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萧瑟。

    城内长街上,一辆马车徐徐而行,车轮碾过青石板道,传出有节律的辘辘声。

    一个巡夜打更的与马车错身而过,更夫脚下一个趔趄,锣锤砸上锣面,骤然呛啷一声,宛若惊雷。

    许朝欢娇慵地倚在车内软枕上,莹白双颊上染了一层薄红,纤长眼睫微微颤动,睁开眼,一双潋滟水眸怔怔愣了半晌。

    “小姐,你醒了。”一旁丫鬟轻唤。

    许朝欢举着迷离睡眼努力聚焦,眼底醉意未曾褪去,娇音呆滞,“打雷了。”

    丫鬟解释,“小姐听岔了,不是打雷,是路上更夫的锣点。”

    许朝欢尚在半醉半醒间,一双好看的眼眉蹙了松,松了又蹙,呆呆凝思了好一会,脱口道:“是打雷,下雨了……我给顾裔堂送伞。”

    话落,不待丫鬟有所反应,麻利地从车厢下抽出一柄红油纸伞,轻推车门。嫣然的云罗绣裙在空中翩然一跃,袅娜身影瞬间没入夜色。

    “小姐!”丫鬟见状大惊,没料到自家小姐能如此疯魔,急忙喝停马车,望着遥遥身影追了出去。

    夜阑人静,巍峨的护国公府大门两侧立着一对石狮,一只威风凛然守着府门,另一只则被人霸占去了。

    许朝欢怀抱油纸伞,坐在石狮上,以手支颐痴痴迷迷打起瞌睡。

    丫鬟满心慌乱,站在一旁不停催促,“小姐,你醉酒糊涂了,怎好跑到这里来,趁夜黑无人知觉,咱们快些回府去吧。”

    “不,下雨了,我给顾裔堂送伞。”娇柔嗓音饱含倔强。

    “小姐,你与姑爷早已经和离……此事过去一年多了,姑爷不需要咱们给他送伞。”

    “和离?”许朝欢倏地撑开朦胧醉眼,低头望了望手上油纸伞,倔气道,“为什么和离,不要和离!”

    丫鬟见自家小姐此刻醉言醉语,与平日洒脱不羁的模样判若两人,急得直跺脚,心想道理是讲不通了,只得扯谎道,“小姐,姑爷有伞,已经自回府里去了,他让咱们不必等了……咱们也早些回去罢。”

    许朝欢闻言,整个人呆怔怔的,半信半疑地往空荡荡的街上扫了一眼,长街萧索,不见人迹。

    迷离的眸光恍然,一丝落寂划过。

    半晌,菱唇喃喃,“他知道我来,为何不等……”

    暗夜清冷,无人可对答。

    恐耽搁久了徒惹是非,丫鬟不禁又催道,“小姐,咱们速速回罢。”

    攥着油纸伞的指尖蜷了一下,许朝欢沉默良久,闷闷嗯了一声。

    丫鬟大喜,托了许朝欢的腰,欲扶她从石狮上下来。

    此刻,不远处长街的彼端,却悠悠沉沉传来一阵响动,嘎吱…嘎吱…

    长街上,一乘青呢软轿由远及近,缓缓朝着公府门口行来,轿前熠熠燃着烛火,恍得人睁不开眼。

    未久。

    软轿停在公府门首,轿帘揭开,一道颀长俊拔的身影曳步走来,缓步停在石狮之下。

    许朝欢抬起眼,用飘忽不定的醉眸盈盈瞅了他半晌,忽而樱唇上绽开一抹灿然笑意。

    手上纸伞向前一送,许朝欢嘻嘻而笑,“看!顾裔堂,我来给你送伞呢!”语气亲昵而婉转。

    漆色的瞳眸沉沉凝视她。

    良久之后。

    顾裔堂低眸,目光从她染了薄红的粉腮上缓缓移开,眼神掠过她纤白的指掌,见她两掌之间正横握着一柄红油纸伞。

    高挑孤拔的身影向前进了一步。

    他手指一曲,轻轻握住纸伞,不知有意亦或无意,将她被冷风浸得寒凉的指骨一并纳入了掌内。

    许朝欢迷醉,任由他宽厚温热的手掌将自己包覆。

    一旁的丫鬟瞥见此情,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许朝欢酒意上涌,不明所以地觑了丫鬟一眼,薄唇轻启刚要问些什么,可打了结的脑袋实在不配合,里面明明有东西一闪而过,她极想抓住,使了半天劲儿却一无所获。

    末了,只秀气地打了个酒嗝。

    许朝欢两颊上薄红未褪,眼尾也沾染上一层拂之不去的胭脂红,眼底醉意浓稠,昏昏沉沉。

    漫天的睡意席卷而来,她脑袋似有千斤般重,肩膀再也支撑不住,脑袋禁不住一点一点。

    顾裔堂抬手,将人轻轻拢至怀中,又将她垂落鬓边的一缕乱发顺于耳际。

    油纸伞交给丫鬟。

    顾裔堂一手穿过许朝欢的膝,轻轻将人怀抱起,朝着许府马车行去。

    丫鬟低头抓着伞,卑微地跟在两人身后,在护主和隐忍之间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只因,人人都道护国公府世子温润清煦,但只有自家小姐才知……这公府世子骨子里多么心狠强势是个极惹不得的人物。

    ***

    翌日,红日东升。

    檐角下的喜鹊窝里鸟声啁啾,长住在里头的一对老雀新近添了五只小鹊,一家七口雀儿整日嘁嘁喳喳,聊不完的知心话。

    屋内睡榻上,许朝欢将大红纻丝锦被严严实实蒙在头顶,妄想阻隔扰她清梦的嘈音。

    只可惜。

    “要不是喜鹊肉又柴又腥不好吃,我非把你们捉下来红烧。”

    许朝欢撩开锦被,打个哈欠,无奈地翻坐起身,一头如瀑乌发倾泻而下,轻轻柔柔覆在肩背上,鬓上几缕青丝散落腮边,衬得她肌肤愈显雪白。

    “嘶……疼!”

    抬手覆上鬓角,她两侧太阳穴像是束了箍般胀痛莫名,整个脑袋晕晕沉沉。

    误以为是刚才口业果报不爽,她忙不迭地念了两声佛语,“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直等醒透之后,才突然想起,她昨晚去忠勇伯府赴宴,席间一壶桂花清酿格外淡雅香醇,她一时没忍住,多饮了几盏,饮到后来人飘飘浮浮,之后便人事两不知了,她是吃醉酒了。

    这醉酒的滋味果真磨人,脑袋隐痛,胸口发堵,连口里也苦涔涔不好受。

    许朝欢重重揉压着两鬓的穴位,深悔不该只顾口腹之欲贪了杯。

    她一向不贪杯好酒,筵席之间也向来都有分寸,怪只怪那壶清酿味道过于迷人了。

    “也不知宴席上有无失礼……”许朝欢低低咕哝了一声,深深担忧起来。

    酒醉伤身倒还罢了,她更怕自己席间行止有失。

    这一年多来,她老爹镇北候爷将她管得厉害,不逢大事不出门,牢牢将她拘在家,妄图替她养出个洁身自守的好名声来。

    她为了讨她老爹心安,也为了少挨骂,谨守本分乖乖配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踏踏实实在侯府里静养了一整年,近几日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盼得一两个媒婆肯踏进侯府大门。

    她老爹闻讯大感安慰,顶着一张勇猛凶悍的大脸亲自接待媒人,脸上始终挂着如花的笑靥,媒人钱更是堆成垛得往外掏。

    对此,许朝欢颇有微词。

    虽说她属于二嫁,婚姻之事不免困难些,但她老爹的姿态未免摆得过低。她老爹也不想想,自己女儿好歹生得花容月貌,就算放在皇都一众贵女之中也是颇为打眼的,合该留几分硬气才是。

    思到此处,许朝欢不禁忆起自己的前夫婿,矜贵非常的国公府世子,平时眼空四海,目中无物,对她所有一切都不甚满意,唯独未曾对她的容貌表示过一丝一毫的不满。

    仅凭这点,许朝欢就断定,自己的二婚决然不会艰难。

    如今,她老爹觉得自己女儿姻缘可待,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故而最近放松了对她的拘管。

    昨日更妙,一日之内同时迎进两位媒人入门。

    她老爹越发高兴,大手一挥,允了她去忠勇伯府赴他家小女儿的生辰宴,自己也乐颠颠地去锦州赏鸟散心去了。

    许朝欢暗忖,如今正是初见成效的时候,可不能因为一时贪杯误了事,正想招人进来问问。

    她的贴身侍女云丫恰巧推门而入,端了水盆进来,“小姐,你起身了。”

    “嗯,那一窝家雀吵得我脑仁疼。”许朝欢胡乱将乌发往身后拢了拢,站起身顺口问道,“昨晚我吃醉酒了,头昏昏沉沉,宴席上我没有失礼于人吧?”

    “没,小姐典雅大气,怎会失礼!”云丫道。

    “那就好!”

    许朝欢对自己的酒品多少有些自信,她也见过有些人醉酒后会撒泼耍赖满地滚,口里时不时胡言乱语,但自己一向端庄自持,断然不会如那般酒后失态。

    一下之间心无疑虑,她身上顿时爽快许多,头似乎也不很痛了。

    云丫服侍许朝欢梳洗,待净过面后,将巾帕递过去。

    许朝欢接过帕子,一面擦拭,一面漫不经心地道,“咱们几时回府的,怕是很晚了吧,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许是醉得狠,她只恍惚记得,宴后云丫扶她上了辆马车,当时她心口翻涌得难受,一上车就趴睡着会周公去了,几时回到府中一点影子也想不起。

    云丫接回巾帕,转身搭在漱架上,背身对着许朝欢,口中讷讷,“……是很晚了,约莫在亥时,当时小姐酒醉得厉害,云丫一心只顾着您,也记不大清呢。”

    朝欢点头,只要不出什么岔子就成,省得她家老头时时刻刻对她耳提面命。

    盥漱之后,朝欢口里依然苦涔涔的,头上身上都似遭受了好大的磋磨,难受得紧,不免信誓旦旦,往后打死也不贪酒。

    梳洗罢,朝欢和云丫商量着让小厨房做些足味的醒酒汤,暖暖脾胃,不曾想,院中蓦地响起一阵扰攘。

    门上传来急促敲门声。

    朝欢心下疑惑,一大早什么事这般慌张,敲门都敲到她卧房里来了。

    云丫走去开了门。

    门外,一个婆子面如土色,分外张惶。

    “小姐,不好了,少公子当街将个校尉大人打得险些一命呜呼,衙役铁面不讲情理,非说公子损伤人命,一索子将公子捆去了府衙,咱们府里大总管去府衙讨人,那头的大人死活不肯见一面,又逢着老爷去了锦州,咱们一点主心骨都没了,真是急死人了,少公子如今可怎么办……”

    许朝欢眉心微皱,弟弟当街损伤人命?

    那皮小子平日里淘气泼皮是有的,可是……要说他顽劣到无缘无故当街伤人性命……

    许朝欢出得门外,朱唇轻启,“少公子确实出手伤人了?”

    婆子暗暗点头。

    “伤得是哪家校尉?”许朝欢追问。

    婆子眼神局促,低声回道,“是西城平荣巷里端侍郎府里小公子……”

    云丫听闻,仿佛耳朵里响了个霹雳,心说冤家路窄,少公子招惹谁不好,怎又去招惹他家,忍不住偷眼往自家小姐面上瞅了一眼。

    许朝欢神色平常,又问了一句,“是端蓉的幺弟?”

    婆子点头,“正是呢。”

    许朝欢心内泛起一阵无力,既然确定被打的是端蓉的亲弟,那弟弟打人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只看人伤得怎么样。弟弟自小习武,手下有轻重,当不会损伤人命。

    不过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端家怕不会善了,毕竟端家与他们镇北侯府一向不睦。

    当初若不是自己阻路,端蓉的花轿怕早已入了护国公府的门。

    “云丫,备车,咱们去府衙逛逛,再遣人去常太医处知会一声,今日劳烦他老人家跟咱们出趟诊。”

    **

    许朝欢静静坐在轿中,揉着鬓角闭目养神,不发一语。

    云丫脸上惴惴,透着担忧,隔着轿帘向内道,“小姐若觉得不舒服,咱们可走慢些,不妨事……。”

    “无碍。”朝欢道。

    朝欢知道云丫的担心,如今平白招惹上端家,定会掀起前尘旧事,云丫是怕自己心里会不痛快。

    云丫多想了。

    一年前她与顾裔堂因脾性不和而和离,人人都误以为两人是因为端蓉的掺和,才搅得势同水火互不相容。

    其实,早在端蓉之前,两人就已撕破面皮,注定走不到一起。

    或者,比之更早之前,早在她与顾裔堂成亲的那一日,两人便命里注定不会长久。

    顾裔堂贵为国公府嫡子,身份荣显。

    母亲是安阳长公主,皇族血脉。父亲护国公,戎马疆场,圣皇倚重。

    顾裔堂托身如此煊赫的钟鸣鼎食之家,本可身名俱泰,一生顺遂,可惜人命到底无十全,老天爷赐了他好家世,却没给他安一副好身子。

    传闻他生来羸弱,汤药从不离口,自降生起就险险走过几次鬼门关,回回都是太医灵丹妙手给生生拽回,平平安安一直长到三岁。

    长公主爱子心切,一心想为儿子除了病根,苦求圣皇施仁,替儿子寻个大医,圣皇仁厚,遍寻名医,最后名医没寻着,却寻着位圣僧。

    圣僧开言,小世子多病乃先天正气不足不能固本,长此以往恐有性命之忧,惟有将小世子寄养在庙宇中静修,方可祛邪扶正,保一生之安吉。

    长公主膝下虽另有一子,但不忍心与小世子就此断绝一生亲情,悲苦难当。

    幸而老僧有言,小世子父母缘极重,待在庙中长成一十八岁便可还京复承欢于父母膝下。

    长公主久决难下,终是国公爷点头应下,那老僧便携了三岁的稚子远去清修。

    一晃眼十五载弹指过。

    三年前,长成后的顾裔堂还归护国公府,长公主喜极而泣,抱着儿子不撒手,做的第一件事是遣人去太医院请太医给儿子请平安脉。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顾裔堂身躯依旧羸弱,终日缠绵病榻。

    这回,长公主谁的话也不信了,死死将儿子摁在公府之内,求得圣上恩赐之后,亲自去太医院挑了名手段拔尖的院正,日日守在公府里替世子调治病体。长公主日日祈福祝祷,衣不解带守在亲儿的床榻前,誓要将他的身自调养通透。

    如此半载有余,顾世子的身子终于有了起色,太医谓其身躯已然强健,往后清心静养,便可长乐康泰。

    至此,国公府终归放下心来。

    不久之后,便传出了长公主欲为长子择婚聘妻的消息。

    公府世子家世显贵,万里挑一。怎奈与之门第相若的贵女们大半眼高于顶,惟恐与个不济事的药罐子相携一生,更说不准,对方很可能半路就会一命呜呼,个个退避三舍。余下少有几个肯屈就的贵女,却又入不得长公主的眼目。

    顾世子的姻缘一时进退两难。

    情事偶然,国公爷某一日忽想起了武人出身,以军功享爵位的镇北候,他家似乎有个女儿刚过及笄之年,见过的人无不夸其美貌。

    众人妄自猜测,料定长公主必然不会答允。

    因何?只为两府门第太不当对。

    镇北候府虽也是勋爵人家,但爵位和爵位到底不同,镇北侯出身行武,自身凭军功封侯爵,比起一脉相传,贵戚尊爵的国公府,根基过于浅薄。

    何况,彼时镇北候正因言多语失,触怒圣心,被削去了镇北大将军职,亟待贬黜。镇北侯府失了势,不得圣心,往后这侯爷之称怕只是虚名而已。

    不意,未过得几日,消息传出。

    听闻长公主携重礼,亲自登临镇北侯府,替儿子求娶婚事。

    不过月余,护国公府嫡子顾裔堂便与镇北侯府千金成就了婚姻。

    引众人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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