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颇觉眼熟,却又不敢贸然上来,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我没想太多,径直往府里去了。

    待回了自己院子,才听得丫头们谈论说今日府内来了客人,似乎是父亲的同窗,曾经一同在江南念过学,后来各奔东西,许多年也未曾见过了。

    此次同来的还有位小少爷,是父亲好友的二子,然而却没有同父亲姓,而是随了母族姓氏,姓张。

    虽不知是何缘由,但却颇有几分不同的意趣。

    过了半刻,母亲着人来请,说餐已备齐,叫我们几个快些收拾到前厅去见客。

    我早已收拾妥当,便由姑姑引着到了前厅。大姐姐已来了,正在母亲身边坐着,不知说起什么新鲜事,掩面笑了起来。父亲身边则是坐了位年纪相仿的先生,慈眉善目,一手执白瓷茶盏,一手拉过身后小郎君的手,将他引到跟前。

    我尚未进门,看得却真切,那郎君一身红袍,垂眸静立。若以此情形猜测,大约是那位老先生的儿子了。

    就连姓氏,也是能对上的。

    我稍整了整衣衫,缓缓自门外而入,尽力显得平常些,朝桌边众人福了福身。说话声戛然而止,目光齐齐投在我身上,弄得我有些不自在。

    “这个是我三女,唤作阿市。”父亲捋了捋胡须,自我周身打量,“孩子,过来见过你李伯伯。”

    我稍往前走了一步,正色道:“阿市见过李伯伯。”

    他略朝我点了点头,笑道:“果真是乖巧娴静,你有福啊。不像我,这臭小子没点儿规矩,也不听话。”

    张秀才似乎有些恼,面上神色不太好看,然而长辈说话,他终究还是没敢动作。那仿佛人家平白无故给了他一拳还不道歉的模样,自我眼中看来,倒是可爱得很。

    “饭食稍有一会儿,你父亲和李伯伯许久未见了,要说会儿话。”母亲朝我使了个眼色,“阿市啊,先领着秀才到周遭逛一逛,熟悉熟悉。”

    我“嗯”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向张秀才那处。他倒是干练,怕是早就不想待在这里头尴尬了,二话没说就随我出了门。

    ……

    等到了园子里,他便没了方才在前厅的拘谨,主动过来同我说话。

    夏日黄昏里凉爽,然而方才下过小阵雨,空气中还有些湿热,他便拿出扇子自顾扇了起来。

    回过神来,见我额间也冒了汗,眼珠子滴溜一转,将扇子挪过来了一些,殷勤模样,仿佛不是第一日认识我。

    我不知他有何谋划,便也不开口拒绝,任他先登上我这三宝殿,再行看看。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便露了真心思,停了步子对我道:“姐姐可见过我?”

    我点头承认,“不错,今日街上的确目睹了郎君……御马的本事。”

    他有些尴尬,挠了挠头,“这是意外,我也没想到的。不过,原没想到竟能一日见姐姐你两回,实在是有缘分啊。”

    “小郎君可是有什么话要同妾说?不妨直言。”

    我继续往前走,他便也紧紧跟着,目光一直在我身后打量,良久,方才决定要开口。

    “姐姐,你可是要与我义兄结亲的那位娘子?”

    我一愣,脚下步子也跟着迟缓起来。我转头看他,他眸中炽热,似乎很在意我的答案。

    “敢问郎君的义兄是?”

    “镇北王。”

    是了,镇北王。好些日子不见,差些都觉得或许是做梦了。

    “是。”我未曾想到他竟是镇北王的义弟,方才答话只当他是同辈,现下说话,却不能大意了。

    他“哦”了一声,眼中满是赞叹。

    “早听义兄说未来嫂嫂贤良温婉,如今一见,果真是不夸大。”他瞟了我一眼,见周遭没有行人,方才小心凑过来,“不过未来嫂嫂,我义兄说你虽面上瞧着好相处,可底子却是淡然不大喜欢搭理人的,那……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聒噪啊?”

    说实话,确实有点。

    我维持着方才的笑容,就连语气也亲和了几分,“郎君说笑了,郎君聪颖坦率,妾看着心里也高兴,怎会觉得聒噪?”

    我面上不显,脚下却加快了些步伐,又偷偷嘱咐身后远处的兰枝去瞧瞧厨房的动向,方才明明就说备好了餐食这会儿了竟还未着人来喊。

    这张秀才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说不定张子敬那家伙还暗地里传授他问些东西。再跟他待下去,估计不妙。

    张秀才打了个喷嚏,将扇子收了回去,插在腰间。

    “谁在想我?”

    我:“……”

    见我又不说话了,他却不想冷场一般,缠上来与我继续说话,“姐姐,我会算卦,你想试试吗?”

    我一听有趣,于是停下了步子,道:“你会算些什么?”

    “什么都会一点,姐姐想算什么?”

    “财运。”

    他似乎未曾想到我有此一言,只瞪着眼睛,颇有些无奈和不解。

    “姐姐不想算算和义兄的姻缘吗?”

    “先算财运,先算财运再算姻缘。”我打圆场道。

    他倒也没再说什么,随我到前面凉亭处坐定,取出龟甲。

    他手法娴熟,将几枚铜钱放入,颇有节奏地抖了抖,待铜钱一枚一枚列开在眼前,他先是微挑了挑眉,后又豁然开朗一般笑笑,让人摸不着头脑。

    良久,他语气轻缓,开口道:“姐姐不必担忧,按照卦象看,你这财运亨通,一生食不尽的福禄,特别是在……”

    “成亲后。”他微眯只眼,眉尾微挑,胜券在握一般。

    我以为他又在诓我,今日心情本也不错,自从听到镇北王的名讳后,可谓是一落千丈。这会儿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怎么好像我这条命就像是傍着他张子敬的命生的一般?

    我无心再与他算了,于是起身要走。他却先一步出手,将我拦在了阶前。

    “姐姐,别着急走啊,这卦象不是很好吗?”

    我将他的手移开,“是很好的,妾只是觉得有些累了,郎君自己逛逛如何?”

    我抬脚要走,他仍是不肯,面上平添了几分可怜模样,撇着嘴道:“姐姐,这般吧,方才说好了先算财运再算姻缘。如今财运算过了,咱们再算算姻缘嘛。做事情有始有终,姐姐放心,我很快的。”

    “姻缘一事是陛下赐婚,想必不会有什么变数的,我看就没必要算了,平白惹得郎君伤神。”

    “无妨无妨,姐姐坐着稍等片刻。”

    他说着坐回了原处,伊始还不忘朝我一笑,似是安抚一般。我也没了脾气,站在阶下,静等他一卦算完。

    夕阳照面,他仍如先前一般将铜钱列出,指腹摩挲之间,此番表情却直白得多。

    他眉峰微挑,神色有些凝重。过了半刻,方才缓过神来,自台阶走下。手中龟甲已然收回了锦袋中,吊在腰间,走起来还有些响动。

    “我观此卦,读出些东西来,不过姐姐信则有不信则无。是听是信,全由你自己做主。”见我点头,他才尽量放平语调,“姐姐的姻缘前期是不错的,得遇良人,两心相许。不过中间略有不顺,恐怕要经历一些波折才能真正走到一起。这最后嘛……卦不敢言尽,姐姐好自为之。”

    我不懂他此话含义,却还是福身谢过他为我卜卦,至于这卦象上的预言,世事无常多变,也非一卦可睹,且行且看吧。

    正巧兰枝那边回来了,说是就快开席,唤我们过去了。

    他略瞧了我一眼,正巧碰上我也在看他,有些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郎君,请。”

    ……

    待给大姐姐过完生辰时,天已晚了。李伯伯尚有闲话要与父亲谈今夜便宿在了府中。

    母亲派人收拾出了屋子,张秀才的房间就在我院子旁边,离得很近。

    他是个闲不住的,听见空与我回报说,他似乎在亥初时分翻墙出去过,具体去了哪里尚不可知。

    我倒也不那么关心他的事,毕竟他这个年纪,想来应是同朋友把酒言欢去了。

    西街  红袖招

    张秀才匆忙翻出墙来,在街头处会了个白衣执剑的郎君,他以帷幕遮脸,看不清面容。

    他手中剑柄上刻了个“王”字,看起来似乎是长安剑宗的人。

    张秀才揽过他的手,由他扶着上了马背。

    “我今日去红袖招的事情,别跟我义兄提起,他若问你,你便说我一直在未来嫂嫂家不曾走动半分。”他朝马下之人扬扬手,“回来给你带好酒。”

    那人颔首,面上神色不变。

    “哦,对了,义兄叫我查的事情都写在这张纸上了,你稍后回去的时候记得给他。”

    纸条自张秀才手上递出,上头字迹微露,隐约可以看到个“宋”字。

    那人接过,揣在胸口处的衣间,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张秀才驾马行至红袖招门口,人还没下来,便有熟悉的姑娘过来殷勤,他左拥右抱,上了二楼的厢房。

    推开门里头已坐了人,是老鸨。她手里摇着扇子,眼波流转,徐娘半老。

    “小郎君,又来做买卖?”

    张秀才哼了一声,坐在她对面,“对,同妈妈做笔大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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