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十四年,夏,窄小又长满野花杂草的宫中小道。

    那人的声音混在蝉鸣里,又带着隐忍的虔诚。

    他不忍打破面前美景,轻声说:“我想护你。”

    “我想护你。”

    话毕,易珏惊觉自己方才说了多逾越的话,无端中竟一口气没顺好,低下头不敢看徐笙杨猛咳起来。

    这人好生有趣,徐笙杨一开始觉得他孤僻冷淡阴寒,现在却越看越像...像江南中一朵透着粉的白莲花。

    她压根没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徐笙杨这个人对万物禁欲克制惯了,鲜少有什么需求,对食物衣衫首饰是这样,儿女情长这种不需要且暂时也没用的东西自然是抛在一边。

    她都要乐死了,现在的局势里巴不得易珏护她,只要易珏肯配合她一步步往上争夺,那还是很前程似锦的。

    “那...殿下想如何护臣?”她稍稍歪头看着易珏,像机敏的毒蛇,其实徐笙杨不明白这是在羞什么,这有什么好羞的。

    易珏那瓷白的脸红得跟石榴一样,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徐笙杨就乐意逗这种人,比她那个便宜弟弟有趣多了,况且易珏还能杀了她不成?她也不说些什么解围,满眼都是期待。

    易珏感觉心内有一条铁索勒着,一点一点缠绕,太怪了,他甚至想将心剖出来,看看是何处出了问题。又或者是杀了徐笙杨,让一切陷入混乱与无序才更适合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打消了。

    “本宫,我……”

    快说,快说你要篡位,你说呀!

    算了,这种忤逆的话还是不要在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之下说。

    徐笙杨体恤易珏,说:“殿下要去乘景堂吗?臣也正要去,不如一道去吧?”

    “嗯。”易珏暗自庆幸徐笙杨没有追问下去。

    两人各怀鬼胎。

    夏日里北影无事便会在乘景堂外无人处乘凉,他在时会给徐笙杨留一个记号,是以徐笙杨回去时看见路边多出来的一坛花便明白。

    有人帮忙盯梢,她也就放心了,反正易珏孤苦伶仃没有势力,就算让北影知道些什么也不打紧。

    易珏进门之后也不说话,这也不是个事,徐笙杨主动坐到他案前。

    “殿下不打算说些什么?”徐笙杨顺手拿过一份奏章边看边说:“若殿下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报答。”

    徐笙杨饮下一口冰茶:“六殿下,您应该明白——汴梁城里从来都是强者生生不息,不是吗?”

    下句是,弱者只能在暗处苟延残喘。

    她看向易珏,他坐的端正,脊背笔挺,也写得一手好字,墨黑的衣衫下藏着易珏佝偻破碎的魂魄。

    “别再让人看轻你,殿下。”

    易珏一愣,似乎有点羞赧,但不是因为徐笙杨,是因为徐笙杨直接将他的短处揭开。

    她就像在教导家中小孩子的女先生:“你看啊,其实奴仆也会犯错,犯错之后受罚也会像鼠见猫一样惶恐惧怕,那天都不用我罚她们,光吓两句便会怯我。还有今日普宁,有他的把柄他不就不能拿我如何了?”

    徐笙杨微微一笑:“普宁世子,说来也是傻得可怜。殿下不出宫应该不知道,两年前圣人办了一场秋猎,他...贪色,尾随一女眷时跟丢了,便捡了人家的香囊去,本意欲去女眷席面上问出来然后...结果后面查出来这香囊是一位小侯爷的,那人还是断袖,据说是对普宁一见倾心,到现在还天天找他,当时可不少人看他笑话。所以今日他才会被我气走。”

    “殿下,别让人看轻你,亦是对徐府的报答。”仅仅是对徐笙杨,徐怀光知道了可要气死。

    易珏抿唇,想开口,徐笙杨看出来他想说点大逆不道或者不太好的话,她口口相劝苦口婆心的可不能因为自己的浮躁急切错失良机,低着头看自己的奏章,装作若无其事。

    她怜易珏,怜他自卑,怜他自轻,怜他自弃,就像怜从前的自己。

    “本宫处事与徐卿无甚关系。徐卿有什么想得到的不妨明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我今日的谈话。”

    易珏没被人怜过,对于世间的一套认知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内里畸形又血腥。此刻自然不知道作何回应,只觉得万般的不习惯,满脑子想的只有回绝徐笙杨的善意。他那前一句话说出来给寻常女儿家听去绝对要让人伤心,但幸好徐笙杨在这方面克制得有些呆傻,且就是在等着他第二句话出来。

    徐笙杨再推脱就未免无趣又没用,她稍稍坐得前倾一点,凤眼上挑,勾唇笑着,话语里有些不正经:“权势,殿下能给我吗?”

    “护我,就是需要权势。”

    易珏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此刻他还不知道徐笙杨话里是什么意思,是单纯需要权势傍身,还是要利用权势?

    反正他只是表面身份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他真比不上徐笙杨,想必徐笙杨懒得害他。易珏心里这么想着。

    “殿下不必回答,臣还不急。”

    她还想再看看局势,等有足够线索之后就能直接威胁易珏,强逼易珏夺权。

    实际上快急死了。

    午夜,徐笙杨独自坐在其华斋内室对镜梳洗,一只手不时停下来在案前的书奏上写两笔。她起身走向外厅,顺手递给北影一个蒲团扇,说:“你的意思是,徐怀光要捧他的人来替代我?”

    北影比划着:“不仅如此,奴以为恒王在打算下一盘大棋。”

    “恒王和北疆,有往来。”

    徐笙杨了然,脊背同时冒出几滴冷汗。

    官职不保还好说,这下连命都快没了。

    ——恒王想造反。

    翰林院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重要的奏章都是翰林院先经手一遍再传给皇帝,皇帝批阅后的奏章将送至翰林院整理并下发。走偏门的官员通常都会与翰林院打好交道,若有什么敏感的奏章都会让人暗中做些手脚换到无关紧要点,皇帝一般不看或者略过的那一叠。打通翰林院这一层对徐怀光大有益处,也对恒王大有益处。

    虽不知恒王具体计谋,但——

    他怎么来的把握去跟北疆人联系,怕是要亡国。

    恒王此番手段真是十分不齿,再追名逐利也不能通敌。

    等不了了,她现在跟易珏已经被迫捆绑在一起,必须快些让他积攒势力,总不能让良王恒王真的踩在脚底下,争都不争一下就上黄泉路了。

    “嗯,我知道了。你先走吧,此事牵连不少,若查不到或者太危险也不必为难自己。”

    “是。”

    她回屋写一封书信让静国公在立秋前办一场夏猎,遍邀汴梁城内官宦勋爵,顺便给皇子公主们也递一份帖子。首紧要的是近日回京都准备留下来久住一段时间吃完中秋家宴再走的定王易瑶,这人虽因断袖退居江南却也在朝中留下不少支持他的人,不容小觑,且之前就是恒王暗地黑箱使得易瑶与宦官私通之事败露落得迁居江南的下场,可以利用。然后是易珏,既然他因祸得福误打误撞加入朝局,便由不得他自身愿不愿意,就是要夺权的。

    此刻徐笙杨觉得自己像晚市里表演傀儡纸人的提线师,那个弱不禁风,提一下动一下的纸片是易珏。她反思一会,确实是因为怜惜易珏导致一些事情拖拉,比如以往她碰见如此情况,就会直接让北影上去左右开弓两巴掌,然后昂首十分桀骜地落下一句:“不与我同一阵营就是在寻死,不如现在就了结你。”

    唉。

    还得先会会定王,然后还要在夏猎宴会上张罗关系给易珏铺路,全部都是徐笙杨所厌恶的事情。倒不是她不愿意与人攀谈或者觉得这种事情庸俗,只是实在繁琐,比如御史台张大人与翰林院小刘有过节,攀谈需避讳等,一堆七七八八的忌讳关系。

    死了算了。

    *

    易珏的寝宫修缮很素,灯却点得通明,这几日都是这样。

    今日皇后来一起用膳,不咸不淡与他聊了几句,不外乎还是在话里话外暗示他老实点,自以为有可以要挟易珏的把柄——比如易珏那个在宫外的弟弟,皇帝还没认回的弟弟,据说随母姓叫殷南雁,还有易珏那个没什么用的母家。

    有点好笑,他五六岁就不与母亲同住,自己去讨生活了,更别提这个见都没见过几次的弟弟。

    他还带回一些旧奏折,是刚进翰林院时徐笙杨给他的,为了他办事时有个借鉴,更是为让他尽快对朝局有个了解。易珏是学得快的人,现在连吏部江大人家女儿出家当尼姑这等事情都一清二楚。

    徐笙杨是想让他看百官是非黑白,他却从中挑了一些北疆小官的书奏。

    哦,原来小时候抢银钱的都是这些人啊,怎么还活着。

    不过世间从来没有绝对清明的秩序,或许有些恶也是不可或缺的。

    他特地将一份看起来年限较新的书奏挑出来

    ——一名北疆地界的小县尉。

    他还没任用过别人,是要找个把柄拴住吗?

章节目录

江山笙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昼行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昼行鹤并收藏江山笙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