就算李念恩这些年生活幸福，就算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就算她能接受那些可怕的往事，她也绝对不会叫李秋冰一声爸爸，因为她叫不出来！”
刀子般的话语再次令李求安潸然泪下。
苏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个与苏敏相似的人再走火入魔。她决定博一把，不成功，便成仁。于是她将手伸进风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把剪发刀，接着打开它把刀刃抵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你想做什么？”李求安大惊。
秦复微眯着眼。
苏晓说：“如果你不能原谅李秋冰，我的刀子就划下去！”
李求安忙说：“晓晓，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不值得你这样做！而且我已经确诊胃癌，早晚都是死，你就不要再管我了！”
“您得了胃癌？”苏晓愕然，“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昨天。”李求安叹了口气，“昨天我去医院看病，知道自己得了胃癌。我拿着诊断书，在医院的大厅里坐了很久，这才遇到那两位看病的中年妇女，知道了念恩的线索。找到女儿，再加上得了胃癌，所以我才把真相告诉你们。”
苏晓坚定地说：“李叔叔，胃癌绝不是您现在就能放弃生命的理由。这些年您所受过的罪，足以抵消您的过错。往后的日子，我希望您能好好活着，您一定能见到念恩。”
“我不要见她！”李求安猛烈地摇头，“秦复说得没错，我没脸见她，更没脸认她！”
苏晓看着他那满头的白发以及布满深刻纹路的黝黑皮肤，不由得潸然泪下。片刻后，她擦干眼泪，接着对秦复说：“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本事能威胁到你，除了我的生命。我只能赌一把，如果你不能原谅李秋冰，我的刀子就划下去！”
她将刀刃结实地压在手腕上。
李求安想阻止苏晓，可是他被绑得太严实，阻止无效。
秦复把枪放到桌子上，“晓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晓答：“我不想让仇恨再继续侵蚀你。”
秦复打量着她问：“你不害怕吗？”
这时候，母亲简欣出现了。
简欣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这是一缕不甘的幽魂，也是苏晓的另一个自我，更是她的一个心魔。
“苏敏为救你而死，你是欠他一条命的。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简欣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和苏敏那么像，你一定不忍心让他背负着仇恨活下去的，对吗？”
苏晓点了点头。
“可是你做得到吗？”简欣冷笑，“你真的不怕吗？”
苏晓顿时想起简欣总是责骂她害死了苏敏，总是质疑她不敢为苏敏牺牲，一股想要跟简欣证明自己的执念爆发了。于是她坚定地说：“我不怕！”
她将刀刃狠狠地划下，鲜血立刻涌出来了。
李求安随即发出尖叫。
秦复冲过来扶住她，同时说着什么。
苏晓什么也听不见。她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耳朵里嗡嗡作响。很快，她产生一种醉酒般的晕眩，同时也打开了记忆的大门——
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
马路上都是血。
苏敏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巴汩汨地往外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在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莫名的快感在苏晓心中爆发了。
爸爸，我爱你，我是能为你而死的！
她笑着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