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鸨坐直了身子,往他面前靠了靠,身上脂粉味儿浓厚,扑鼻而来,“那么郎君,不妨说说看。”

    张秀才垂眸思量片刻,开口道:“妈妈知道我一直在找那位前朝将军之女,只可惜这么多年杳无音信。”

    那老鸨听得,不禁以扇掩面笑出声来,声声爽朗,“郎君怕是说笑吧,寻人这功夫,该去找丐帮才是,怎的平白指望上妾身了?”

    张秀才也不当即反驳,接着又往茶盏里添了水,推到老鸨面前,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负手而立,自窗外望去。现夜已渐深,街上却仍旧人潮如织,勾肩搭背的常客,也有些新来的郎君,同怀中女子说话,惹得美人嫣然一笑。

    “她父亲救过我的命,然而还没等我报答,前朝便迎来了新主。我得知义兄一直暗中找寻她的踪迹,看起来应当是陛下的意思。”他眼中神色难辨,暗暗决心,“我要先一步找到她,将她护下来。”

    “我的人打探到她曾经流落到过这红袖招,后来逃了,我想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除了妈妈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老鸨手中茶盏一顿,神色凝重。目光由前移至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上,最终还是释然一般笑了笑。

    “好吧,妾身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她执扇起身,自张秀才身边过,“妾身确实收过一个姑娘,卖家只说她身份尊贵身上背着的都是血海深仇的重东西,身份不可与我明示,然而给足了银子叫妾身收下,嘱咐让她在这小小青楼里做个使女罢了。”

    “可谁知道她竟提前醒了,还打伤了好几个护卫逃出去,妾身后来也派人去找,皆无回讯。想来那样的功夫,该是你口中所述的将军女。”

    张秀才忙追问:“你可知,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胎记一类。”

    老鸨点头,“确有,她手腕处有块淡红色的胎记,形状似血滴。”

    “多谢。”张秀才得了消息,径直出了厢房。

    门被重新关上,老鸨朝他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轻飘飘地叹了口气,眸中意味不明。

    ……

    大约半月后,我随母亲至承念寺祈福。小沙弥替我们安排了住处,寺里此时已过了早课,我便携了兰枝春初两个到山寺后的林子里散心。

    今日日头尚足,难免照得人晕乎乎的,林子里不同,树荫遮蔽下凉风习习。

    眼前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亭中石凳石桌俱全。我们放了东西吃食,坐到亭中歇息。

    远处寺内钟声绕梁,青烟袅袅而上。

    “姑娘,今日夫人拉着你去佛前祈福,你祈的是什么愿啊?”兰枝撑着脑袋,眼睛闪闪的,“不会是婚期提前,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我瞧她越说越偏了,脑子里估计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好说的东西,于是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淡淡道:“你在想什么呢?我自然是祈愿国朝风调雨顺、爹娘平安之类的,怎么会那么不害臊,求愿这种事情呢?”

    “哪里就是不害臊了!”兰枝塞了口糕饼,又递给我一块儿,“哪个姑娘不希望嫁到一个如意郎君呢?更何况我们姑娘这般知书达礼,和镇北王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有何说不得的?”

    春初摇摇头,和我相视一笑,“你啊,糕饼也堵不住你的嘴。姑娘想什么我们这些做婢子的怎么能问?姑娘自有打算,你也别瞎操心了。”

    兰枝朝她比了个鬼脸,还是乖乖闭了嘴。

    过了会儿糕饼吃得差不多了,正是乏闷之际,兰枝却从袖中取了本封皮的卷本,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不解,试探性伸手将那书揽过来,拿在手中观看。那封皮上未写字,只有翻开才知道里头究竟写的是何内容。

    我好奇着翻了两页,忽而面色发红,将那书反着拍在桌上,原以为是什么新奇的话本子,没想到居然是写我和镇北王的戏文,内容还稍微有一点不好开口。

    兰枝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眨巴着眼睛瞧我的神色,似乎很期待。

    “姑娘,现在您和镇北王的事情可是在京里传遍了,大家都很看好这门亲。”兰枝稍缓了缓语气,有些欲言又止,“其实……婢子觉得您也不是不喜欢镇北王的,上次在宴上婢子瞧见您看他看得出了神呢,可为何镇北王明里暗里差人送书信果子之类的来,您也只是拘礼谢过,不作其他回复?”

    我垂着眸,心中又何尝不是矛盾呢?

    只是我真正的家早就没了,借着这个三姑娘的壳子才活到了现在,皇家里的婚事,从来都是利益的交易,而非只是儿女之情这般简单。镇北王喜欢的从来就不是宋阿市这个女子,他喜欢的只可能是那个可以作为筹码或棋子宋家的三姑娘。

    我虽不知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却为何要放弃而来选择我,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

    工部侍郎……他想做什么呢?

    “姑娘?”兰枝看我发愣,喊了我两声,我这才缓过神来,朝她笑笑。

    “喜欢的,只是镇北王天之骄子,我觉得有些忐忑罢了。”

    兰枝听我如此说,立刻急了眼,拉了拉我的手,用极温和的语气同我说话:“姑娘不要妄自菲薄嘛,镇北王放着那么多世家小姐不娶,点名要求娶姑娘您,肯定是真心喜欢您的。您明年开春嫁到镇北王府去,必定往后的日子只有好的没有坏的,兰枝心里也高兴。”

    我拍拍她的手,轻点了下头,“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心中暗祈祷,不求今后日子如何富贵,只求平淡些再平淡些……

    晚些时候母亲着人来寻,说是饭已备好,叫我回去一同用饭。

    我正要走,左脚方才踏出亭外一步,忽而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撕裂而过,一支冷箭自眼前袭来,我下意识躲闪,那箭不偏不倚就正好射在了亭子的木柱上。力道之足,可见一斑。

    “实在不好意思啊,小娘子。”

    那声音自我远处传来,清脆响亮。然而不必细听,便知是个女儿家。

    她腰间佩玉,那玉成色极好,形状样貌似乎是去年由大余进贡而来的,宫里用着这玉的除了皇后娘娘也就只有一人了。

    京中世家女子多娴静端庄,这般不羁,除了当今陛下的小女儿郑韶华,应是无旁人了。

    我起身福礼,道:“见过公主。”

    她眼中一丝错愕尚存,然而很快便明白过来了,冲我笑笑,抬手将我扶起来。

    “娘子有些身手,不知是谁家的女儿?”

    “工部侍郎宋允正是家父。”

    “哦,原是宋娘子,幸会。”郑韶华揽上我的肩膀,我未想她会如此,稍微显得有些局促。她却没察觉,依旧维持着方才的样子。

    “方才是我失手,幸亏你反应快,不然我可闯祸了。”

    我摇头,没有说话。

    “害你受了惊吓,我将这玉赔你如何?”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公主当真是受尽了宠爱,这玉也轻易赠人。

    “不必了,并未发生什么事,就罢了。”

    “你怎的这般局促?我与你有缘,认识一下如何?”

    方才未注意,头次在此地碰到公主难免有些不适应,这会儿放了心,才有闲情去瞧她的模样。

    她生得好看极了,一双丹凤眼,紫衣玉冠,眉眼锋利如刀刃,微微蹙起。腰间佩玉,下缀流苏,明媚如春光乍现,无绊无羁,潇洒自如。

    瞧她年岁,大约长我两岁。

    “能和公主认识,是妾的荣幸。妾在家里排老三,姓宋名阿市。”我坦然答道。

    她松开了手,开始上下打量起我来。

    “阿市,我这么叫可以吧?”

    “但凭公主喜欢,怎么叫都可以。”

    她点头,“阿市,你这个朋友我交了,以后京里本公主罩着你!哎,听说你和张子敬定亲了那是不是可以以后常常进宫里来,到时候一定要来我这里玩,我带你好好逛逛。”

    “嗯。”

    她前前后后同我聊了许多,话头止不住,我也一一回应,不知不觉便走回了寺庙门口。

    “阿市,我与你一见如故,觉得和你很是投缘。明日寺外三里地我要办场马球会,届时你一定要来给我加油助威啊。”她一脸骄傲模样道。

    又是马球会……我回想起上次因为为了躲着张子敬辞了的那场马球会,到现在还后悔莫及,要是当时脑子没有抽风和母亲姐姐们一道去了,也不至于会半路碰上个避而不及的镇北王。

    “好啊,明日我一定来。”

    她见我答应,脸上的笑意也愈深,“那便说定了,到时我派人在门口等你,你千万不要爽约了。”

    得到我肯定的回复,她这才放下心来,与我挥手作别。

    她背影渐远,待完全消失不见,我才顺着寺庙的台阶一级级走上。

    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右眼跳个不停,听大人说右眼跳灾,恐怕明儿不会太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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