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从后山出来,我带着佴释之,直接杀去合欢宗的主殿。我有太多的疑问和不解,都要从那里寻找答案。

    又是毫无阻拦,我顺利地见到萧绍。

    他坐在主殿最高的那张座椅之上,俯视我与佴释之。我与佴释之手牵着手,立在主殿之中,并肩仰视他。

    合欢宗的主殿宽敞,宽敞而阒然,除了冰冷漆黑的地面,便是一张张排序分明的几案。从前,我每次来,都要为其迥异与别处的空寂而讶异——也只是讶异。并不曾往深处细思。若我细思。便该明白,这是多百折千回的提示。

    与萧绍的见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不过是,我看着他,将自己的推测与怀疑一一道来。

    萧绍漠然听着,面上冰冷平静,一如宗门前威严的石头雕像。直到从我口中听到燕初的名字,眸中才第一次有了活人的生气。

    他说:“你把她葬在了后山。”

    我说,“是。”又抬眼问他:“那座空坟,果然是为你立的么。”

    薛绍嘴角扯动一下,像是笑了,又像是苦笑。那丝波纹消失得太快,我来不及看真切,只听得见他:“是我。”

    竟然是你。

    果然是你。

    “原来你知道。”我冷笑一声,心里“腾”地生出怒气。“你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几百年对她不闻不问。你——”

    “西菱。”他唤我名姓,“我不能知道。”

    他说:“我只能,不知道。”

    我说,你什么意思。跟我打哑谜是吗?

    他不答,反过来问我:“你还记得从前,为了提升境界,跑来缠我双修吗?”

    我下意识看了佴释之一眼。他握紧我的手,微微摇一摇头。

    我松了口气。

    萧绍等不到我的回答,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是大约三百年前,你为了把我搞到手,大把大把地砸灵丹。”

    “西菱,那时你不过四五十岁,没有多少积蓄。法宝灵丹,都是向风月宝鉴赊的。你也许还为此窃喜过。但是……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借出数百倍于她身价的财货。这种风险极大的事情,为什么会有宗门愿意做?”

    “好好想想。西菱,好好想想。这些话,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可你是不同的。你与他们都不同。”

    “不仅仅因为,你本该接替我,坐在这里。”萧绍顿了顿,抬手指向佴释之,“还因为,你将他找了回来——几万年了。你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

    我心头一沉,盯紧薛绍:“你把话说明白点。”

    “我不能。”

    他摇摇头,站起身,缓缓步下高座,来到我面前。“西菱,来不及了。”

    薛绍说:“我要渡劫了。”

    我面色大变。

    他瞧着我如临大敌模样,似乎觉得有趣,终于笑了:“怕什么。我已经到了大乘圆满,只差一步,便登仙而去——这十万年来,能飞升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你不该为我高兴吗?”

    我说不出话。

    又是渡劫。在燕初和佴释之之后,连他也要渡劫。可他不过是与我说了几句话!

    难道是我害了他?

    似乎看穿我的所想,薛绍的笑缓缓淡了。“西菱。你不该来的。”

    “你不来,不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我尚且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以继续替你们遮掩。可以趁夜深,去看看她的坟墓,或者,继续等待,等哪日,来个人把这一切推翻。”

    “可你来了。”

    “——也幸好你来了。教我不至于再熬那无望的漫漫长夜。”

    他取出那柄常用的折扇,摊开,最后看了一眼,交到我的手里:“我既然去不了,还请你最后帮个忙:临走前,把这个埋进我的坟墓里。”

    雷劫的威势开始蓄积。大殿之外,合欢宗众人已经一片哗然,只是碍于薛绍之令,未敢前来询问。

    事已至此。我接过折扇,心头只剩茫然。

    萧绍倒比我轻松,回头又望一眼长阶高座,甚至有余力与我逗笑:“日后可不必再坐这冷板凳了。一坐四百年,好冻人。”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

    远天之外,逐渐响起声声闷雷。萧绍挥来一面水镜,理理衣袖,整整发冠,一切收拾停当。临行,转过头来。

    “西菱,今我既去,必有人接替而上。他做宗主,再不会有任何留手。你——”他看看佴释之,“逃吧。”

    “和他一起,逃远些。未到大乘境界,不要回头。”

    【六十五】

    薛绍出殿应劫,我与佴释之则重回后山,将他的折扇埋进那新起的坟茔。

    往挖出的坑里填土的时候,薛绍的大乘雷劫也已经开始。我瞧着那一道道惊雷劈落,心中滋味莫名。末了,只是在燕初的墓碑上轻轻一拍:“又骗我。”

    佴释之本在覆土,听见动静,抬起头来:“阿菱?怎么了?”

    我摇摇头。再看一眼燕初,叹口气:“下辈子再找你算账。”

    语毕,唤上佴释之:“我们走吧。”

    他应了一声,直起身,正要来牵我,目光却倏得一凝:“阿菱,你瞧。”

    我顺着他手指所向,但见雷劫退去,而祥云却从虚空涌现,七彩斑斓,美得令人晕眩。

    薛绍的雷劫,过了。

    烟霞越聚越浓,渐渐幻化出长阶之形。四下,合欢宗的年轻弟子们已经欢呼起来。连一旁的长老堆里,亦走出一人,向半空的萧绍迎去。

    我远远瞧着,心里明白,这大概就是下一任合欢宗宗主的人选。

    万千人瞩目之下,萧绍自乾坤袋中取出大印,交于继任者之手。而后环视四周,目光在某处轻微一顿。

    修士眼明心亮。我知道,他看的是此处,他与燕初的虚冢——看得很克制,只一眼,便收了回去。

    他如今已是准仙人,自不可在人间逗留过久。环视过后,便转身步上登仙梯,拾级而去。

    我与佴释之目送他一步步登顶。那长阶尽头,绚烂烟霞之末,无声无息裂开一道缝隙。其后虚空涌动,深不可测,如一张黑漆漆兽口。

    这破碎虚空,飞升成仙的紧要关头,薛绍站在最后一阶,却忽然止步向后望去。他一望,倒教地上的修士们忆起仙凡有别、再见无期,由激动转向伤感。

    “宗主!”

    “师傅!”

    “师兄……”

    萧绍一一看过众人,微微颔首,继而一笑,像是再无留恋。便利落回身,正对裂隙,一步踏入,迅疾被那无尽虚空吞没。

    随着他的离开,漫天斑斓祥云飞速消退,其下众人亦有条不紊地逐渐散去,唯独合欢宗宗主飞升而引起的震动,仍像涟漪一般不住向外扩散。

    我与佴释之早在他投来目光之时,便迅速改换了位置。如今隐在另一角落,遥望萧绍破空而去,彼此都有些戚戚。

    “你瞧见了吗?”

    我抱紧佴释之的腰:“他那一笑,可真是冷极了。”

    佴释之默然点头。

    “你说,萧绍在大殿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佴释之,“什么叫,‘我把你找回来,是几万年来头一个’?合欢宗通过风月宝鉴租赁丹药给妖女,又有什么意图?”

    佴释之沉思片刻,微微摇头:“关于前者,我亦是不大明白。至于后者……”他顿了顿“阿菱,你可还记得,通过这风月宝鉴租赁而来的灵丹或是药草,在偿还时,是否有什么苛求?”

    “苛求?”

    我一愣。细思过后,摇摇头:“只是一些利息罢了。真计较起来,还比外面的低上不少。”

    “这样吗……”他若有所思,继而问道,“若不能及时还上呢?”

    “那点利息,怎么可能还不上。”我不以为意,奈何他目光坚持,只好沉下心试着回想。“真还不上的话,大概会被安排去和别的宗门交际吧——你知道的。不过这种情况少之又少,毕竟,去找风月宝鉴赊欠东西的,多是些初出茅庐的妖女。实在囊中羞涩,又急于提升修为、留驻容颜,才会向镜子支取些灵丹来救急。等熬过那个关头,知道怎么哄男人了,自然宽裕起来,不必再行此事。”

    佴释之听吧,思索片刻,喃喃道:“这便是了。”

    “好狠的一个局——收资质差的孩童做弟子,是因为他们大多被亲族放弃,没有倚靠,任人揉捏;从小的调教和筛选,教他们轻浮佻薄,游戏人间;上善诀作为功法,保证弟子无法改投别家宗门;风月宝鉴则充当镣铐,一头铐住情人,一头铐住自己。”

    我面色凝重,心里沉下来:“你前面说的,我不是没有想到,但这最后一句……”

    他看我不明白,便温声与我细说:“阿菱,你想。资质差一些的弟子,修炼时总要慢一些。合欢宗的弟子又都是精心挑选的好容貌。若瞧着旁人青春依旧,而自己却因为修为停滞而渐渐老去,心中岂能不急?而提升修为,则只有男女双修——以风月宝鉴查探旁人的真心,是为了双修。用风月宝鉴赊来珍宝,投其所好,亦是为了双修……一计套着一计,严丝合缝,当真是煞费苦心。”

    这一席话讲的清晰透彻,如雪水泼灌,浇得我面白如纸:“是了。赊来的东西,岂有不还之理。而在合欢宗,最便捷的积蓄方式,永远是攀附男人——到头来,还是催逼我们出宗冶游。”

    佴释之安抚地亲一亲我的眉心:“还好,我们不必再如此了。”

    我顺着他的话点头,内里却不并不轻松。

    果真不必如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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