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习习,丝竹鼓乐声绵绵不绝从身后的门隙里传出。

    许朝欢躲懒,悄悄从宫宴上溜出,宴上人影从从,酒香人语,暖腻得厉害。她列席在最末,左右皆不熟识,即使离开些许时刻,也不会惹眼。

    出得门来,许朝欢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凛冽的风丝混着一阵甜香。此时秋意正浓,宫苑的墙围深处,不知从哪里送来一阵阵的桂花香气,随着细细风丝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许朝欢忍不住步下台阶,寻着那香浓处走了过去,果然见偏殿不起眼的一处角落里一杆金桂盈盈而立,脚步越近,花香愈浓,像落入了一个甜梦之中。

    许朝欢独自望着桂花出神。

    细小的花朵密密地缀在叶腋之间,金栗累累,金色花朵虽细小,却向尘世中飘洒了许多沁人香气。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朝欢回转身,万般无奈地在心头嘟囔了一声“怎又是她。”

    “许娘子好闲情……有如此的雅兴在这宫宴外赏起花来。”端蓉语带讥诮。

    许朝欢不欲理她,只着意在花上。

    端蓉见她不语,忽而抿唇笑了两声道,“也是,若我有许娘子的好手段,也当心无杂虑,也闲来无事看看花逛逛园罢了。”

    许朝欢性子耿直,最受不了与人装腔作势,何况对方是端蓉,一点虚应的心思都没有,直语道,“六千两银子今日送到府上,你不必存心挖苦。”

    端蓉一听,心里更恨,她不知道许朝欢是有意炫耀,还是真不知情,但只要想到顾裔堂还有心维护她,居然不声不响替她还了六千两银子,端蓉便恼恨至极,他们两人已无瓜葛,凭什么许朝欢故作姿态,顾裔堂便要替她出头。

    想当初长公主明明允了她入门,顾裔堂也默认了,假若不是许朝欢使尽心机,从中作梗,她早已入了国公府,说不定如今她已是公府长媳。

    如今眼见顾裔堂和许朝欢有所牵扯,端蓉便认定是许朝欢使尽手段,她以为顾裔堂性子温煦和善,顾念旧日情分,才对许朝欢有所持护。

    端蓉眼神灼灼,讥语道,“许朝欢,我劝你一句,你如今扒着公府世子不放手是自取其辱,别说你二人早已和离,是不相干的人,就而今,世子身份尊荣,以你侯府今日尽人拿捏的空架子,你还配吗?”

    “真以为你父亲还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镇北候吗,你睁眼瞧瞧那殿内,昔日与你父亲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胡部,如今是我大盛朝的座上宾,是贵客,与我大盛相谈甚欢,再瞧瞧你们镇北候府,除了虚名还剩几何,不夹起尾巴做人,却还拿着当年唬人的名头装腔作势,我劝你们侯府里的人都醒醒,别欺人自欺得好!”

    眼底蕴着怒气,许朝欢指尖攥到发白,冷冷地盯着端蓉,若不是身处宫苑,她早飞身扑了过去。

    端蓉不知收敛,继续道,“世子温仁如玉,不知你心机狡诈,被你面皮蒙蔽。你莫要仗着世子性情和善,一味地使乖卖俏,矫揉造作以姿色魅惑人,使尽下流水段。”

    端蓉心知许朝欢貌美,京里一众贵女中难有人与之媲美,若说顾裔堂还恋着她什么,也惟有那一张脸罢了。

    听罢,许朝欢早已是怒火填胸,她瞥目看尽端蓉脸上的得意之色。

    她可以忍受端蓉对自己的污言秽语,对自己的诬蔑,但绝不容许她对父亲镇北侯语出嘲弄。父亲一生戎马疆场,将一腔热血尽皆抛洒,俯仰之间不愧于天,不愧于地。即便为今日为朝廷所不喜,也不能任由别人奚落。

    既然不能扑过去打她两拳,许朝欢决意要让端蓉气到七窍滴血。

    许朝欢缓了神色,向着端蓉不怒反笑,“端娘子说的不错,我是以色惑人,对顾裔堂使了手段,我也心机狡诈,对他别有所图,但是你知道了又怎样,顾裔堂他不知啊,他为色所迷,对我情难以割舍,你以为他和离之后迟迟不娶是为何……”

    许朝欢再薄薄地叹了一口娇弱之气,再道,“顾裔堂出身国公府,为人端方,心思清正,又好相与,这是人所共知,若我要拿着旧情博他怜惜,他又怎忍心冷起心肠将我推拒,如此轻而易举,不费丝毫力气的事情,别说我,若换作端娘子,难道你能忍心就此撒手放下如此清俊的郎君?”

    说罢,还无辜地向端蓉眨了眨眼睛。

    端蓉气怒已极,早已失去理智,也不管身处皇宫内院,猛然抬手向许朝欢的面上挥去。

    许朝欢不闪不避,脸上掌风未到,她先一步举手截住了端敏的手,将她腕子抓在手上,微微使力。

    端敏恼怒,欲从她手掌下将手腕抽回,奈何使尽全力还是抽不出来,又上前加上另一只手想去扒开,却始终挣动不开,一时急得眼底通红,她从不预料许朝欢手上有如此大的劲力。

    端敏只得将全身力气放在手上,妄想挣脱出来。

    许朝欢轻轻一笑,蓦地,五指张开。

    端敏失了重心和力道,向后接连倒退两步,人一下跌了出去,猛然蹲跌于地上。

    端敏这一下跌得狠了,她娇滴滴一个女子,往日里何曾受过如此的委屈,连怒加恼不由气上心头,落下泪来。

    “何人胆敢在宫内戏耍!”一道尖细的嗓音从旁传出。

    许朝欢和端敏俱是一愣,双双抬眸去看。

    四名宫女并一个内侍官,中间簇拥着一位气度雍容,贵气天成的妙龄少女。少女天姿国色,容颜俏丽,别具威仪。

    许朝欢见之怔然,立时屈膝行礼。

    端蓉望见,也从地上翻坐起来,向着少女行礼道,“公主殿下万安。”

    来人正是深得圣上宠爱,皇后嫡出的明阳公主。

    明阳公主刚才也在宴上,因殿内蒸腾,她又有些沾醉,便借口更衣出来醒醒神。谁知落步苑中不多久,便隐隐听见似有人在争执,一时好奇便走了过来。

    不听还好,乍一听闻,原来竟是表哥的前夫人在同人口角,而且伶牙俐齿,矫揉造作。

    她满眼满心钦慕已久的表哥,居然被她当成柔善可欺,可任人摆布的人偶一般,一时怒不可遏,眼睛紧紧盯着许朝欢,满是敌意。

    明阳公主本就因为和亲之事,愤愤不平,如今愈加气恼。但碍于身份贵重,她不能无缘无故的发难,若只因口角之争,便痛下重手,未免失了仪礼。但若不严惩,她难消心头怒气。

    小小一个无知妇人,竟真以为皇族宗亲可随意可欺,她的姑姑长公主可是天家血脉,身份尊贵,顾裔堂是长公主嫡亲的血脉,也是她表哥,决不能放纵她。

    明阳公主心下暗暗计议,势必要想办法将许朝欢惩戒一翻。

    许朝欢衣领下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始终低垂着,只因她和端蓉二人施礼后,公主并未发言让二人起身,不知是忘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她心下有些惴惴,无论是谁挑起的争端,她和端蓉在皇宫内院中起了扰攘终归失了体统,若公主认真起来,真将二人责罚,许朝欢也束手无策,只能认罚,怪就怪自己脾气太硬,一时没忍住气。

    许朝欢这边正低垂眸静思己过,另一边,明阳公主望着许朝欢的绝绝之姿,心中一动,一下有了计较。

    她微一动眸,不肖一语,旁边的内侍心领神会,向着许朝欢和端蓉喊道,“起身吧。”

    二人这才直起身来。

    明阳公主神色平和,似对二人方才的吵扰并不在意,反倒向二人轻轻道,“殿内憋闷,本宫欲四处走走,散散酒气,正觉一个人无趣,既碰上你二人,便随我一同走走,说笑几句。”

    话落,不容二人拒绝,转身往开阔地走去。

    许朝欢和端蓉互看了一眼,彼此相互厌弃之后,静静地跟在明阳公主身后。

    步上玉阶,穿过几道朱墙,走了些许路之后,明阳公主长居的明华殿近在眼前。

    明阳公主说是让二人相陪解闷,但一路上只顾闷头向前走路,金口不发一言,就连两旁景致都不瞥一目。

    许朝欢暗暗纳闷,一样是走路,叫她们两个摆设相陪是何意。

    未久,许朝欢和端敏随着明阳公主一齐踏入了明华殿,不过没去正殿,而是去了东侧一处偏殿里。

    “赐座吧。”明阳公主随口一说。

    许朝欢和端蓉都各自迟疑了一下。

    明阳公主又道,“你二人在此处稍坐,我进去更衣。”说着便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向重幔后走去。

    走出几步,似临时起意一般,向着端蓉道,“我的一个近身女使还在宴上,我瞧你很是灵秀,如不介怀,便随我一同去。”

    明阳公主金口玉言,端蓉哪敢介怀,连忙站起身,随着明阳公主一同前去。

    高敞疏阔的偏殿里,孤孤单单就剩了许朝欢一个人,连一个宫女内侍也不见。

    许朝欢正襟危坐地贴在座椅上,偏殿上虽只有她一人,却不敢多做窥探,这是深宫之内,时刻将仪礼烙在心头。

    但是,一刻钟之后,许朝欢便不那么想了。

    空荡荡的偏殿安静得像闹鬼一样,除了自己,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身后宽阔的博古架上,一个如意云纹的银壶滴漏里传出一下又一下的滴答声,声音在静幽幽的偏殿内反复震荡,还没消散殆尽,另一声又想起,似没有尽头般。

    许朝欢后头脊背上没来由窜起一丝凉意,那凉意越积越深,一直窜上了她的心头。

    她一下直起身,从座上跳了下来。她料想等了这么久,此处既然无人,她站着活络一下腿脚也在情理之中。心上便没那么拘谨,站在座椅前向偏殿内举目四望。

    殿内陈设极尽规制,端贵华丽尽显皇家气派,门前一水朱红长窗,只是门前门后都闭着,殿后有一刺金色重幔,想是可通往正殿,方才明阳公主便是从那里出去的。

    只不过,这去的时间太长,许朝欢时刻留意着幔帐后的动静,但却没听见一丝响动。

    蓦地,重幔后尚未传出响动,那殿门上却有了动静。

    轻轻浅浅的“吱呀”一声,门前蹿进一丝亮光。

    许朝欢久处有些昏暗的殿内,被门外日光刺的一下睁不开眼,只恍惚辨出门前逆着明亮的日影,有一个宽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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