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宁波外滩天主堂。

    盛大的婚礼正在这里举行。

    新郎高大英俊,他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衣,打着在那个时代称得上是十分时髦的银色领结,法式衬衣上的袖扣银光闪闪。新娘端庄美丽,一袭华丽的昭和式婚纱与她的高贵气质相得益彰。毋庸置疑,这对年轻的新人极其般配。

    苏晓愣住了,她没想到会在梦中来到秦复与宋晚云的婚礼。所幸没有人发现她,于是她便悄悄站到一隅,观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现在是合影环节,新娘宋晚云被她的姐妹团簇拥着,摄影师们扛着老式的光学相机对着她们一通咔嚓咔嚓,场面十分热闹喜兴。秦复站在一边地注视着他的妻子,眼中都是喜悦与柔情。

    苏晓看得渐渐有味。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合影的姐妹团中有一名女子似乎不太合群。这名女子明显不如其他人那么高兴,而且还特意站在一个离宋晚云最远的位置。苏晓觉得这名女子有些似曾相识,而且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那么,她是谁,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苏晓在晨辉中醒来了。

    她抓过床头上的手机一看,早上六点半。她马上起床,仍是先收拾好自己整理好床铺,再去厨房做早餐。和之前不同的是,今天,她特意戴上那枚鸽子蛋。

    到得厨房,她又看到梁自得等在那里。

    “梁大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还没做早饭呢!”

    “快七点了,我也该起床了。”梁自得搓着手,“晓晓,早饭我能帮忙吗?”

    苏晓说:“我自己就行,你在一边等着就好啦!”

    梁自得倚在岛台上看她忙活。

    今天的早餐是白粥,煎饺,卤鸡翅和凉拌莴笋丝。白粥早已用预约功能煮好,不用管。卤鸡翅是昨晚做好的,上锅蒸热就可以了。饺子也是昨晚包好的,待会下锅煎一下就好。凉拌莴笋丝得现做,但是这个菜简单,有刀功即可。

    不知道是因为贵妇当久了刀功退步,还是因为早晨的梦境分心,在切莴笋丝的时候,苏晓不小心切到左手食指,她本能地呼痛。

    梁自得立刻冲到她面前,“天哪,竟然切到手了!”

    苏晓还没来得及说话,梁自得就把她拉出了厨房,紧接着搬来药箱。他做家务不行,处理伤口的功夫倒是不错。

    “早餐用不着那么丰盛嘛!切什么莴笋丝呢,随便煮碗面条就好啦!”梁自得小心地上药,“看看你这手,秦先生要是知道了,准得找我算帐了。”

    苏晓哭笑不得,“等到隔离结束,伤口早就痊愈了,他不会知道的。”

    “真是万幸!但是莴笋丝不要做了,我们吃其他的就好。”

    “好的,梁大哥。”

    梁自得很满意,接着给苏晓上药。

    起初他握着那只绵软的小手,心中是十分激动的。但是当他看到苏晓将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很自然地搭在一边,亮出那颗如星辰般耀眼的鸽子蛋时,他清醒过来了。

    他想起阎选的那句词:“……嫦娥终是月中人。”

    是了,眼前这位美人对他而言,只能是水月镜花,因为她早已经被那位英雄纳入怀中。那位英雄给予她的,是他梁自得这辈子都给不起的。因此,即便她和他同居一室,她和他也仍然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苏晓观察着梁自得的微表情,知道他正在想什么。其实她也不想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提醒梁自得,她是谁的人。但是几天下来,她都没有听到他主动联系王霖的消息,她这才出此下策。隔离期间根本用不着首饰,秦复特地将这枚鸽子蛋送过来,别有用意。

    苏晓小心地说:“梁大哥,王霖已经知道照片的事情了。”

    “好的,谢谢你。”梁自得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都是好朋友,不用客气。”

    这时候,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梁自得握着苏晓那只受伤的手,诚挚地问:“晓晓,你能把我当大哥哥看待吗?”

    有些人像美丽的星辰,远远观之亦是幸福。

    苏晓明白梁自得的心意,她温柔地说:“你一直是我的梁大哥,也永远是我的梁大哥。我还等着哪天能叫上梁大嫂呢!”

    梁自得放心了。接着他摸摸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说:“还真别说,居家这几天,我发现两个人过日子也不错。当然,我不是说我和你。”

    苏晓趁热打铁,“待会吃完早餐,给王霖打个电话吧?”

    “好。”梁自得说完,灵机一动,“晓晓,今天的早餐,你来教我做吧?”

    苏晓当然没问题了。

    于是在苏晓的指挥下,梁自得学会了做凉拌莴笋丝和煎饺子。虽然效果不太理想,但也能吃得下去。早餐过后,梁自得又学习了如何打扫房子,颇有些婚前培训的意味。

    干完活,苏晓回房间和秦天爱进行视频通话。

    之前担心自己脸颊带伤的模样会吓到女儿,所以忍到今天脸颊差不多好了,苏晓才敢和女儿通视频。看到屏幕中小家伙在何存知的怀中乐乐呵呵的模样,她放心了。可是算算日子,还有一个星期才能回去,又不免伤感起来。她总算是体会到“孩子是母亲最大的牵挂”的滋味了。

    苏晓想起了母亲简欣,以及那些与她相依为命的日子。她们母女的确吃过很多苦头,但是也有过许多幸福的时刻……

    也许是上天有眼,就在苏晓思念简欣的时候,与简欣有些相像的李秀龄打来电话:“晓晓,我的画稿怎么样?”

    苏晓欣喜地说:“秀龄姐,你的画稿非常不错,我决定由你来绘制绘本《庄子》。待我隔离结束,你和我们公司签约吧?”

    “还要签约?”李秀龄意外了。

    “当然啦,这是对我们双方的保障。”

    “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干这行呢。”李秀龄有些为难,“我原本想帮你一个忙,搞定这本《庄子》就算了。”

    苏晓由衷说:“这就太可惜你的才华了!”

    “不差钱就是没动力啦!”李秀龄也拿自己没辙,“我能否签约做个低产作者?”

    “没问题。”苏晓一口答应。

    “好的,待你隔离结束,我们就签约。”

    “太好了!”

    这边,苏晓得到新帮手,不知道有多欢喜。

    那边,秦复收到他想要的信息。

    徐斌在主人的办公桌上放下一些资料,同时说:“虞新月,一九六二年生人,今年五十八岁,宁波人。一九八六年丧父,后随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去了香港。去香港之前,她住在偃月街那边,高中读的是宁波二中。秦先生,您记性真好,三十几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也有印象。”

    秦复苦笑着说:“这个人当时有些不是太高兴,我才留意到的,但是当时也没多想。”

    话一说完,谢美麟的电话来了:“秦叔叔,美国那边有消息了。”

    秦复问:“怎么样?”

    “说出来您可能会大吃一惊。”谢美麟顿了一下,“二十年前,虞新月刚到美国的时候,就因为车祸身亡了。消息可靠,您放心。”

    “你姑姑知道吗?”

    “知道,我两边通知的,姑姑也很意外。”

    “她要你接下来怎么做?”

    “她说到此为止。秦叔叔,我们还要查下去吗?”

    “不用了,美麟,辛苦了。”

    “好说。”

    通话结束了。

    那边,苏晓刚刚放下手机。

    秦复的电话来了:“晓晓,脸颊怎么样了?可以给让我看看吗?”

    苏晓打开视频,让他看了那受伤的左脸颊。几天下来,红肿已然消退,但是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紫色印子仍在。不过,再有几天这点印子也就消了。

    “美麟这个死丫头!”秦复火大了,“下手这么狠?”

    这时候,苏晓的鬓边有发丝滑落。她本能地用手一捋,就这样被秦复看到那受伤的手指。苏晓后悔不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秦复忙问:“晓晓,你的手怎么了?”

    “切菜的时候被菜刀划破的。”苏晓懊恼自己的不小心,“只是一道小口子,没事的。”

    秦复很没好气,“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有十天呢,你还得受多少伤?”

    “不会再有啦!”苏晓忙做保证,“这次是因为我在切菜的时候,想起一个好玩的梦,分了心才切到手指的。”

    “什么好玩的梦?”

    “你和秦涛妈妈的婚礼。”

    “你竟然梦见这个?我都没和你讲过婚礼的事情呢!”秦复来了兴致,“快说说,你在婚礼上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英俊的新郎和美丽的新娘。”

    “肯定没有这么简单。”秦复可不好糊弄,“求你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秦涛妈妈和姐妹团合影的时候,有一名女子似乎不是很合群,而且没有其他人那么高兴。”

    秦复爱怜地说:“你真的很灵。”

    “这有什么灵的?”苏晓娇嗔,“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我说灵就是灵。”

    “霸王!”

    他在屏幕中得意地笑了。

    苏晓问他:“秦复,你认识那名女子吗?”

    秦复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我直觉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苏晓想象着,“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秦复露出苦笑,“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住?”

    苏晓不多问,毕竟那与她无关。

    可若是与她无关,为何又会做这样一个梦?

    下午三点,春江餐厅。

    谢蕴华不知道秦复为何突然约她出来,但是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在包间门口犹豫了几秒,这才硬着头皮进去。

    “来啦。”秦复为她拉开椅子。

    谢蕴华坐下,“这个时间点不前不后的,找我出来做什么?”

    “这个点喝杯茶总可以吧?”秦复也坐下。

    “算了,到底有什么事?”

    “蕴华,你为什么要找虞新月?”

    谢蕴华差点两眼一黑,“你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

    “你最近的情况有些反常,尤其是在宁波出差的时候。”秦复为她斟茶,“我就是感觉不对劲,于是借晓晓被欺负的事情,逼美麟讲了出来。”

    “这个死丫头!”谢蕴华气不打一处来。

    “别怪美麟了,她也是为你好。”秦复喝了口茶,“蕴华,说出真相吧。”

    “虞新月是晚云的一位好朋友,两个人还是高中同学。”

    “为什么晚云没跟我提过她呢?”

    “虞新月当初极力反对晚云把你从孟素琴的手中抢过来,可是晚云怎么哪里听得进去?所以晚云和你结婚后,虞新月除了出席婚礼,再也没有出现在你们的生活之中。晚云不敢让你知道这个人,她怕你因此想起当年的事情,心里不痛快。”说到这里,谢蕴华又揶揄起来,“晚云对你真是痴心一片,你皱个眉头她都心疼。”

    秦复苦笑,“后来,虞新月如何了?”

    “一九八六年,虞新月的父亲病逝,继母便带着儿子和她去了香港。再加上因为和你结婚的事情,两个好朋友起了龃龉,晚云也就断了和虞新月的联系。”

    “后来晚云为什么又要找她?”

    “两年前你遇到了苏晓,晚云正好也在那个时候罹患肺癌,她这才发觉天意的可怕。虽然她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又不免怀念起当初苦口婆心劝她的虞新月来。”谢蕴华喝了口茶,“……在晚云生病的那两年里,我一直在帮她寻找虞新月的下落。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在晚云即将要走的时候,知道虞新月去了香港,后来又去了上海,最后在二十年前从上海去了美国。”

    “可是美麟说,你是在晚云走后才开始找虞新月的。”

    “晚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也就没和美麟说。”谢蕴华叹了口气,“但是后来知道虞新月去了美国,我不得不告诉美麟了,因为只有她能帮我在美国找人。你想想,我总不能让秦涛帮忙吧?那个时候的他又不能知道当年的事情。”

    秦复看着她,“即便晚云走了,你也不能把虞新月的事情告诉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谢蕴华直视他,“再说你都和苏晓开始新生活了,我还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抖出来做什么?”

    真是有纹有路,秦复苦笑。

    “蕴华,晚云找虞新月做什么?”

    “聊表感激之情。”

    “就这样?”

    “不然呢?”谢蕴华失笑,“人在晚年的时候,最挂念的往往是年轻时候的人和事。想想你我的父母临终前的情形,是否如此?”

    对于这个说法,秦复不作表态。他问下去:“二十年前,虞新月在美国因车祸身亡,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美麟已经核实过了,我们还能怎样?”

    “蕴华,关于这件事,你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

    “不信你就自己去查。”

    “好,我信。”秦复投降,“对了,你的手伤怎么样了?”

    谢蕴华晃晃那倒霉的右腕,“拆线了。”

    秦复不忍心多看,“多少会留疤,你受大罪了。”

    “手腕而已,晓晓可是脸蛋受伤了呢。怎么样,她好些没有?”

    “都好了,不用担心。”

    “这几天你自己带女儿的滋味如何?”

    “别提了!”秦复很没好气,“真后悔没把晓晓抓出来。”

    谢蕴华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倒不是我嘴欠,我是真的好奇,梁自得这些年就没对苏晓动过心思?就算原先没有,或者说不敢,但是现在他和苏晓关在一处隔离,孤男寡女,朝夕相处,啧啧。”

    秦复不以为然,“晓晓会处理,我不担心。”

    谢蕴华说下去:“原以为梁自得和王霖会很快走到一起,结果拖到现在,两个人的情况还是没有明朗,难免不让人多心。”

    “梁自得和王霖我是一百个支持。”秦复这可是实话,“如果他们能走到一起,李秋冰和素琴在天上就安心了。”

    谢蕴华笑了,“晚云不让你知道虞新月的事情是对的。”

    “谢谢你。”秦复用茶杯跟她碰杯。

    谢蕴华轻轻碰了碰杯子。

    斯人已去,那些秘密,就让它们烂在心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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