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我最终还是离开大自在殿。

    临行时,佛子问我,什么是慈悲?

    鱼困池内,是听之任之,冷眼旁观其曳尾于这一方死水?还是掘开堤坝,引流归海,放它去搏击那凶险风浪?

    沉默半晌,我说,我不知道。

    离开此地,我独行三万余里,将风月宝鉴,藏于西南一荒山大泽内。

    我不能再带着这东西。我对它几乎生出恐惧——正如燕初所说,人的疑心一旦生出,便再也不能停止。

    先前佴释之渡劫,紧要关头,我曾用风月宝鉴为他挡下最后一道雷劫。那镜子也因此受损废弃。后来我想要向小姐妹讨一个修补方法,拿出来时,它却已好了大半。

    如今观之,不经灵力灌溉,便能自行修补,哪里还是法宝,简直……像个活物。

    我打了一个冷噤,不敢再想,只将御剑的速度提到最快。

    我想见佴释之。

    我该去接他了。

    【六十二】

    我回到先前分别的地方,是在一个黄昏。

    巴无忌告诉我,佴释之被安置在城中一处大自在殿。我寻路而去,推开重重朱红大门,他在一棵枝叶青黄的梨树下等我。

    远远看,他背影清瘦而削薄。发丝漆黑,垂在肩后,如一条静默流淌的河流。

    他说:“你来了。”

    我说,是啊。

    他转过来,问我:“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我抱住他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膛:“你不问问,我把那东西放在哪里?”

    他笑笑。说,我只用知道你在哪里,就足够了。

    我说好。

    抬起头,我说,咱们去合欢宗。

    【六十三】

    我没有把那两个字告诉任何人。包括佴释之。

    它太过惊世骇俗。倘若为真,则十万年来,凡与合欢宗妖女沾上关系的人与物,皆陷入一种恐怖到无以言表的危险境地——不再是能够一笑置之的痴男怨女风月债,而真正关乎生死存亡。

    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上佴释之回西北。回我们的小院,再也不管这些纷纷扰扰。但我不能。一把利剑悬于头顶,我怎能自欺欺人、视而不见?

    我想,我得回一趟合欢宗。

    除了依照燕初的遗言,将她安葬。我还得弄明白,合欢宗的人,究竟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面孔。

    事不宜迟。

    我带着佴释之御剑而行,赶路小半月,终于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山门之前依旧歌舞繁华。出示了身份腰牌后,我领着佴释之通行而过,同此前每次一般无二。

    没有伏兵,没有陷阱,我顺利回到自己的住处。

    燕初离开前,大约并没有来得及归置东西。洞府内外,还残留她生活的痕迹。我捡起榻上她看到一半的话本,合上,打算一会儿烧在她坟前。

    她随身的所有东西都被劫雷劈作飞灰,我能做的,只有为她立起衣冠冢。

    短暂的停留之后,我与佴释之带上燕初遗留的衣物和用具,去了后山。

    那是处终年阴冷,少见日光的所在。我此前不曾来过,初次转到,只觉入目尽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

    燕初为何把人葬在这个地方?

    寻寻觅觅,终于在山腰平缓处,瞧见一座荒草半埋的坟包。于缓步上前之时,我渐渐看清了那坟前碑文上的铭刻。

    “萧绍之墓”。

    ——萧绍?

    我与佴释之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面上看到震惊与迷惑:如今的合欢宗宗主便叫萧绍。我年少之时,还曾和他有过一段。

    为何这墓碑之上,会是萧绍的名字?

    仅仅是巧合吗?

    我快步走到近前细看,心中咯噔一下,再无半点侥幸。

    那墓碑旁摆着的,正是小姐妹的烟杆。

    我只当她随身带走,却原来留在了这里。难道她早在离开之前,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故而将这陪伴自己最久的东西舍下?

    我想不通。

    唯一确然无疑的是,我小姐妹年少时的恋人,的确叫做萧绍。可,此萧绍,究竟是不是彼萧绍?

    若是,怎么从不见她提起?甚至当年我觊觎宗主萧绍一身精气,她还从旁出谋划策。她难道不会嫉妒?

    若不是……小姐妹毕竟是合欢宗上一代妖女里数一数二的角色,除了这个萧绍,还能有哪个萧绍,能教她倾心以待,经年不忘?

    我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修真者灵识敏锐,大眼一扫,已看出那坟包之下干干净净,并无半根骨殖。或许是时间太久,尸骸都被黄土销尽。又或许……这底下,从不曾埋入什么亡人。

    正思索,佴释之俯身捡起烟杆:“这是……燕道友的?”

    我低低应了一声。

    “燕道友把东西留在此处,是……为了做个标记,让我们认得地方么?”他将烟杆转交给我,言下有几分踟蹰。

    我点头,又摇头。

    最末,轻轻一叹:“也许只是因为,这东西是他送的。”

    “如今还于此处,便把一生的纠葛和情债都销了。下辈子干干净净,从头来过。”

    燕初的衣冠冢很快立好。

    临走时,我伸出手,抚了抚那新起的墓碑。一如幼时每次哭泣,燕初总在我的发顶抚过。

    我说:“你放心去,这些事,我会替你查清。”

    接过佴释之递来的烈酒,缓缓倾洒在坟前。

    “姐姐,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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