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风潇雨晦,成片的阴云当天而坠。

    三人穿过颤抖的栈道,又横过山梯,径入西面密林。石阶边缘苔痕斑驳,周子仁小心翼翼蹲下身,正欲挪脚跳下去,便见许双明的胳膊伸到眼前。小儿抓住那条精瘦臂膀,轻轻跃上阶外的泥地,发现少年郎稳稳当当站在身旁,不觉松开手问道:“大哥是想习武么?”

    “算是罢。”许双明含混道。

    他有意放轻了喉音,等在五步之外的李明念却听得清楚。

    “从前不是说跑得快便足够了?”她的反问声穿透雨幕。

    周子仁忙小跑上前,手里的琉璃绣球灯摇摆起来。

    “……从前是那样。”许双明慢腾腾跟住那晃动的灯光,“只是印府那一晚,我老想着若我会些功夫,也不至拖累你。如果再厉害些……或者还可以护着张婶。”

    李明念似乎朝他看了一眼,重又发足领路。“既是要正经习武,必得挑一样兵器。”她道,“可想好要使什么兵器了?”

    “公奴哪来的兵器?我还不曾想这个。”许双明踢开一颗石子,“对了,你们十八阁也是依兵器划分的吗?”

    “算是罢。”李明念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是兵器,对应的也只刀、剑、暗器毒药、弓、弩、枪、戟、锤、斧、棍、鞭、钩、叉、镋,此外还有拳、掌、步、音四阁,与兵器无甚干系,分别只在主修的功法类型。”

    “音?什么音?”

    “便是音乐。”

    “那东西也算武功?”学堂也教礼乐书数,他却从来不在乐舞榜上。

    “若借声波发散内力,便与剑气相似,确也可杀人。”李明念道,“不过要学那个须通些乐理,内力根基也得深厚。所以音阁弟子极少,往常不是在闭门内修,便是随长老外出‘识音’。那音阁长老酆之衍也鲜少露面,从前我四处偷师,瞧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音阁长老可是那位胡须上系着绸带的伯伯?”走在中间的周子仁抬起头来,“我记得曾在年宴上见过。”

    “是了,那老头每年花灯节必不会错过晚宴,给的压祟钱却少。”李明念思之不快,“大约是看门下弟子寥寥,出多入少,心中不平罢。抠搜得要紧。”

    许双明耸耳:“那哪位长老给的最多?”

    “暗阁。”答话声清晰入耳,“医毒不分家,单是私贩秘毒或替人医病,他们便可挣得盆满钵溢。所以十八阁里也只暗阁阔绰。”李明念冷哼一下,“一会儿你瞧见那十八个老头,穿得最富贵的便是巫采琼她爹。”

    “比东岁人还富贵么?”

    李明念眼珠一翻:“他是南荧人。”

    她跳上一个湿滑的浅坡,回过身,正要拉一把身后小儿,却见他已被许双明扶上来。

    “说起来,我记得你阿爹和李景峰都使剑,为何你却使刀?”许双明再次开口。

    待周子仁提着灯跟过来,李明念才又举步向西,扶上腰边漆黑刀柄。

    “我原也不曾想过习武,是有一回让阁里几个小儿抢走风筝,满心要报复,才吵着要学。”她道,“那年我不过六岁,爹娘当我贪玩,并不理会。我又不愿去找李景峰,便每日钻去阿娘院外的竹林里,胡乱练些拳脚。那会儿什么也不懂,只当我拳头砸在石头上多痛,石头便有多痛。于是每回练到疼得受不住了,我便去向那几个小儿寻仇,结果自然屡战屡败,弄得浑身是伤。”

    “你爹娘竟也不管管?”身后的许双明口气诧怪,“你可是阁主的女儿。”

    “让爹娘出头有什么意思?亲手将他们揍趴下才痛快。”

    “……确也是你的作风。”

    走在一旁的周子仁似也点了点头。

    李明念不甚在意,只细听帽檐上啪啪嗒嗒的雨鸣。“我想不明白,也不知变通,还是每日对着石头拳打脚踢。直到有一日,我乘着阿娘午睡溜去竹林,竟瞧见有人在那里耍刀。那是个女刀客,戴着影卫的面具,穿一身竹青色裋褐,使一柄不长的横刀。她身法极快,我看不清楚,只知一眨眼便断了一圈竹子,好些竹叶飘下来,尽沿着主脉劈作了两瓣。”她继续道,“那刀客见到我,也不说话,收了刀,扔给我一支细竹竿。我学着她才前的模样向她挥竿,却扑个空,栽了一跤。然后我爬起来,见她还一声不吭等在一旁,便又去捡那竹竿,冲她乱挥乱打。瞎扑了半日,没有一次能打中她。

    “太阳落山时她不见了踪影,第二日我再去,她却又出现在那里。于是我便这样与她练了一整月,等她连着数日不再现身,才记起要去寻仇。倒也有趣,那一月我除去冲她挥竹竿,不曾练半点拳脚,可再对上那几个小儿,竟觉手脚灵便、身轻如燕,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李明念摩挲刀柄底端的竹纹。“那以后许多年,我再未见过那女刀客,却早拿定主意要入刀阁、学刀法,当她那样厉害的刀客。”

    “戴着影卫的面具……那便是影卫?”她听见许双明的自言自语,“玄盾阁里不是只有门人么?”

    “入阁以后我多方打听,才晓得她是我阿爹的影卫,夏竹音。”李明念没有回头,“边士巍是刀阁长老,却也说夏竹音身手极佳,实力远在他之上。只可惜当了我爹的影卫。”

    “阁主不是最强的吗?怎的你爹还需要影卫?”许双明疑惑。

    “谁知道。”李明念道,“大约玄盾阁树敌太多,总需要有人挡刀罢。”

    “也是。门人和影卫是走投无路了,才拿命去拼一条活路。虽说护的都是中镇族权贵,却也情有可原。不像历任阁主都是南荧人,却拿同族的命去向中镇人卖好,挣得金山银山。”许双明深以为然,“你爹这身份必定树敌不少,自己又身强力壮,要想英年病逝怕是也难。给他当影卫,大约不是战死,便是一辈子脱不了籍。”

    说着他又小跑几步追上周子仁,冲他附耳低问:“当阁主是不是也同巫采琼她爹一样,穿戴都富贵得很?”

    “李伯父平日里穿戴朴素,与我们无甚不同。”小儿轻声回答。

    “那阁主夫人呢?”

    “也一样。”周子仁止顿一下,“细想起来……好似除了花灯节晚宴,我也从未见李伯母戴过首饰。”

    “她只有一支竹节玉簪。”前方传来李明念的话音,“节宴上穿的衣服,也一向是那一两套。”

    夫妇两个都这样朴素?许双明望向前方淋湿大片衣裳的背影。

    “莫不是你爹抠搜,也不给你娘花银子?”

    “我阿娘刺绣的手艺堪称一绝,一样绣品便抵得一年月例,无须我阿爹养活。”

    听清李明念冷淡的回答,许双明愈发迷惑。

    “那便怪了,既不是为着银子,做甚要干这样缺德的买卖?”

    “不是谁都为着银子而活。”

    “那你爹是为的什么?”

    李明念一时未答,依稀从雨声中听见演武场的嘈杂人语。每逢武试,那些应试人便吆喝声不止,仿佛比的不是武功,而是嗓门。也不知那十八个老头如何听得下去。

    “权罢。”她道,“身为南荧人却不同于南荧人,甚或凌驾于南荧人之上的权。”

    许双明纠紧眉头。“不明白。”他说,“便是喜欢权,那也是中镇皇帝给的,有甚么意思?”

    “不明白才好。”李明念道。

    觉出她话中意味,许双明不由噤声。

    “我记得印府审讯那夜,有一位女影卫来传话,带阿姐回阁。她便是那位夏前辈么?”走在一旁的周子仁出声道,“还有阿姐从前提过的师父,难道也是她?”

    挂在茂密枝叶间的雨水倾泻下来,沉甸甸撞上帽檐。李明念顿了顿。

    “是她。”她道。

    “你不是说你没有师父么?”许双明忙抓住这话头。

    “她不让我叫她师父。”李明念的声音冷下来,“从上回阿娘说要给我安排亲事起,也再未教过我。”

    少年郎不禁又闭了口,与身侧小儿目光一碰,正欲再寻些散话打岔,却见前方树影渐疏,大片光秃秃的石地跳出林丛缝隙,头顶随即豁然开朗,一面高不见顶的岩壁闯入视野。许双明抬高帽檐,只看林边紧挨着两三亩空地,其间人头攒攒,外围是一圈挎剑的门人,内侧人丛无蓑无笠,光着手脚站在雨里,尽面向前方陡峭的石壁。那壁面平若刀削,正中掘出十八个浅窟,内里各据着一道人影,或坐或卧,相貌衣着皆不相同。

    许双明紧跟在李明念身后,细细打量窟中之人,果真一眼即认出衣料最好的一个。

    “那上面的便是十八长老罢?”许双明压低声音问周子仁,“那个头最小的是巫采琼她爹?”

    周子仁点点头,听见前方的李明念冷淡一哼。

    “除了年宴,也就门人选拔能齐聚了。”她道。

    守在外围的几个剑阁门人看过来,见她领着两人一径往前,只得互换一个眼神,让出路来。三人越过人墙,绕至那一群落汤鸡侧旁,这才瞧见岩壁下方还有一块十丈见方的石台,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正对峙台中,左旁空地置几排漆黑木架,十八般兵器悬挂其上,各个白刃锃亮,昏蒙的阴雨天里也尤其打眼。

    “怎的还有这许多兵器?”许双明挪不开眼睛,“比应试人还多。”

    周子仁也是头一回观看武试,只好奇地站在两人中间,探出头往台上张看。“原是库里下品的兵器,脆得很。”李明念在旁道,“武试对阵激烈,一场下来废掉几样也是寻常事。所以得多备一些。”

    帽檐上的轰响稀轻起来,湿漉漉的石台上映出天光,教错乱的脚步踏得闪晃不住。许双明朝着那光亮处看去,恰见高个子的应试人疾冲向对手,左手铁锤一抡,直砸向那人面门。小个子应试人旋身避开,不料对方右手一划,另一只铁锤便从侧旁袭来。那小个子忙压下腰背,任锤风掠过头顶,人却倏地穿过对手胁下,手中钢鞭一带,绊住对手脚跟,将其掀翻在地,一只铁锤摔脱出手。

    “好快!”许双明赞叹。比试的两人体格悬殊,若非那小个头身法敏捷,恐怕方才已被捶作肉泥。

    “快吗?”李明念挑眉。

    “不是同你比。”许双明咕哝,“我可比他慢多了。”

    台上的小个子扬起钢鞭,正欲抽开余下那只铁锤,却教高个子揪住鞭身,猛地拖拽下地。两人滚倒台上,溅起大片水花,胡乱肉搏起来。

    “你如今已内修两年,只要同我练上十日,必定比他更快。”许双明耳旁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他马上转脸:“当真?”

    “一试便知。”李明念朝他摊开手,“五两银子。”

    “……没钱。”许双明扭回头去。

    “大哥如今已很快了。”周子仁仰起头安慰道,“上山一趟只需一炷香左右,还省出了许多温书的时辰。”

    许双明挤高眉头:那他宁可多爬几趟。

    不待开口,他却听身畔小儿一声轻呼。许双明忙向石台望去,那高个子正压在小个头背上,揪着他的发髻砸向石板地,砰砰直响。那小个子满面鲜血,刺目的红色烧得台下人声沸腾,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忿忿吵嚷。

    一条黛色人影跃上石台,一把拉开那高个子,又招呼两人上去,抬走伤患。许双明认出来,那黛衫的是剑阁门人席韧。

    周子仁轻拉一下李明念的袖管:“阿姐,我去看看。”

    “去罢。”李明念道。

    周子仁于是扶正笠帽,绕过那一群喧闹的应试人,赶向被抬下石台的伤患。

    许双明伸长脖子追看他背影。

    “周围尽是外人,他独个儿去不危险么?”

    “吴克元跟着,无妨。”

    许双明四下看看,全然找不着那影卫的踪影。他望回台上,那高个子脸膛通红,胸脯还在剧烈起伏,教席韧推搡着挪步,不情不愿走下石阶。

    “不是说心试才杀人吗?做甚要打这样狠?”许双明小声问身旁人。

    “原只是两人一组比划拳脚,让长老们看看各人筋骨。”李明念向着石台道,“只是有些应试人杀心重,场上斗红了眼,便非要置对手于死地不可。遇上这种应试人,便会有门人或长老干预。”

    “为何会杀心重?”又不是戈氏那样的山人。

    “杀红了眼便是如此。”李明念不以为意,“无论私奴还是公奴,从籍地逃来这南山,一路要躲开各县官兵,必定危险重重。有时不杀几个人,也到不了此处。”

    记起上回在粮仓前遇上的人,许双明点一点头,偷偷打量台下那些应试人。头顶阴云渐散,微亮的天光照出一张张陌生脸孔,大多神情焦郁,面黄肌瘦。

    “这里头大多是私奴罢?”许双明摘下草笠。

    李明念转目,视线扫过焦躁不安的人群,落向聚在外围的几道身影。周子仁半跪在那里,正替那小个子应试人包扎头伤。

    “这几年四处天灾,不定公奴还多些。不过名单由寓信楼核定,究竟哪个更多也只我阿爹清楚。”她回答。

    那高个子终于磨磨蹭蹭走回人群,独留席韧立于台上,展开一卷竹简,朝下方高喊:

    “褚良!焦山!”

    人丛里一个男子应声而出,慢慢踱上石台。他生得瘦削,肩膀却极宽,四肢格外修长,远远看着竟形似猿猴。许双明定眼瞧住,莫名生出一种古怪感觉,却抓不住头绪。他看着那人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弯刀,站到席韧身后,迟迟不见对手出现。

    “你叫什么?”席韧转向那男子。

    许双明竖起耳朵,听那男子答道:“焦山。”

    喉音沙哑,与影卫面具下的声音倒很是相似。

    台上的席韧似乎不觉有异,只再冲底下喊道:

    “褚良——”

    众人左右顾盼,嘈嘈杂杂。李明念也收回目光,望人丛里寻看。

    “褚良在哪里?”席韧扬声。

    “这里——这里!”

    杂乱的人声中响起一道回应,一个半大男孩拨开人群,急急忙忙跑上演武场,两手各抓一只包子往嘴里塞。他两腮鼓鼓囊囊,撑得一张瘦脸扭曲变形,李明念却一眼辨出来,这人正是先前在山脚见过的男孩,年纪与周子仁相仿,身形比他才来西南那会儿更单薄,显是常年食不果腹。

    思及初见这男孩的清晨,李明念脑中又闪过一双狼似的眼睛。她转头寻向那群应试人,却瞥得身旁的少年郎直勾勾看着台上,神情古怪。

    “怎的这副表情?”

    “……说不上来。”许双明歪近她耳旁,眼睛还盯在石台间,“李明念,你觉不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哪个?”难道他也见过那小子?

    许双明小心指了一指,嗓音压得更低:“那个叫焦山的。”

    李明念望回高台,褚良已在木架边转了两圈,挑出一柄臂长的短刀抱在怀里,一溜小跑向席韧。那焦山便站在席韧另一侧,看也不看那奔近前的矮小男孩,一张麦色的马脸筋肉麻木,动也不动。

    “不认识。”李明念得出结论,再望去人群里,要找寻在山道上见过的狼眼男子。

    “模样确是眼生。”许双明嘟囔,“但怪得很,我觉得有些熟悉……而且好像你也见过。”

    李明念又目向台上:“我见过?”

    席韧已退下高台,那瘦长的男子仍干立原地,只转了个方向,看男孩后退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男孩弓起了身子,两手紧握短刀,上下端量对手,喉咙里吞咽不止。对面的焦山却面不改色,见男孩再无动作,便拖着那柄弯刀朝前走去。他起先走得极慢,刀尖在石地间拖出锵锵响动,直到与男孩仅五步之距,才陡然拔步,举刀狠劈过去。

    男孩闪身躲过,踉跄着抢到男子身后,提起刀锋扫向他下盘,却“铮”一声让弯刀架住——那焦山竟翻转了手腕,肘间一提便勾脱男孩的短刀,险些划破他脑袋。男孩仰身一避,扑通摔趴在地,骨碌碌滚出几丈远,才又爬将起来,冲向那几排木架,重新扯下一把长刀,气喘吁吁与焦山对峙。

    两人力量悬殊,速度却不相上下。台下的李明念微微蹙眉,寻思那焦山打得颇有章法,不应如此迟钝。

    “他这身法确有些眼熟。”她思索道。

    许双明也若有所思地颔首:“可惜想不起来……”

    余光忽捕得一丝异状,李明念转过脸,恰撞上人群里一束目光:那狼眼男子赫然立在摇晃的人影间,眼神越过重重肩头,直向她刺来。

    对视的刹那,李明念记起一张旋转嘶吼的脸。她顿住身,眼看那男子移开视线,挤入人丛深处。

    李明念拍上许双明肩头。

    “带子仁去峰阁,马上。”她盯住那背影道。

    一阵疾呼淹没她话音,那些观战的应试人叫嚷起来。她看去台上,只见男孩摔跌在地,那柄高举的弯刀朝他挥砍下去,刃光一闪,堪堪擦过他脑侧。

    赤血飞溅,男孩痛叫一声,捂住耳朵使劲一翻,滚躲开来。

    “你说什么?”李明念耳边响起一句喊问。

    她不答,看回先前的方向,展眼已不见那狼眼男子的踪影。

    “先带子仁去主道!”

    丢下这话,李明念足尖一点,纵向石台。

    “欸,李明念——”

    背后呼喊声远去,李明念落脚男孩身畔,看寒光疾掠眼前,她只侧转腰身,提肘一撞,正中焦山握刀的手腕。

    面前人影一滞,随那巨大的冲力歪向一侧,弯刀飞甩出手,落向台下。

    人丛里爆发一圈惊喊,挤聚石台边的应试人涟漪般退开,只听得铛啷啷一串脆响,那弯刀已跌落在地。守在外围的虞亦鸿一惊,急忙拦住后退的人群,冲台上怒喊:“李明念,你作甚!”

    李明念全然不理,顾自拔出锈刀,指向那倒跌几步的焦山。对方默然瞪住她,脸上筋肉纹丝未动。

    席韧也跳上石台:“李明念,这是武试!”

    “看好应试人,一个都不许离开!”李明念却厉声一喝,刀尖仍指着“焦山”,“这家伙是戈氏的人。”

    席韧一愣。

    “戈氏?”

    听得身旁男孩挣爬起身,李明念目寻台下,依旧不见那狼眼男子的踪影。

    “那个戈拓也在。”她道。

    “戈拓?”

    头顶传来粗声粗气的反问,边士巍跃下石窟,扛着刀步至李明念身旁。

    “丫头,你没认错?”

    “易了容,但我认得。”那一夜她接连十数刀也没能捅穿他脑袋,绝不会认错。

    石台下方的人群躁动起来,应试人闻得他几个交谈,不由面面相觑。

    “戈氏?什么戈氏?”

    “是横骨岭的山人?”

    “他们来做甚?”

    攒动的人头渐渐拉开间距,泉涌般漫向林边,逼得外围的剑阁门人连连后退。车羽寒见状也落上石台,面朝弟子沉声开口。

    “看好应试人。”他浑厚的话音穿过石地,“若是戈氏潜入,应当不止两人。”

    年轻门人回过神来,各个挺剑向前,将应试人驱拢回去。底下吵嚷声更胜,席韧忙跳到台前喝令:

    “都静一静!站在原地不许动!”

    李明念凝神扫视推推搡搡的人群。脸可伪装,身形难易,她看上几圈却也未曾寻得戈拓身影,目光不觉移向石地后方的林丛:许双明已赶至周子仁身旁,两人似乎交谈了几句,将那伤患扶上许双明后背,一块步向主道。

    又一道身影跳下石壁。李明念转目一看,一个耄耋老者抚须在侧,穿一身素色长袍,背一把暗红古琴,青绸系起的花白长须飘飞胸前。

    “车兄,今年是你剑阁主持武试,你看该如何处置?”他启声道。

    车羽寒看向“焦山”。那人自始未敢动弹,仅绷紧四肢,双目警惕地审视几个长老,不发一言。“巫长老,你与阁主相熟,先同李明念一道将此人押去峰阁,看阁主如何处置。”车羽寒道,“余人都留下,看住应试人,省得再出乱子。”

    巫重阳轻飘飘落下来,铁伞轻拄脚边。

    “小姐也同去?”他问。

    “那戈拓大约已乘乱逃走。”车羽寒瞥一眼侧旁的少年人,“她先认出的人,理应由她解释。”

    巫重阳沉吟片刻。

    “也好。”他道,“那便劳烦小姐……”

    一语未尽,却教一声啸响截断。

    众长老神色俱变,仰头只看一线黑影冲出山林,挟着尖锐的呼哨声刺向上空。

    “是号箭!”

    “他们还有后手?”

    李明念眯缝起眼,估测出那号箭出处,忽地向林边高喊:“趴下!”

    许双明正背着伤患前行,乍一听李明念呼喊,想也不想便按下身旁小儿,飞快扑向冰冷的水洼。什么东西贴着发顶呼啸而过,许双明一头栽进泥水里,耳闻金属碰撞声响在头顶,有物件扑通落地,咕咚咚滚过前方。他急一扭头,只看一具无头尸身倒在近旁,颈上鲜血喷涌,温热的血泊没过指尖。

    吴克元双足扎在许双明脸边,手中横刀抵住一柄长剑,膝盖一提,撞向执剑人胁下。许双明忙拽着周子仁爬起身,只及瞧清一双狼眼,便见那执剑人疾步退开,从颌下撕去一张人皮似的面具,大吼道:

    “杀!”

    人群中有人应声而动,数十双手扶上最近的头颅,喀拉一扭,转瞬将人放倒。外围几个年轻门人大叫起来,一时不防便教人夺走兵器,唰啦斩杀在地。

    “放肆!”车羽寒袍袖一翻,数道剑气冲出身侧,自那几个夺剑人颈后一掠,霎时鲜血四溅,身首分离。

    李明念躲开那凌厉的剑气,只听边士巍的大笑充塞耳里。

    “好哇,才送走老子,儿子便上门了!”

    话音未落,他已飞纵向戈拓,刀剑锵地一撞,缠斗林边。

    侧旁一串哐啷啷的巨响,李明念转目急看,竟是假焦山乘乱掀翻几排木架,大半兵器流水般泻下石台,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抢去。

    假焦山跑动起来,一面拾捡散落石台上的兵器,正欲扔与同伙,却肩头倏痛,身子猛地仄歪,半跪下地。一支竹箭深入膝前石地,他捂住肉绽骨碎的伤处,顺那箭羽所指的方向仰头,只看弓阁长老侧立石窟当中,手里弓如满月,三枚箭矢直指他脸膛,下一刻即数箭齐发,携风呼啸而至。

    台下山人嘶吼着杀上来。假焦山将身一翻,躲开那锐不可当的飞箭,一径滚入人潮,没了踪影。

    十数枚暗器射出铁伞,贯穿当先冲上石台的头颅。巫重阳从伞底露出脸来:“车兄——放信号,召集门人!”

    车羽寒已落身混乱厮杀的人群间。他闻言不应,从刀口下扯开一名剑阁弟子,便拽出腰侧一支铜管,勾底部暗扣一拉,一星啸叫的黑影破管而出,砰一声在阴暗的天际炸出璀璨火花。

    火光照亮湿淋淋的石壁,数团人影飞掠而下,是余下长老跳出石窟,抵挡涌上石台的敌手。

    脑侧有刃响横扫过来,李明念弯腰从刀锋下一拐,反将那逼近前的敌手斩作两段。背后响起一声惊叫,是那男孩被踩踏在地,眼看要命丧枪下。她立马足尖一勾,挑起脚边一柄直刀,抓刀柄猛力掷出,呼地将那踩住男孩的山人钉上石壁,而后纵跃近前,往男孩襟口一揪,扔进上方空出的浅窟。

    石台下打杀声愈演愈烈,惊惶的应试人或逃窜、或反抗,惨叫喧嚷,乱作一团。先前那高个子也夺得一柄大刀,嚎叫着胡乱挥砍,下一刻却教横出的利刃划过脖颈,头颅洒着血飞远,身子还奔杀在遍地横尸间。

    李明念拔出那山人胸口的直刀,狠踢近旁一杆长枪,银亮的闪光旋即刮地而去,硌喇喇绊倒一片人影,箭一般冲向石阶。她蹬地而跃,踩上那银枪滑过阶梯,两柄长刀自胸前一划,一气斩下两列人头。

    一道琴音蓦地响彻林间。李明念才堪落地,只觉一股无形之力随那琴音汹涌而来,震得脑仁颤痛、脏腑近裂,周围大半人影都跌跪下地。

    林丛旁的边士巍一把捂住耳朵,蹬开面前趔趄的山人,转头冲石壁下嚷:

    “酆之衍!你吵吵甚么!”

    酆之衍正盘坐于石壁下方,赤红的古琴横置膝间。他抚定琴弦,抬首高叫:

    “看北面!”

    众人应声北望,入眼一簇鲜亮的焰光,竟是熊熊大火爬上高耸的楼影,浓烟翻涌着没入满天阴云。

    “火?”弓阁长老射倒近处的敌人,“剑阁走水了?”

    “不止剑阁!”车羽寒面色冷硬,“学庐的方向也在冒烟!”

    巫重阳眉头一皱,从铁伞边缘眺出去,扬高声调:“边兄,那可是你刀阁学庐的方位?”

    边士巍格开呼啸而来的刀锋,朝东边看上一眼,不觉瞪大牛眼:

    “格老子的!都烧起来了!”

    众长老闻言寻看,果见十八灰阁皆有烟影升腾。

    “怎么回事?”

    “方才有人跑出去放火?”

    “咱们信号放出许久,为何还无门人到场?”

    “不妙,怕是地阵有异。”巫重阳喃喃,“若是外敌攻入,各阁门人皆有危险。”

    正当这时,山林深处响起一阵嗡嗡的喊杀声,大片飞禽惊飞而起,密密麻麻漫向天端。那杀音迅速围拢过来,葱郁的薄雾里浮出数不清的人影,各个断发皮衣、手绰刀盾,林丛间腾挪跳跃,如履平地。

    车羽寒面色一凝,手中长剑急挑,从遍地积水里掀起一扇水花。飞扬的水滴凝滞他身周,骤然化作无数锋尖,齐射向杀出山林的山人。

    剑落如雨,泥血飞溅,疾奔近前的敌人倒下大片。

    “我剑阁镇守在此,诸位各回各阁,将人赶去主道!”车羽寒高喊。

    “好!”

    十数道喉音齐声回应,长老们身形一闪,四散而去。

    边士巍砍下两旁首级,正欲拔步抽身,却觉一股疾风摧向后背:

    “边——士——巍——”

    凌厉的刃风掠过颈后,边士巍俯身一绕,右足腾地划出,冲背后人当胸一踹。怒喝声戛然而止,戈拓连退数步,甫一抬眼便教合围的山人遮住身形。

    边士巍立定双足,看四面八方涌来团团黑影,叫杀声震天撼地,数不尽的刀光晃过眼前。他急于脱身,一时只觉那人声嘈乱不堪,索性疾速旋身,手中直背刀一抛,腕子拨弯柄风轮般旋转起来,呼喝着左右削砍,顿时教周围泥飞尘扬、肉绽骨断。

    血花溅入眼眶,斩破肉躯的刀身不住振动手腕,杀近前的黑影却前赴后继,仿佛永无断绝。边士巍正心焦难耐,忽见泼天的血色间现出一处缺口,一条熟悉的身影落至近旁,撩一串水花刺向身周山人,而后足跟一撤,与边士巍后背相对。

    “先回刀阁!”车羽寒的声音响在脑后。

    刀柄在腕侧打个旋,边士巍稳稳抓住。

    “承你人情,下回请你吃酒!”

    言毕,他猛地跳起身,踏上杀来的几只头颅,脚底脖颈咔咔折断,他只径往刀阁去。

    混乱之中,许双明扯住周子仁仓皇奔逃,原要钻入林中躲藏,却教增援的山人逼回,重陷刀林剑雨之间。石地上杀作一片,四围里不时飞出利刃的闪光,又尽数被吴克元挡去。许双明紧跟其后,手里牵一个、背上背一个,间或让横倒的尸身一绊,又你拉我拽地稳住双脚,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

    杂乱的呼喊声震耳欲聋,鲜血雨点般溅上脸庞,泥水浸湿的衣裤沉甸甸拖住双腿。许双明喘着粗气,觉出石壁与深林的夹道仿佛没有尽头。他在一片灰红交织的视野里搜寻,找不到李明念身影,只得折下腰身,从血泊里抓出一张藤牌。

    木质把手湿滑一片,不知是血是汗。伏在后背的伤患滑下来,许双明只得反握藤牌,才将他顶住便觉袖管一紧,身旁一声疾呼:“大哥!”

    许双明将头一低,颈后登时一凉,什么东西滚下背脊,有温热的液体泼洒足边。脑内嗡地一响,许双明扭过头,肩后一团血肉模糊的颈肉刺入眼中,惊得他打个哆嗦,脱下那失去头颅的身躯,抓着周子仁倒退两步。

    “这边!”

    一道沙哑的呼喊传入耳里,许双明懵然转头,见吴克元在石壁边缘杀出一条血路,脑仁却好似还跳在颈侧,溺在遍身鲜血里。

    周子仁将他一拽:“大哥,走!”

    许双明醒过神,顾不上去擦满脖子的血,拉上他便跑。

    涌出山林的人影稀疏起来,潮水般将门人和应试人冲向石壁。他两个紧跟在吴克元身后,穿过石壁与人墙的夹缝,但觉侧旁刀光剑影、刃风穿梭,却瞧不清任何一个动作。一柄长剑飞过头顶,许双明埋头避开,回首一看,虞亦鸿正跨在三步之外,手里仅一把剑鞘斜抵山人的弯刀,下一瞬又让那刀尖挑脱出去,眼观刀锋侧扫而来,只好徒手一抓,痛叫着连倒数步,足跟撞上石壁,退无可退。

    许双明咬牙,一把将周子仁推向吴克元,抓起那长剑飞奔回头。

    “许双明!”

    背后粗哑的男声急呼,许双明已举藤牌一挥,照那山人的麻穴用力砸去。对方没有防备,握刀的右手一震,又教虞亦鸿乘隙一蹬,跌退出去。

    虞亦鸿看清来人。

    “你——”

    “你的剑!”许双明打断他,刚将那长剑抛出手,虎口间的把柄便猛地一抖,藤牌旋即飞脱出手。

    他未及反应,让人揪住后领一拉,躲过迎面而来的刀锋,背脊重重磕上石壁。许双明隔肩瞧见那山人面孔,发觉虞亦鸿正举剑在前,勉力遮住近在咫尺的刀锋,紧握剑柄的右手却已鲜血淋漓、剧颤不止。

    余光捉住一抹灰影,许双明大喊:“李明念,救命!”

    虞亦鸿一惊,还未明白他喊的什么,便见刀光闪晃,一线鲜血溅上脸庞。

    山人的脸现出一竖血色,肉躯瞬间裂作两半,压住剑锋的力劲随即松开。虞亦鸿呆在原地,听得弯刀锵啷落地,双目直瞪那尸首后方的人影,看她一扬锈刀,甩去刃间残留的血迹。

    “李……李……”虞亦鸿张开嘴,那名字却堵在喉眼里,不上也不下。

    对方浑不在意,只目光一转,望向山腰:越过剑阁所在的林地,便是那靠近溪涧的竹林。

    “虞亦鸿,”李明念开口,“带子仁和许明明去最近的密道。”

    虞亦鸿这才瞥见吴克元已落身近旁,放下怀中小儿。

    “你领来的人,怎的要推给我!”虞亦鸿赶忙抗议,那人却置若罔闻,屈膝一跳便越过人丛,直纵向山腰。

    一声“喂”还不及冲口而出,虞亦鸿两眼一瞪,干看她背影化作黑点远去。

    旁边的吴克元执刀挨近,将周子仁和许双明护挡身后。

    “你开路,我断后。”面具下的声音说道。

    虞亦鸿回了神,看那一大一小还灰头土脸地呼哧喘气,不由恨恨跌脚:“烦死了!”他换个手握剑,恶狠狠挥动胳膊,“跟过来!”

    许双明忙扯过周子仁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他背起来,又拾过方才飞脱的藤牌,才要拔腿跟上,却险些撞上虞亦鸿后背。

    “你捡那个作甚?”虞亦鸿回看他一眼,一剑劈开挡路的山人,“捡一样兵器护身!”

    “我不会使兵器!”许双明大叫。

    “那你还修什么内功!”虞亦鸿踢开那山人尸体,“方才还冲出来挡刀——不要命了!”

    许双明跟紧他脚步,高声顶回去:“救你一命,你还净罗唣!”

    轰一声巨响截断他话音,许双明摇晃一下,急忙扶住石壁,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杂着尘土的碎石滑下岩壁,扑簌簌落向头顶。

    “什么动静?”他惊诧。

    那巨大的轰响回荡山中,震动直传向山道东侧燃烧的灰阁。

    巫重阳踏枝杈一跃,登上最高的树顶,目光越过暗阁,见得山顶一团浓烟徐徐膨胀。是兵器库的方向。他发足赶向暗阁高楼,藏身垂搭屋檐的枝叶间,放出一线神识细细探查。

    回字楼内只有零星人息,天井烟雾弥漫,偶尔现出几方火光闪烁的窗洞。巫重阳手触屋顶,觉出瓦片略微发烫,底下隐隐传来梁木燃烧的声音。

    积雨方休,火势增长应当不会如此迅速。巫重阳思索。这不是寻常的火。

    他犹疑片刻,跳上对面屋顶,翻入檐下。几道移动的人息尽聚在底层,伴着接连几声门板的撞响,似乎正挨门逐户地搜查卧房。巫重阳循着那声音潜近,从灰烟里寻见三个山人的身影。他们闯入一扇房门,将两名昏迷在地的门人踩在脚下,举刀要砍。

    三枚暗器“嗖”地划破灰烟,那举刀的山人一滞,俱各瘫倒下地。

    巫重阳候在暗处,确信周围再无援兵,方才跳入房中,两手各把一名弟子的寸关脉。

    这脉象……

    他看向山人尸体,近前挨个儿搜检,果见其中一人腰里别着一支竹管,揭开扎满孔眼的顶盖,内里是一把燃尽半截的暗红线香。巫重阳眯起双眼,掐灭线香顶端的火星,又掏出袖里一粒药丸送入口中,扛起弟子离开火场。

    暗阁底层铁门紧闭,四面窗框俱已烧毁,泥石筑的墙胚裸露出来,烈火中烧得滚烫。巫重阳扛弟子登上树顶,一举翻进暗阁高层的窗洞,落地便觉热浪扑面、满眼火光,通往顶层藏书阁的一路狼藉遍地,四处尽是机关留下的痕迹,山人尸首大多四分五裂,全无活口。

    阁中书册化作一片火海,火舌蚕食木质的房梁和地板,再瞧不见外敌尸身。巫重阳打开墙面一处暗格,当中木匣敞着锁盖,药丸已少了大半。他紧锁眉头,袖起木匣。

    直通密道的暗门便藏在底层一道夹墙之间。

    巫重阳开启那门墙,数道风响霎时越过门框,直刺面门。他侧转身躯,右臂一揽,将那尖锐的暗器收入袖中。

    “是我。”他道。

    密道里昏黑一片,依稀有人影晃动,从壁根下走出一步,露出一身染血的蓝衣。

    “师父!”他认出来。

    “是师父——”

    “师父来了!”

    密道深处的人影纷纷站起身,拢向墙门外透来的光亮。

    巫重阳踏入密道,待墙门转合便放下肩头昏迷的弟子。有人吹亮火折子,点燃石墙上火把。周围亮堂起来,巫重阳环顾密道,见弟子们各个形容狼狈、气促不匀,大多还身负血伤,显是刚刚苦战一场。他落目墙边,那里还蜷着几团人影,捆得结结实实,依稀能辨出熟悉的脸孔。

    “怎么回事?”巫重阳目询那为首的蓝衣弟子。

    “我们听见信号,正要赶去演武场,却遇山人闯进来,见人便杀,还放火烧学庐。”蓝衣弟子回答,“他们人不多,但似乎带着什么毒物,师兄弟们大多没了力气,好些还生出幻觉,竟攻击起自己人来。我们见势不好,只得先将他几个捆住,撤进密道躲避。”

    巫重阳略一颔首。

    “是醉梦香。”他语气肯定,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口袋,交与那蓝衣弟子道:“给你师兄弟几个服下解药。”

    蓝衣弟子愣了下。“是。”他接过口袋,“师父,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戈氏能闯进山门,还……”

    他没有说下去,巫重阳也状若未闻,只一一探过那几个弟子的腕脉道:“十八灰阁相继起火,想必是地阵有异,他们从墙外翻进来,未曾经过山门。”

    “地阵出了岔子?”蓝衣弟子与同门交换眼色,“那……那我们可要出去帮忙?”

    放下弟子虚软的手臂,巫重阳站起身来。“外间正乱,你们受了伤,暂且待在此处。”他交代,“地道入口经过改造,纵是走水,也不会烧到此地。不要轻举妄动。”

    “那师父您……”

    巫重阳摸上石墙间的旋钮,门墙隆隆转开,一缕灰烟飘入火把颤动的光辉。

    “为师去给其他长老送信。”他道。

    灰烟汇聚升腾,杂着飘扬的火星翻滚,不住涌出刀阁学庐。

    边士巍轰地落入院坪,鞋底在石地间踏出两眼深坑,飞扬的碎石荡散一圈烟雾。

    “小的们!”他高唤,招风耳一动,捕得烈火中一线虚弱的呻吟,立刻飞身一纵,砰一声撞开摇摇欲坠的门扇,闯入房中。屋内火光闪耀,燃烧的四方桌翻倒在地,正压在一个火人背上。那火人全身冒着火花,一条胳膊却还伸向门前,颤巍巍抬起手。

    边士巍一脚踢开四方桌,扯下外衫,使劲扑打那人身上的火焰,眼见徒劳无功,只好扔开外衫,徒手将人扛背院中,拽出水井辘轳上的麻绳,提满一桶水泼过去。

    地上火人弹动一下,蚕食肉躯的火舌总算熄灭,现出一副烧得焦黄的少年轮廓。边士巍扑跪一旁,大掌捧起对方脑勺,左右晃一晃。

    “小子!小子!”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似乎张了张口,头颅在他掌心一歪,没了气息。边士巍咒骂一句,转看四周灰黑的烟雾和火光,已教热涌熏出一脸汗珠。

    顶层火势似乎最小。他抹去汗水,抛下弟子尸首,拔刀一跃而上。

    檐廊下的门扇大多半敞开来,除去房屋灼烧的噼啪声,竟别无动静。边士巍挨门闯进去,内里狼藉一片,不是空无一人,便是尸体横陈。他脚步愈来愈快,推门的劲力也愈来愈重,时而一声重响带动一串烟尘四起的轰塌,好几处房顶相继垮陷。

    砰。又一扇房门碰上墙面,边士巍撑住门框喘气,眼里浸着汗水,片晌才视野明晰。屋中柜倒桌翻,靠近窗扇的床榻已教烈火吞噬,一个少年匍匐在地,脚后拖出一溜鲜红血迹,口里依稀发出声音:

    “师……师……”

    “泽小子!”边士巍认出那身形,冲上前翻过人来,瞧清他胁下冒血的豁口。

    忙封住他几个保命的穴位,边士巍撕下半幅里衣,给那伤处缠上几圈。

    “存住气,师父带你出去!”

    他一把扛起弟子,回身一看,大火竟已封住去路。

    直背刀唰地回鞘,边士巍单手自腹前运气而托,凌空一推,掌风便在火海间冲出一条路来。他扶稳弟子跃入廊下,忽觉面前的栏杆现出重影,甩一甩头,只当是烟尘熏眼,足蹬围栏一跳,飞向院中。

    双足落地,膝盖竟没来由地一软。边士巍耳内一阵嗡鸣,终于觉出异样。

    前方浓烟里隐约浮出一道人影。那人虎背蜂腰,手握一柄大弯刀,高大的身躯分明在挪步近前,却没有半点声响。他一身破烂皮衣,脖颈间一圈鲜红刀痕,上方头颅左耳缺半,短发凌乱结绺,底下赫然是戈南沾血的脸。他凹陷的双眼直勾勾望过来,嚅动干裂的嘴唇道:“边士巍……”

    边士巍将头一甩,悍然大叫:“老贼!”

    他挺刀向前,刀锋落下的瞬间,那张老脸却变作一张稚童面孔。边士巍一抖,未及回转白刃,刀口下的身体已消散成烟。

    直背刀扑个空,锵地落上石地,激散大片烟尘。边士巍趔趄一下,又听后方有人呼唤:

    “阿兄。”

    他悚然回首,稚童的脸复而出现在两丈之外,仿佛转瞬从地里长出来。那是个模样不足十岁的男孩,面颊凹陷的脸上空着一个眼洞,鲜血不住滴落,磨损破裂的襟口染红大片。

    “阿兄,我好痛……”男孩空渺的话音带着哭腔,“那官爷为何要打我……”

    边士巍倒退一步,视野在热浪中模糊不清,只得使劲眨一眨眼。

    “阿兄。”左旁传来一模一样的低唤。

    他转过头,那男孩竟又站在侧旁,空洞洞的眼孔淌着血,直望向他。

    “阿兄……”

    “好痛……”

    “阿兄……”

    呼唤声从四面响起,接二连三,此起彼伏。

    边士巍打个踉跄,眼看无数个男孩环绕身周,又教烈火蒸出无限重影。咸涩的汗水滑入眼角,边士巍咬紧牙关,咧出个不像笑的笑来。

    “真是活见鬼了……”他低喃,想要提刀闯出这鬼墙,双足却灌铅般难以迈开。

    四围里焰光高涨,那数不清的鬼影倏尔一动,竟各个伸出手来,缓缓向他拢近。

    “阿兄。”

    “阿兄——”

    “我好痛……”

    汗珠颤巍巍挂在下颏,边士巍闭上眼,感到灼热的气息寸寸逼近,重重叠叠的话音仿佛响自脑里。他忽地大叫,一掌按紧肩头弟子,抑住那天旋地转的晕眩,脚一划便急转起来,深嵌地里的刀尖拖动在手,硌喇喇划出一圈碎石。

    尘埃激扬,石块四溅。那摧近的热浪层层溃散,四面的呼唤登时凄厉非常。

    “阿兄!”

    “好痛——”

    “阿兄——”

    边士巍怒号不止,紧闭着双眼疾转身躯,听一声声“阿兄”缠绕耳旁,旋转中近乎化作刺耳的啸叫,愈来愈急、愈来愈尖锐,好似永无止境,只有震动胸腔的嚎叫才能掩盖。

    刀尖震颤狂乱,脚下石地也渐碎裂。边士巍高声喝喊,双耳近聋,直到周围尖利的呼唤蓦地一近,声色剧变:

    “边兄,醒醒!”

    焦急的男声利刃般插入耳中,边士巍手中长刀倏滞,一线刺痛随即擦过膝侧。他右腿重重跪下,感到什么细小之物飞入口中,在喉头一撞,落进肚里。边士巍急睁牛眼,一掌掐住脖颈,正要运气吐出那异物,却让一只手抓在腕间:“莫吐!是解药!”

    颠倒旋转的视野恍惚而止,边士巍定住目光,一张丑陋的申字脸近在眼前。

    “巫兄?”他腾地站起来,却右膝骤痛,倒一口冷气,“嘶……怎的是你?”

    “那些山人都带着醉梦香,边兄方才是中了毒,将巫某认作了旁人。”巫重阳道,“一时情急,伤了边兄一道,还请边兄见谅。”

    边士巍将手一挥,从模糊的重影间辨看,觉出自己竟身在学庐外的林地,周围树木东倒西歪,断了一环。“醉梦香?”他抹去脸上汗水,“那是你暗阁才有的玩意,怎会落到他们手里?”

    “暗阁遭窃,巫某也是刚刚发觉。”巫重阳伸出手,扯过边士巍腰侧的荷包,打开一看,里边空无一物。巫重阳顿了顿,取出袖中木匣,将一半药丸分与他道:“你我分头行动,先将解药送与同僚。”

    “慢着!”边士巍摸索空荡荡的肩膀,“我才前抢出个小崽子来,还留着一口气——人呢?”

    身旁人似乎犹豫一瞬,看向另一个方向:“在那边。”

    边士巍寻看过去,歪倒的树干间露出一具肉躯,静悄悄趴在那里。他一跃上前,将人翻个身一看,自己半幅里衣还缠在少年胁下,那张年轻的脸却血色褪尽,生息不再。

    “我见到边兄的时候,他已经断气。”巫重阳的语声来到左侧,“许是边兄中了醉梦香,才以为他还活着。”

    边士巍看了会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又仰起头,望向烧成一座火山的学庐。

    也便是说……他刀阁弟子没有一个活口。

    肩膀隐隐抖动,边士巍纵声大笑,长刀猝然深插入地。

    “好哇……好哇!”他极力高呼,“我杀他老子,他杀我弟子——有来有往,这才叫痛快!”

    远处林丛有禽影扑飞四散,边士巍跳起身,抓过那装满解药的荷包,一把拔出刀来。

    “走!”他恨道,“教他们血债血偿!”

    -

    飞鸟仓皇掠过山腰,振得高高的竹丛摆晃不住。

    越过剑阁腾腾窜起的灰烟,李明念跳入竹林之间,踏一杆青竿上攀,蹲定缓慢弯倒的竹顶。母亲常居的小院晃入视野,四面静谧如常,既无人影,也无火光。她细看那移门闭合的檐廊,待脚底竹竿咯吱一响,回弹之力将身子抛向空中,才借力一跳,蹬上另一条竹竿。

    溪涧卷来一阵山风,浓烟自剑阁飘入竹林,数道人息裹挟其间,无声欺近。李明念弓身竹竿顶端,两手各握一柄长刀,听任青竹弯下腰身,闭起眼,坠入湍急的烟河。

    长风流过身周,细叶簌簌挣扎,竹节嘎吱作响。她听音辨向,足践长竹而跃,躯体如鱼翻转,追及每一处细微的移动声,手臂一提、一回,两柄横刀便挥裁风浪之间。叶脉破裂,血液迸溅,筋肉的韧劲拨动刀锋,重物在风烟奔涌中闷声沉底。待那涌动的烟尘静下来,李明念也轻轻落地,睁开眼,四周纷扬的叶片俱已削作两瓣,地上尸首却七零八落,参差不一地浸在血泊里。

    李明念嘴一撇,提步要赶往林边小院,却仿佛脚下一空,扑栽向前。

    长刀嚓地拄入地间,她稳住身,眼前世界旋转起来,浑身关节竟也隐隐发麻。

    毒烟?李明念后知后觉想到。

    周遭竹影摇动,朦胧的缝隙间窜出火光,跳动着越窜越高,转瞬连作一片。烈焰滔天,李明念被围困垓心,瞥得高矮不一的人影走出四面火墙,敛足五步之外。她强捺眩晕,举目而看,人丛里竟大多是同一个女孩,髫发蓬乱,惊恐的脸上泪光闪闪。另一张面目模糊的脸掺杂当中,是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几乎衣不蔽体,胸前插一柄匕首,漆黑的血迹凝结在襟前。

    她们静悄悄竖在那里,似是幻影,又似有真实的吐息。

    不对,不是烟。李明念勉力盯住面前人影。

    “你们哪来的醉梦香?”

    那些模糊旋转的人影不答,默然立于烈火之间。

    李明念握紧刀,挺身挥斩向前,朝上风处疾奔而去。刃锋划开烈焰,刀口下的脸庞扭曲消散,呻吟和哭叫灌入耳中。

    “莫杀我……”

    “姐姐……”

    “求求你……”

    李明念甩开那嘈乱的呼喊,穿过重重火海,于上风处回过身来。火舌舔上袖管、啃食肩头,颈侧皮肤灼痛近裂,一阵焦肉的气味钻入鼻腔,真假难辨。她喘着气,低头看向自己燃烧的右臂,寻不见手背上狰狞的伤疤,才觉火光渐弱,那股焦香随之淡去。

    火焰中的幻影拥过来,伴着层见叠出的哀叫扑近前。李明念倒跌两步,麻木的双足再难撑起一跳,只得侧身一躲,右手反提长刀,划上当先冲来的肉躯,却扑了个空。一扇刃风刮过左耳,她回刀格挡,不料手劲虚软,险些让刀锋滑过脖颈。

    视线越过交叠的白刃,李明念对上持刀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尖叫起来,稚音刺痛脑仁,依稀杂着嚎叫的男声,近要撕裂耳鼓。

    李明念微微一颤,当胸挨上一脚,身子飞将出去。

    后腰骤紧,一道反力将她翻推向前,面朝泥地揽入胁下。李明念一怔,未及反抗便脸前一痛,有什么细小之物被拍入口中。她连忙举双刀一拄,眼前黑靴却轻巧躲过,那勒在腹间的手顺势松开,一把抓住她腰侧漆黑的刀柄,唰地拔刀出鞘。

    李明念屈膝落地,脚边黑靴点地跃起,一抹竹青色的身影便掠过身侧。

    脑中晕眩渐褪,她认出那背影,也看清前方迫近的人丛:数十个山人绰刀持牌,携重影穿透黯淡的火光,怒喊着奔杀而来。

    青衣女子径迎上前,手拖两柄三尺二寸的横刀,纵身一跃,落向那汹涌人流,一脚踏上当中的头颅。头下脖颈喀嚓折断,周遭人潮倏滞,两侧立时有刀锋呼啸而至。她挺髋后仰,手举双刀一划,雪亮的刀尖没入两旁颈中,又见一条人影遮向身前,白刃疾劈面门。腰身旋即侧拧,女子力提左臂,刀挑尸身一掀,砸开举刀劈来的山人,同时将膝一曲,蹬向急攻脚后的敌手。那山人倒飞出去,口喷鲜血,撞翻一串同伙。

    李明念半跪下地,觉出视野渐清,不由拄刀细观。幸存的山人围杀向前,那青衣女子却穿行迸射的血肉之间,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脚不沾地,亦守亦攻,须臾即将敌人杀倒大半。

    最后一个山人从后方逼近,弯身躲过飞摔而来的尸体,侧刀挂向女子腰背。青衣女子背刀一拦,顷刻旋过身来,直刃缠弯刀一转,挺臂疾送,那刀便打着旋飞过李明念耳旁。她回头,恰见弯刀噗地贯穿一颗脑袋——一道人影仰头倒下,背后竟又有十数山人从剑阁杀来。

    前方的夏竹音一刀抹过敌人颈项,甩去刃上残血,微侧过脸。

    “会了?”

    李明念闻声转脸,两眼圆睁。

    “才一遍!”她抗议。

    “愚蠢。”夏竹音手腕微旋,“仔细,记。”

    语毕,她人便纵出去,挺向那乘风涌来的人潮。李明念急忙凝看,但见那竹青色的影子闪动人丛之中,两柄横刀疾挥如线,刃锋侧、提、回、送,仿佛那是臂里长出的一截,每进一步必教人赤溅三尺,却血不沾身,一径杀至竹林边缘。

    两息之间,山人已尽数倒下。夏竹音立定林边的树荫里,滴血的刀尖斜指向地。她再次侧过脸。

    “记住了!”李明念立刻启声,一跳上前,接住夏竹音抛来的刀。

    “师父,我阿娘呢?”李明念拿衣摆擦去刀身血迹,“她不会武功,万一被抓去——”

    “不许叫我师父。”夏竹音戢刃,“你阿娘在安全的地方。”

    难怪这样安静。李明念支吾一应,看看她一尘不染的衣裳,又揪起自己沾满血污的衣襟。

    “是阿爹让你来救她的?”她心不在焉地问道。

    夏竹音未答,却陡然将她一拉。

    一阵风响掠近,李明念猛醒过来,就势旋身而看,两枚脱手镖划过胸前,堪堪擦破侧旁竹青色的袖管。夏竹音没有停顿,右手一甩,什么闪亮纤细之物便斜掷出去,刺向飞镖源头。

    咚。树冠里掉出一个人影,摔落林地之间。

    两人近前查看,那尸首竟是个皱巴巴的老翁,一身破烂布衣,瘦脱了相的脸上还刺着额字,显然不是山人。李明念左右看看,却寻不见他身上致命的伤处。“这老头有些眼熟。”她咕哝,“师父,你方才用的什么暗器?”

    “是罪客。”身旁人却冷不丁道。

    “罪客?”李明念挑眉,记起这张脸确曾出现在地牢,“那他怎么会……”

    目光触及夏竹音划破的袖管,她话音戛然而止。才前为着拉她,女子里外两层左袖尽教划破,此刻曲臂搭在膝头,正露出肘间一块深红的疤痕。李明念定看那红疤,脑中空白一片。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闯入视野,捂住袖管豁口。李明念抬起眼皮,对上那张玄底面具的眼孔。那眼孔不过两条细细的窄缝,内中昏暗难辨,只朦胧现出一双眼瞳。她却好似看清了一双极近的眼睛,还有脸庞边一层微末的绒毛。

    “跟上。”沙哑的女声传入耳里。

    李明念神志回笼,看面前竹青色的人影一晃,直奔山巅。

    她摇晃着竖起身,走出几步,又停下来。眼盯脚上那双泥点斑斑的玄靴,李明念干立片刻,飞身跟上。

    山顶东侧浓烟滚滚,挨近兵器库的峰阁却死寂一片,底层门扇大敞,内里火光耀耀。师徒二人纵入门槛,见祠堂底里满地狼藉,随墙面裂开的神龛空空如也,长明灯翻倒在地,灯油泼上散落一地的牌位,雀跃的火花践踏其上,肆意蔓延。

    李明念望进神龛后方的暗门,隐约瞧见山壁间黑黢黢的石窟,却感知不到人息。

    “罪客尽教放了。”她道。

    夏竹音不吱声,踢开燃烧的牌位,抓起一盏长明灯,径入地牢。

    沿着那长长的石梯深入底层,山体内的蛋形石窟森冷如常,环壁间却狭室尽空,封锁洞口的铁链根根松垂,在阴风的拨弄下轻微摆荡,嚓嚓作响。她们落足阶底,正对阶梯的石牢也已空无一人,两条拴铐手臂的锁链还垂悬窟内。李明念踩着最后一级石阶,觉出身旁人走上前,视线却定在那石窟的角落里。

    那里掉着一根绣花针。

    “……你来过这里。”李明念道。

    夏竹音置若罔闻,单膝跪于地面凹陷的中心,左手端灯,右手在土地间摸索少顷,紧贴上去。

    一阵蓝光溢出掌底。

    光亮倏尔刺进眼里,李明念当即回神,只见一团蓝光从夏竹音掌下溢散,地面仿佛瞬间裂出几道刺眼的缝隙。那缝隙迅速张开,似是顺着无形的纹路爬上四面石壁,直通遥远的穹顶,汇作一星极亮的光点,然后闪烁一瞬,熄灭下去。

    一切转瞬即逝,李明念不及看清,低下头,却又是一惊:脚下土地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平坦的石地。

    夏竹音掌底多出一只木匣。她放下长明灯,打开匣盖。

    “这是什么?”李明念趋上前,看到那匣里空无一物,“放什么的?”

    “来迟啦。”头顶响起一道女声,“东西在这里。”

    两人俱惊,仰头一看,一个女子正盘坐在上方的石窟边,左肘撑在膝头,右手举两卷书册,俯着身笑望过来。

    “你们这阵法确是有趣,我出入这南山不下十回,直到近两年才探明其中关窍。”女子笑道,“以罪客的灵力供养阵法,自然要断去所有给养方可破阵。若非今日乘乱放走罪客,我还拿不到这《名册》。”

    她晃一晃手中书册。

    “将人关在这阴暗的地界等死,还要拿地阵榨取他们的灵力……当真是敲骨吸髓,令人发指呀。不过玄盾阁也一贯是如此作风——小小地牢,比之这一整座南山倒算不得什么,是不是?”

    李明念皱紧眉头,已然认出对方声音。她悄悄提起长刀,被夏竹音反手按住。

    “我还当先来的会是那阁主,没想竟是你们。”那石窟里的女子好像丝毫不察,只顾自翻一翻那《名册》,借着微弱的灯光寻阅,“方才闲来翻看,我还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对了,就是这里——”

    她止住翻书的手,转而搭上腰间形似火焰的剑柄,冲下方那青衣女子一笑。

    “现下想来……上回在县府,你便已瞧出我这柄剑不一般了罢?”

    对方一动未动,玄底金纹的面具严严实实遮住脸,不露半点情绪。

    “纪英灵。”她叫出女子名字,“偷《名册》,有何目的?”

    “秘密。”纪英灵笑眯眯道,“你答应为我所用,我便告诉你,如何?”

    “你要我背叛玄盾阁?”对方冷声反问。

    手里《名册》一合,纪英灵拿它扇扇风道:“老底都捏在我手里,有何不可?况且我也瞧不出这地方有甚么效忠的好处。”她看一圈阴森森的地牢,目光又落向那刺猬似的少年人,“若是担心你旁边那丫头,我也可收她为徒,带她一道走。”

    李明念一愣,身旁的夏竹音却不为所动。

    “她有父有母,无须我操心。”她道。

    纪英灵长叹一口气:“好罢,你再考虑考虑。”

    她站起来,却因石牢低矮,只得弓着身缩在那洞口。于是她捞起脚边一只酒瓮,跳上斜插入地的石阶,将那两卷《名册》掖入衣襟。“原想让第一个赶来的尝尝这阵法滋味,今日心情好,不为难你两个,也算作我的见面礼。”纪英灵拍去身上灰尘,“哪日想通了,去我们初见的地方寻我便是。”

    阶底全无答话声。纪英灵也不恼,最后瞧一眼那女子身旁的少年人,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

    脑仁顿时抽痛一下,李明念扶住额侧,再向梯上一望,对方已眨眼没了踪影。

    “替我转告你们那掌厨——三月酒名不虚传!”

    吆喝声从梯顶传来,字音回荡石壁之间,振得抽痛的脑额愈发不适。李明念半跪下身,眉心抵上拄刀的手背,感到那按在右臂的手微微撤开。

    “头晕?”身侧人问道。

    “不是。”李明念半眯起眼,似要看清涌入脑海的模糊色块,“……有些奇怪。”难道还是醉梦香之效?

    青衣女子却沉思片晌,忽而开口:“你见过她?”

    “不容谷见过一回,只是没有瞧清她的脸。”李明念答完一顿,又朝她看上一眼,“那次你也在。”

    冷风吹卷发顶,两人隔着烛火对视,一时谁也没有出声。女子潦草扎起的圆髻半散开来,几缕碎发飘荡脸旁。她不再追问,只撕下半幅衣襟,缠上左肘。“方才所见,一个字也不许透出去。”面具底下的话音冰冷如旧,“否则你爹娘也保不了你。”

    长明灯闪烁脚边,映得她面具上的金纹也忽明忽暗,形同幻影。李明念侧看许久,挪开目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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