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珏看着面前拘着礼的女人,轻蹙眉头,似乎在回忆什么,温吞着说:“大人免礼,本宫还有事相问。”

    “殿下请问,臣定知无不解。”

    “徐二公子怎会入宫?”易珏虽仅有十七八岁,但声色却沉稳,说话不疾不徐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本宫不需要伴读。”

    “此乃陛下的旨意。”

    易珏思忖片刻,缓开口道:“本宫的课业恐要让二公子多吃好些苦,徐府现在还有回头的机会。”

    徐笙杨心道你最好是如传闻般这么草包,说:“得以进宫增长阅历是他的福分,万没有回头的道理,臣还要替他谢过殿下,殿下仁厚之心乃世间少见。”

    易珏不多给予置评,对徐笙杨这番话也不置可否,看不出喜恶,这才是最不好看透的。

    “看来徐府良臣辈出,今日对本宫之照顾,本宫不忘。”易珏从头到尾都无比平和沉静,不喜也不悲,纵然对伴读之事不大概但也不诧异——更像是习惯与麻木。

    徐笙杨清楚,这种麻木是对前程的麻痹,也就是说易珏全然不在乎自身的变化,哪怕自己走上他人铺好的道路,被人当成傀儡摆控也毫不在意,真是叫人喜悦,摆布这种人最轻松了。

    “快到上朝的时辰了,徐卿先退下吧。”

    “臣告退。”

    午时,翰林院内阁乘景居,这是徐笙杨一人专属的工区。

    “大人,北影求见。”

    北影是徐笙杨用了多年的暗卫,早年许医在路边捡到的,当时满身的血和伤,许在水给他救回来一条命,只是实在救不回来声道,变成哑巴了,后面见徐笙杨实在没什么用得了的心腹,就交给徐笙杨差遣。因为是个哑巴所以用得反而更顺手,也不易让旁人起疑,对外就说是家仆。

    “传进来,芊芊你先在外头候着。”

    徐笙杨对来人微微昂首示意入座,说:“之前命你查的事情如何?”

    北影站定用手无声比划着:“徐大人与六皇子,与皇后都无甚瓜葛,无论奴如何查找,沿着哪条线都未有头绪。”

    完蛋。

    徐笙杨面色不虞。此前因料定徐怀光与六皇子或皇后暗中已有联系,正谋划些什么,所以才不惜牵连自己在官家面前的诚心,也要给徐尧做足面子好让官家那边对徐怀光提防些,若徐怀光与这二人都无干系呢?他不可能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送徐尧进太清堂,这个人手段最狠毒,最能算计,不可能真这么有个父亲样子。徐怀光的妾室可多着,都是徐笙杨后来给他挑的,为的就是搅得他后院不宁,真要每个子女都这么尽心尽力那可有得烦。

    啧,中圈套了。

    徐笙杨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徐怀光算好的,他是没算中徐笙杨有心腹,可他算中了徐笙杨对自己的反骨。

    现只得亡羊补牢。

    可她预想不到徐怀光下一步是什么。

    “大人?可是有什么差错?”北影见徐笙杨脸色愈发阴沉。

    徐笙杨定定坐着思索,徐怀光现在达到的,可知的目的是削减了她在官家面前的信誉,那便是要夺她的权,要么是给自己留着要么是给别人,真要夺权,那接下来一步便是拉近徐笙杨同六皇子的关系。毕竟当今陛下少年时也是不受宠的,得权臣相助才登上帝位,万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也学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定会做到连苗头都掐灭的地步。

    虽翰林院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职位,但若皇帝把控不好这一司,就容易被旁人操纵。

    将一切结合后她只能想到一种——有皇子要夺嫡篡位。

    徐府怎么说也是有伯爵这个虚名在身,徐怀光也有怀化将军一职,虽然满家还是靠着徐笙杨的俸禄奖赏多些。

    一阵寒意自腹背翻涌而来。

    “替我去查徐怀光近日与良王恒王有没有什么联系,务必事无巨细。”徐笙杨拿了张宣纸写下给北影看完后便烧了。

    “是,奴告退。”

    连日下来诸多事宜,徐笙杨不敢松懈,看那午夜的穹顶都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景。

    事实证明徐怀光对徐笙杨果真毫无念及情谊,隔几日的早朝上就有人参奏提议。去除那些无用的繁文缛节就是说什么就算陛下现无立太子之心,那也是时候让六皇子参与议政锻炼一番,徐笙杨掰手指头都明白下文,无非是六皇子现还年轻,枢密院等职务过于繁重,先进翰林院历练一会积累阅历。

    这帮老玩意都是徐怀光的乌合之众,蠢得可笑。

    退朝后徐笙杨被皇帝留下,她站在养心殿外等传召等得直发愁,恨不得找个人杀去泄愤。

    放长线钓大鱼这招人人都会,此刻她觉得自己陷入被操控的境遇,宁愿皇帝贬她官职都不愿去想最坏的情景——皇帝应下提议,易珏入翰林院。那时被疑心夺嫡的人更多会是徐笙杨。

    天不遂人愿是一种常态,徐笙杨已经习惯了。

    她还是站在皇帝身前研墨。

    “爱卿,不妨看看此份奏折?”

    正好就是那份建议易珏入翰林院的奏折。

    徐笙杨心中暗道一句天要亡我。

    皇帝不置一言,随口问:“爱卿觉得珏儿如何?”

    徐笙杨低头:“微臣平日回府时有听阿尧提过六殿下,六殿下之于诗书是肯下功夫研读的,想必在何处都能有一番事业。”

    “哦?那翰林院如何?”

    徐笙杨汗颜,这话回不好便保不住头上那顶官帽。

    “陛下看重翰林院,翰林院中人都效忠陛下,绝不辜负圣恩。”

    有片刻的静默,皇帝似是满意这个答复,满脸欣然地笑起来:“哈哈哈哈,朕很欣悦。”

    徐笙杨这口气半吐不吐吊在嗓子眼里,果真,皇帝话锋一转:“想来翰林院是很适合珏儿,朕放心了。”

    徐笙杨气得回来就一头扎到其华斋里头念经书。

    真是想杀个人泄愤!

    偏此时徐怀光那老不死的还来凑热闹,徐笙杨真想让北影给他脑门上来一下。

    “主君有事?”徐笙杨和徐怀光坐在其华斋院内石亭小谈:“您院内那几位小娘可等着您。”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徐怀光还有心思吃口院内的糕点:“吾儿现甚是出息。”

    “徐怀光,这一次我被你摆了一道,但你也警惕些,”徐笙杨像毒蛇吐信般说着:“静国公可只有我这么个外孙女。”

    徐笙杨虽与静国公这个外祖父不亲近,可静国公是护犊子得很。

    徐怀光仍是胜券在握的样子,悠然开口道:“我要做什么你知道,不妨猜猜接下来会如何?”

    徐笙杨猜不透,沉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徐怀光朗声笑起来,自顾自走了。

    她隐约觉得自此刻起,岁月的长绳将她与易珏牵连。

    任何人看了都要说她和易珏已有勾兑,恐怕夺嫡的暗潮在汴梁城内已经翻涌——徐怀光是为了让她追随六皇子这个草包,从而不得势,这是摆明了要拖徐笙杨乃至静国公府下水!

    几日后,徐笙杨一下朝就看见易珏来翰林院任职,从今以后乘景居便多一人办公了,不同心境不同感叹,她现在越看易珏越像看一个拖油瓶,愈发幽怨。

    一上午过去,徐笙杨发现易珏真是个草包,够气的,外面那群老玩意儿见他年轻不得势便开始论资历耍滑头偷懒,易珏也是实诚来一份奏折接一份,等到午时的时候都累一桌了。自己唤人传了膳食进来,这如何吃,这怎么吃?!

    易珏还真的每一份批注仔仔细细看,按皇帝的意思归类好,她这个管事的都自愧不如。

    换做徐尧她早就骂过去,此刻却只能走到易珏案前:“六殿下可传御膳了?”

    实际上易珏的处境比外人想得还惨,他的衣着膳食早被皇后和内务府暗中克扣管制得说得上苦行僧,哪还吃得上午膳,通常都是吃的早晚膳,每日结课回寝宫时都不免被同窗们欺压调笑一番,他是不在意也不怒,但若能有一处清净自然是好的,所以特地攒了许多奏折慢慢看。

    他自小轻贱又在畸变的环境下生长,后才被接进宫,难免少条失教不明尊卑礼节,才不知也不明白徐笙杨在等他停笔,她才好用膳。

    没吃的这种事怎么能往外说,易珏的双眸还注视着案前的笔墨,只淡淡应道:“忙得忘了时辰,尚未。”

    徐笙杨怎么说也当了几年官,关于易珏的风言风语可不少,再加之曾与他受过相同待遇,稍加思索就明白。

    哪个正妻愿给私生庶子好脸色?

    “臣今日膳食传多了。”徐笙杨去拿来自己那一屉食物,她平常忙起来是不吃晚膳的,所以习惯午膳叫多些:“殿下,劳逸结合,微臣今日的膳食是府中特请江南厨子做的,若殿下不嫌弃还请同用。”

    这时的易珏跟朵小白花一样,虽尝诸多苦楚却因皇后从不让他有机会干涉朝政而在某个诡异层面上不谙世事。此刻若换做旁的皇子,例如五皇子,必然跳起来说:本宫用得着你可怜!易珏可看不出来,他眼里没那么多尊卑,要说尊卑,他骨子里觉得自己是位卑的一方。

    旁人不知而已。

    易珏颔首示意徐笙杨坐在案前:“徐卿坐吧。”

    徐笙杨乐得要开饭,忙坐下将饭食盘子拿出来摆好,还趁易珏拾搡案面腾位置时瞟到一眼他的字,是一手遒劲有力如山间松木的好字,与他写公文时板正的腰背相得益彰。

    如今的局面只有两种路能走,其一是甩掉这个拖油瓶请辞去别的地方为官避过这个风头,不太现实,她能想到,徐怀光也能想到。其二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搭上易珏的路子就好好利用,可这,这如何利用,怎么想都是得罪人的路子——首先便是与皇后作对了,何况易珏还是这么个软柿子!

    命不久矣,命不久矣。

    徐笙杨决定还是捞一捞他,捞一捞自己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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