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世事无常。

    我与佴释之从前流亡西北时,也期盼过能有一日力压仇雠,“衣锦还乡”。却未曾料得,我亲眼得见他在星机阁诸位师长,竟是如今这么个境况。

    大殿之外戒备森严,不少人对我怒目而视,等进了门,却空旷起来。灵识一扫,高座上只寥寥数个身影。

    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深居简出的星机阁主,也诧异于她坦荡摆出的年轻和虚弱,但此心绪索然,早没有探究的兴趣,干脆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发问。

    “既说要合作,彼此都拿出些诚意。从前的恩怨暂且不论,我只问你们能为此事做什么。”

    我的目光扫过那高座上的数人,于一道青色身影之上定住。

    浮图塔三千幻境试炼过,一切假象于我灵识之前都无所遁形。在那人身上,我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我们么……”

    我心下微转,移开目光,向那声音的来处望去。

    星机阁主面色坦然,停了停,道:“西菱道友身为散修,虽无牵无挂,来去自由,到底孤了些。我们固然不才,却还有些同侪,可以从旁匡助,救失补漏。”

    “是么。”

    我眯了眯眼,缓步上前,扫视着那几人,一一念道。

    “大自在殿。”主导力倡。

    “星机阁。”默许首肯。

    “药王谷。”暗中襄助。

    “烟雨楼。”浑水摸鱼。

    “只是这些,便觉得够了么。”

    殿内一时极静。

    我叹了口气,“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

    无形的波动以我为中心向外扩散,如轻柔的风拂过,数声痛呼一一响起,虚空中先后跌出几道狼狈的影子。

    我认得那里面的两张面孔。

    “原来是正气盟的老朋友,”我向他们颔首,眼中却没有笑意,“当年在魔域,可多亏了你们的‘关照’。”

    “哼!”

    几人中,红袍的老者向我怒喝,“这小女子果然心胸狭隘——”

    “方老前辈,慎言!”

    瞬发的护阵将老者几人层层罩住,高台上星机阁主细眉微蹙,她目光落处,我抱臂站着,似笑非笑。

    大殿上的纱幔流水一般轻轻摆动。

    阁主的眉头缓缓舒展,她抬手将那护阵撤去,冲我淡笑:“西菱道友,还请见谅。”

    楚介忍了半晌,此时终于按捺不住,昂起头冲着台上责问:“你们所谓合作,就是这般暗中设伏吗?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能耐!”

    又冷笑着向我道,“西菱,你我可得谨慎些。我看这群乌合之众里,保不齐就有人存了祸心,要伺机反水呢。”

    “楚道友勿怒。”阁主目露无奈,“我等出此下策,正是为了避免眼前的情形。只不过,眼下看来,却不如尽早开诚布公的好。”

    她缓缓站起身来,环视众人,面色逐渐郑重,“我虽不才,也明白诸位各有顾虑。或心存嫌隙、追索旧事,或身怀隐衷、不愿出面。然而——大敌当前,殿中各位,不是一方巨擎,就是当世才俊,理应明白——为了达成同一个目的,有些时候,敌人和朋友之间的界限,可以不必那么死板。对么?”

    阁主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说得不错。”

    我拊掌应好,顿了顿,又笑,“只是……这么要紧的一场盛事,若仅凭三言两语就要敲定,实在显得有些轻率。非但我二人犹疑,恐怕在场的各位也不能放心。”

    “与其草草合盟,随意举事,来日阵前望风而靡、一败涂地。倒不如早做准备,你我两方立下重誓,敢有背叛退缩者,便罚他立死当场。如此一来,彼此的隔阂涣然冰释,既剪除了后患,又可淬炼士气、成就破釜沉舟之势。如何?”

    大殿之内,一上一下,我与阁主对视。

    俄而,她颔首称是,“西菱道友此言,确实有理。诸位以为呢。”

    高台上,各宗尊老默默坐着,不发一语。正气盟的来者互相看了几眼,其中步出一人,拱了拱手:“也罢,便依此人所说,我等与她立下血誓,以表决心。”

    星机阁主遂道:“既然如此——”

    “慢。”

    我打断她,歪了歪头,“重誓是要立的,却不能是我与你们来立。”

    红袍老者猝然抬头望向我,沟壑纵横的脸上混杂着惊讶与厌恶:“你这妖女,又耍什么花招?”

    “众所周知,”我瞥他一眼,“血誓以缔约双方之精气血脉为结,只要彼此尚有一丝血脉留存,便世代相传,无有穷匮。”

    “这固然是好的——然而此战之后,无论功成与否,我皆不能逗留于世。届时宴散楼倒,人走茶凉,莫说盟约,便是我那几个亲朋故旧,怕也只能任人揉捏。”

    “道友敢出此言,莫非存了欺我之心?”

    话音落。红袍老者再要开口,我冷哼一声,大乘圆满境界的威压陡然放出,如万丈海潮横空拍去,摧枯拉朽,须臾撞碎护阵,击在老者身前。

    他口中鲜血喷出,面色立时变得惨白,脚下蹬蹬蹬连退数丈,直至一道青绿色灵力从后轻轻承托,才勉强稳住身形。只是那神情萎靡、精气衰败的模样,显然再也说不出讨厌的话来。

    “西菱,手下留情。”

    我自然认得那青绿灵力出自何人,当即目光如冷电一般钉了过去:“倒不知烟雨楼主原来如此心善。”

    那人轻笑一声,“好女子,便饶了他吧。”

    哼。

    “也罢。”我将这两个字咬得慢条斯理,“便依你所言,饶了他,以示诚意。”

    说完,笑了一笑,抬手撤去对老者的禁锢,外放的威压却更进一步,充塞整个宫殿:“先前在浮图塔中,巴无忌给了我两个选择。礼尚往来,我也与诸位两条路走。”

    “要么——我把你们都杀了,消去后顾之忧。继而独战高天,成不成倒在其次,至少念头通达。”

    我顿了顿,颇有兴味地环视一周。目光落处,数人气息陡变,几欲暴起。

    可惜星机阁主仍是面色不动:“西菱道友如此作为,未免有些……霸道。”

    “只是这样,就觉得的难以忍受?”

    我收了笑,扬眉冷喝,“不过是照搬你们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说完,懒得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再开口时,斩钉截铁。

    “既不想死,便乖乖与楚介立下三誓。”

    “其一,严明法纪,整饬旌麾。征讨之中,不得伤及无辜。待得事成,宣明天下。正视听,肃风气,收拢流散弟子,招抚安顿,不得欺凌侮弄。”

    “敢有违者,斩!”

    “其二,凡在场宗门,即日延请楚介为本派长老,终生供奉,不得轻视怠慢。”

    “敢有不敬者,斩!”

    “其三,阵前见机行事,不得畏刀避剑,弃甲曳兵,更不得倒行逆施、助天为虐。”

    “敢有背明向暗者,斩!。”

    语毕,我抬手放出一座铜鼎,置于身前三丈处。周身气势振出,瀚海般的威压凝成实体,或作烛蛇,游走盘踞,或作巨虎,眈眈而视。

    “各位,意下如何呢?”

    漫长的寂静过后,星机阁主第一个有了动作。她脚尖微抬,稳稳踩在虚空之上,而后一步一步,缓缓走下高台,行至我身前。

    她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星机阁,愿同此契,共举大事。”

    我微微一笑,向她拱手:“阁主高义。”

    简短两句,对话结束。

    旋即,几道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好!”

    烟雨楼主洒然而笑,缓步行来:“西菱,便让我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自他之后,各宗尊老一个一个走下高台,聚拢在铜鼎四周。

    我与楚介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利落地划破了手掌。鲜血刹时淌出,凝作一股,蜿蜒着,向铜鼎上空爬去。

    楚介下巴微抬:“诸位宗主,请吧。”

    十余股血线逐渐汇作一团,灵光大盛的刹那,我淡淡开口。

    “巴无忌,还不出来么。”

    脚步声自殿门处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巴无忌手中执一面荧荧明镜,逆光而立。

    “风月宝鉴,”他含笑道,“西菱,物归原主。”

    我眯了眯眼,下一瞬,那镜子凌空飞起,落入我的掌中:“等你许久了。”

    最后一股血线终于补上。铜鼎震颤起来,朦胧的猩红色雾气自内溢出,缠绕上参与立誓的每一人。

    我摩挲着手中风月宝鉴,注视眼前的一切,目不转睛。

    雾气散去,血誓凝成。

    “随我来吧。”

    我双目微阖,催动灵力,感受空间的波动。

    掌心的明镜发出一声轻吟,随后,一道隐隐约约的环状虚影扩散而出,见风则长,不过呼吸之间,便将整个星机阁纳于其中。

    以风月宝鉴为媒介,施展叠宙之术……

    虚空之中,骤然炸响一声惊雷。

    要阻止?

    凭你,也配么。

    我蓦然睁眼,双眸中放出两道寒芒,直射高天。同时,手中法诀翻飞,残影变幻间,千余枚令符先后落定。心念微动,灵力运转,各个节点逐一勾连。

    眨眼功夫,大阵已成。

    令人心悸的波纹,自那精细无伦的线条上扩散而出,于极短的某个瞬间,印刻了空间的法则。

    刹那。

    整个星机阁——数百座绵延山脉,不尽的桂殿兰宫——皆被无上伟力逐一拓下,震颤着,破开虚空,跃迁万里,挪移到大陆的东南之地。

    它降临在合欢宗的上空。虚实交错,似乎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然而,下一刻,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排着阵列,自那天宫神阙中缓缓步出。高举如林的兵刃,照出冷锐的寒光,映射之间,飞雪落霰。

    十万年的阳春烟柳地,终于笼上了第一道灭亡的劫云。

    数不清的合欢子弟、风流来客一齐仰首,残留着未餍足欲色的面上,多是昏茫茫的不解。

    我踩着虚空,与他们对视。

    灵力加持过的声浪铺过重重山谷,在小楼珠帘、碧橱绣户之间不断回荡。

    “诸弟子及宾客当闻之:

    合欢妖宗,流毒已久,秽乱仙门,淫污九州。是以救偏补弊,急如星火;正本清源,迫在眉睫。今得高天之命,涤濯旧尘;遂以道盟之首,扫荡诸邪。然则,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及妖宗子弟,多出微末,偶蒙欺哄,其迷未远。是故特开恩赦,为限三日,愿得舍邪归正,改过从新。俟及期满,扫穴犁庭,有冥顽不化者,势必诛灭。勿谓言之不预也。”

    黑云之巅,我立于诸人身前,目光下移,穿过乱作一团的合欢弟子,直射向某处。

    合欢宗空旷而阒然的大殿上,缓缓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

    等待开战的三天里,各宗尊老自去集结兵马,我竟然意外的成了闲人。

    楚介也无差事,干脆扯了条飞舟与我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瞎聊。

    待谈及佴释之如何得知此事,我便将幼时抄书偷懒的事与他说了。楚介听过,叹为观止。继而,又挤眉弄眼地问我——与人魂魄相融,是个什么感觉。

    能听见他与你说话吗?

    我闻言愣住,沉默了一会,感受着胸腔中心脏的跳动,低声回道:“并没有什么……只是自他回来后,我不再害怕了。”

    楚介哑然。信口又扯了些别的,将话题岔过去。

    末了。

    他倚在飞舟一侧,半枕着胳膊,长吁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事,真就交给我啊?”

    我背靠船板坐着,听罢,看向他。

    “不给你,还给谁呢。”

    楚介嘿笑了一声。

    “行。”

    他说。

    “你放心,哥哥给你担着。”

    说完,似乎还想说什么,犹豫之后,却破天荒的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挪出另一只手臂,不声不响地挡住上半张脸。

    许久,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西菱?”

    我应了,他却不作声。

    再等片刻,才听见他开口。难得的吞吞吐吐。

    “西菱?”

    “嗯。”

    “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我愣了愣,方笑道:“这有何难。你想喝,咱们现在就下去,到合欢宗里偷几坛。我最知道他们爱在哪里藏酒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

    我愣住了。俄而,别过脸去,带着些愧疚,“从前说要带你吃香喝辣,总是不能兑现。”

    “等以后,你做了那么多宗门的供奉,爱干什么干什么,再不用怕被人欺负了。”

    我站起身来,不敢看他。

    “我就去和他们交代一声。来日你若想回药王谷,也是好的。”

    楚介坐正了身子,抬起头来看我。

    他仍是执拗道:“西菱,你还欠我一顿酒。”

    我却已迈出飞舟,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只匆匆留下一句。

    “是我的错……且赊着吧。”

    天外之山,层峦耸翠;云中仙城,檐牙高啄。

    可惜都是假的。

    镜子投射出的景象,再壮观伟丽,也难逃破碎的一天。我掠过“星机阁”道道楼阁,向大殿之内行去。

    进门之时,恰与巴无忌擦肩而过,听得他念了一声“留步。”

    温和从容,仍是很多年前的语调。

    我半个眼神也欠奉,仍向前走我的路。

    “西菱。”他又唤了一次。

    镜像的大殿之内,偶然会有云气流动。那声音便像一阵风,倏忽就拂了过去。

    我与巴无忌,当真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又往前走时,高台上灵光微动,显出道青衣身影。一张俊脸,笑意吟吟,已不知瞧了多久的好戏。

    “我就说我不曾看走了眼,”他似有所指,“咱们的菱菱,果然是个心硬的呢。”

    他报的是我往日出任务时惯用的假名。

    我回了个白眼,反唇相讥。“楼主敢出此言,料想烟雨楼中那堆满库房的灵石法宝,必然都来得清白干净吧?”

    “这丫头,好利的嘴。”

    烟雨楼主手执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顺势在高台上落座。“我不过顺嘴一说,哪值得动气呢?”

    “哦?”

    我脚下迈出一步,人已瞬移到高台上,坦然落座于主位。“楼主既有兴致说笑,必是所部人手俱已到齐了罢?”

    “好说。好说。”他打了个哈哈,“明日阵上,自然任君差遣。”

    我亦是一笑。旋即合了眼,不欲多谈。

    他却执意招惹似的,又挑起另一个话题:“说来,我与道友之间,还有一笔旧账。若要拖延,怕是再也没有机会销清了。”

    心口一窒。

    我睁了眼看向他。左掌微抬,召出一道卷轴:“楼主的承诺,不是已然兑现了么。”

    天意弄人。

    苦苦追寻数百年的禁术与圣丹,一先一后、终于都落入手中时,我却皆已不再需要了。

    烟雨阁主双眼弯弯,如同化了形的狐狸。“那是本楼跟旁人的交易,与此并不相干。我和道友相识已久,怎么好占你便宜呢。”

    是么。

    从前在你手下做事时,也没见你多与我几分工钱。

    我扯了扯嘴角,嘲道,“楼主果然是位守诺君子。我若再推辞,倒拂了你的好意了——那就将它换成灵石吧。你觉得它值多少,就换作多少。来日收留合欢宗离散子弟之时,所耗花费必是巨数。有这笔钱,也能缓解一二。”

    “哦?”

    烟雨楼主挑了挑眉,“却不想道友对那邪宗的子弟,倒是颇有余情啊。”

    我沉默了片刻。

    目光落处,仿佛隔着虚假的镜像宫殿,隔着风月宝鉴化作的圆形光圈,隔着层层云雾,望到了其下的合欢宗。

    那兵荒马乱、人去楼空的亭台水榭仿佛又活转回来。

    倒退数百年,年幼的我牵着年轻的燕初,在菱花池上泛舟。小妖女们的笑声自遥远的训堂传来,清甜爽脆如初剥的莲子。和风醺且暖,霜雪未遮头。

    那样的青春鲜妍。

    再没有的了。

    我轻声喃喃。“合欢宗是很差劲,可我……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啊。”

    —————

    三日倏尔而过。我自燕初坟前离开,来到阵前。

    立于众人之首,打眼望去,脚下的合欢宗几已成为一座空城。

    然而——在那森严大殿之前,仍有数百道身影手执兵刃立着。

    “这可怎么是好,”烟雨楼主微笑着看向我,“难道当真全杀了不成?”

    “仍照前约行事。”

    我冷冷刮他一眼,拔出剑来,跃下云头,“有知退者,便收服关押。若负隅顽抗……”

    “我自杀之。”

    身体由高空下坠,冲破重重云层。灵识展开的刹那,虽已预想过局面,我心头却仍旧一沉。

    不对劲。

    ——太弱小,也太年轻。

    分神期、元婴期、乃至筑基期。零零碎碎,摆出松散可笑的队形。

    这算什么?

    派他们出来送死吗?

    我强忍怒气,一剑横出,扫落对面摇晃脆弱的招势,喝道:“你们宗主缩在哪里?叫他出来回话!再拖延,我扬了他的山门!”

    对面混乱了片刻。

    而我身后,各宗修者纷纷列好阵仗。威压逐渐上涨,透出跃跃欲试的不耐。

    盏茶功夫过去,那群青涩稚气的菜鸟中,走出了一道窈窕倩影。

    她冲着我行礼,“师姐,一别多年了。”

    我望着那略有几分熟悉的娇美面容,过往回忆几乎就要浮出,却始终差了一截。

    那女子见状,笑了笑,便轻声开口:“从前我替人给师姐捎信,您奖了我一袋子灵石。师姐……不记得了吗?”

    蓦的,我双眼微睁。

    原来是她。

    “你……为何不离开?”

    她又冲我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却仍是淡淡笑着。

    “师姐,我也不想来的。可我若是不来,我那小师妹,就活不成了。”

    怎会?

    我面上不动,心下急转。是那合欢宗主做了什么?

    她却似乎猜到一般,摇了摇头:“我虽能走脱,师妹却受制于人——她欠着风月宝鉴的恶账。事出突然,来不及偿还,那债便化作锁身的咒枷,将她缚住。但有异动,便痛若穿心。我二人无可奈何,只得任其宰割。留下的这些人,也多是类似的情形。”

    说罢,慘然道:“师姐,我是个不成器的,若非往日贪图逸乐、荒废修炼,万不致今日之祸。种因得果,我也无话可说。但求师姐能将我那师妹救上一救,我来世再报您的恩德。”

    她最后向我深深一礼:“宗主早有准备,您多小心。”

    说罢,不等我反应,素手自腰间一拂,那柔软宫绦便化作舞动的红绫,掠出残影,向我缠来。

    显然是有意求死。

    我虽未全然信了她所言,却也不忍任其自戕。当即接过此招,一挡一提,绞碎了那法器。

    残破的红绫碎片漫天乱飞,恰如落花。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心下已有了决断。遂迎着她含泪的双眼,欺身上前,手执长剑,捅穿了她的躯体。

    一道玄奥的法诀自伤口绽开灵光。逆着汩汩血液,我封住了她的丹田。

    女子受此重创,身形一震,几欲倒下。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抽出剑,甩掉其上沾染的血珠,只道:“你错了——今日恶果,错不在你,祸首另有其人。我等此来,便是要拨乱反正。”

    说罢,打了一个手势。在我身后,两名修士自队伍中出列,将那女子拖了下去。

    我淡淡地扫视一眼众人,“仍旧悖逆不顺者,下场便同此獠。”

    合欢宗那数百人的阵仗骚动起来。

    我耐着性子等了数息,仍不见有人离开,心下也渐渐冷了。便信步上前,顶着一片忌惮仇视的目光,最后发问。

    “你们,退是不退?”

    回答我的是一片缓缓举起的刀兵。

    罢了。

    我垂下眼帘,身形随之消失。原地只留一道残影。再出现时,却是立在众女中修为最高者身前。

    “以你的资质,能至此境界,也算不易。一朝葬送,果真不觉得可惜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些软弱的东西。

    然而。没有。

    我只看到了恨。

    ——于是我提起了剑。

    如先前一般,冷铁刺穿血肉,带来持续的失温。我封印了她的修为。

    剑光很快。希望她不会太痛。

    她倒下去。

    一个又一个妖女倒下去。

    这是可耻的屠戮。

    ——来恨我吧。

    ——等我离开,一切仇恨都无处附着。到那时,活着的人,仍可以活下去。

    我的剑没有再停顿。

    烟雨楼主凝视着被带下去的伤者,悠哉击了几下掌,话语间似是赞叹,“世人都说妖女无情,我瞧着,倒痴情得很。”

    我低头看了眼长剑。其上光洁如新,没有沾染哪怕半丝血迹。

    “一群笨蛋。”

    扫清拦路之人,大军压到主殿之前。

    我第一次见到了新任的合欢宗主。

    他穿戴严整,站在殿门之前,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

    “安安稳稳地飞升,不好吗?”

    “飞升?安稳?”我直视他的眼睛,“你当真觉得,你口口声声念着的飞升,是一件好事?”

    别自欺欺人了。

    “你……”他顿了顿,又开口,好似根本不在意我说了什么,只是依照惯例复述,“西菱,本座实在不懂——你只需按部就班修炼,继承合欢宗的意志,这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宗主之位,也该是你的。可你呢?”

    “瞧瞧,你都做了什么?”

    “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杀向抚育你长大的宗门。”

    “恐吓、驱逐这些薄命之人,最后更把刀刃指向师长和后辈。”

    “西菱,这就是你的报答?”

    “你说要拨乱反正,什么是乱,什么是正?难道杀戮就是你的正吗?”

    妖风骤起,天色须臾阴沉下来。一层层累加的黑云深处,隐隐有电光闪动。我抬头看了一眼,心知时机已到,便抬脚登阶,一步步走过殿前石梯。

    长剑拖在手中,每与石阶相碰,便撞出细小的火花。

    叮。叮。叮。叮。

    单调清脆的振金之声里,我缓缓开口。

    “你说,合欢宗抚育了我们?”

    “满口谎话。”

    “合欢宗,只是在驯养我们。”

    “少时我无处可去,也曾真心实意在宗内安了个家——可笑,哪有家是这个样子的?”

    “其狠毒严酷之处,远过鬼蜮魔窟。”

    “垂髫幼女,总角小童,破落农户也不过驱去捡柴烧火,未必有大的辛劳。”

    “然而一旦陷落此地,却似卖身作了十辈子的奴仆。日夜灵焰煅体,四季运功劳神。哪日稍有违拗,便招棍棒加身。”

    “是合欢宗养了我们,还是合欢宗要害我们?”

    一道电光闪过,照亮无数双望向天空的眼睛。紧跟着,惊雷炸响,轰隆不绝,有如天怒。

    我登上台阶之顶,平视那新任阁主。

    “等到开始试炼,你又有好把戏可演。反正,只要修炼了上善诀,祭炼了风月鉴,就再无回头路。一群割舍了魂魄的可怜虫,还不是任你揉捏?”

    “同性之间,你叫我们互相残杀,为的是拣出听话好用的畜生;异性之间,你叫我们仇视对立。工具与工具,竟敢生出爱情?”

    “你把每个弟子的用处都算计得明明白白。每一份施舍,都期待更大的回报。看似我们得利,实则你才通吃。”

    “赊给我们灵宝丹药,勾起我们的胃口。到饥饿时,我们自会外出狩猎。挑拨我们明争暗斗,离间我们的关系。把水搅浑,谁还留意你在幕后。”

    “你把我们的血肉抽干,捻成丝线,去织你惑乱九州的网。”

    “合欢弟子,要活命,要修炼,就得摘取元阳。好感度刷满一人,便换下一人。风月宝鉴,那是性命所系;”“仙门弟子,哪怕他名扬诸榜,对上名利财色,能挣脱的也寥寥无几;”

    “魔域弟子,一着偶错,往日同道反目成仇,纵然追悔,岂可回头;”

    “至于凡人……哼,只怕从不曾被你看在眼底。”

    “天下人都被你算计去。”

    “你要延缓修士修炼的速度,降低修士飞升的概率。”

    “软化我们的意志,使我们无心修炼;搅乱我们的姻缘,滥造女怨男痴。”

    “你要把我们按死在天梯之下。”

    “痴心的,困于小情,境界停滞;风流的,拈花惹草,玩火自焚;执着的,堕入魔障,世世无望;洒脱的,恩怨相扰,再难抽身。”

    “——不够,仍不够。”

    “万一就漏掉哪个,让他成仙了呢?”

    “你当然算无遗策。”

    “黑化值是魔障,默契值是毒种。你将我们从宽阔坦途引向荆棘地,还要再埋下必亡的引子。”

    “风月宝鉴与上善诀,是你赐给合欢宗弟子的鸩酒;合欢宗与双修功法,则是你毒杀众生的甜饵。”

    “多好啊,只需简简单单云雨一场,就能抵数月苦修。多么快活。”

    “——你要天下人都沉在贪婪和情欲里,醉入轻飘飘温柔乡中。手足酥软,再提不动刀兵。”

    “春宵一夜,修为轻松增长。呵,谁能料想到,这心照不宣的‘捷径’,导向的却是升仙劫后,大张的兽口。”

    “只要池塘筑牢,有的是贪食的鱼儿。利令智昏,便看不见甜饵之下,锋锐的钩尖。”

    “收网,提竿。你开始你的飨宴。刚度过天劫的修士最虚弱,若还埋有上善诀的“引子”,合该被你一击即溃。”

    “到那时,你要的是——”

    “吞吃仙人。”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

    “这一套陷阱,精打细算,多么周详。”

    “天下的生灵,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呢?”

    “你支配一切,又被隔绝在一切之外。他们分毫不出,却能生生世世享受所有。”

    “你轻蔑他们的弱小,弱小的他们却占着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那便是生机。”

    “亘古不灭,盖因你从未活过;朝生暮死,无妨其潇洒自由。”

    “你旁观了无穷岁月,如痴如醉,恨入骨髓。终于有一日,心中怨毒再也难忍,你伸出了手。”

    “于是一夜之间,合欢宗凭空现世。人不能瞒天过海,可你就是天道本身。”

    “规则有了私心,漏洞随之出现,便不再无懈可击。没关系,你已经得偿所愿。”

    “吸食着通过风月宝鉴传来的生机,无形无影的锁链之上,血肉一点点滋生出来。”

    “天道,成了活物。”

    “你本在造化之外,无拘无束,长了形体,反为生死所制。开弓没有回头箭,窃过九州的灵气,作茧自缚,便再也出不得这片天地。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炼化整个世界,才能破开天地,吸取外界的力量。”

    “此后,十万余年。你做贼心虚,总要用天雷诛灭所有试图探究风月宝鉴秘密的人。能飞升的修士越来越少,探究真相的人却是一个接着一个。过往存蓄的力量不断消耗,任你如何加大盘剥力度,还是入不敷出。你大约,就要撑不住了罢?所以一旦我与风月宝鉴相距较远,你便鞭长莫及,不能插手操控。”

    “尽管如此,你还有胜算。被你封锁的九州无法汲取外部灵气,只能在囚笼中走向衰亡。只要再等上几千年,修士一待不如一代,传承断绝,玄门衰微。大势落定,所有人都不能跳起来反抗你。”

    “届时整个世界都被你轻易摘取。你终于可以饱餐一顿,彻底活过来,施施然离场,走向九州之外。那才称了你的心。对么?”

    电光漫天,青霆滚地。惊雷一声急似一声,却不见半滴落雨。

    “不错,你知道的很多。”

    合欢宗主面色不改,“可那又怎样呢?”

    “作一些无谓的挣扎,搅得沸反盈天。”

    “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叹了口气,抬手召出一面风月宝鉴,终于撕破伪装。

    “所以我真的,很不喜欢你们这种人——为什么总是把场面闹得这么难看呢。”

    沼泽般晦暗浓稠的天幕骤然裂开,旋即,一道青幽幽水缸粗细的惊雷劈落,恰巧打在收容妖女的那片人群之中。

    后方骚乱起来。

    “强夺风月宝鉴,以此触发天道规则,用劫雷清洗掉所有知情的人。”我提振灵力,声音便响彻天地之间,盖过那些细碎的议论。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用的竟然还是这一招么。”

    “招数不怕老套,有用即可。就像现在这样——你即使猜到,又能如何呢?”

    接二连三的天雷打下来。

    后方的道盟阵列迅速散开,数道身影冲上半空,灵力一荡,将那数百合欢宗人分离而出,以免低阶弟子遭到波及。

    我虽不回头,也知是烟雨楼主率先出手,稳住局面。这老妖怪,总算干了件正事。

    击雷道道,青绿如林。此起彼伏的巨响之中,对面之人看着我,眉头逐渐皱了起来,“天劫竟然没有波及到旁人……你做了什么?”

    “招数不怕老套,有用即可。”

    我复述他的话,眉头微挑,“到底是我的师妹师弟,沙场相逢,怎么能不送些见面礼呢——别生气,只不过是在封印她们修为的同时,分去了一丝带着我魂魄烙印的契约而已。”

    “你把他们的劫雷引渡到了自己身上。”合欢宗主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我耸了耸肩,表示赞同:“你一向只会献祭别人,自然想不到,大自在殿竟然肯把至宝毁掉,去成全一个'别人'。浮图塔内三千轮回试炼过,我若还无一丝长进,怎么对得起你从前的'栽培'呢。”

    说至此处,顿了顿,再开口,便是斩钉截铁。

    “你想利用她们的性命引雷?先从我身上趟过去罢。”

    对面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真是稀奇事——从我们这里出去的人,竟还如此天真。”

    合欢宗主神情渐缓,嗤道,“你不会以为,我合欢宗在修真界经营了十万年,临了被人杀入老家,就只这一道布置?”

    他嗓音淡淡,却盖过阵阵雷声,响彻群山,“三日前离宗的第一波人手,昨夜便已经到了各位山门之外。第二波人手,如今也当抵达凌霄宗、万剑山。至于第三波人手……”合欢宗主顿了顿,将修仙世家、十万大山等余下势力的名字一一念出,“自然也不会遗漏。”

    “我合欢宗虽称不上一方巨擘,却也小有数千核心子弟。我死了,他们亦活不长久。届时,这些人齐齐引动禁术,或是冲击各处山门、驻地,或是蹲守外出游历的弟子……那场面,一定十分精彩。”

    他的目光自远处扫视一周,继而收回,又看向我。

    “想来诸位尚且能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些留守宗门的尊老、小辈,必定也愿意舍身成仁。”

    “至于其它仙门,虽说因为各位的义举无端遭到了波及,但公理当头,自是能够理解释怀,绝对不会报复回来。”

    “在场都是勇武英雄、慷慨义士,这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大抵、应当……不会放在眼中吧?”

    一番阴阳怪气后,他摩挲几下手中的镜子,似笑非笑。

    “西菱,你不舍得用那禁术,我却没什么顾忌。要破此局,除非你当下便杀了我——你若真肯下得这个狠心,割舍掉数万合欢宗弟子的性命,倒还能挣来一丝胜算。”

    “只是不知道你身后这些人,他们答应不答应了。”

    雷声无止无歇。

    我向天上望了一望,叹道:“不错。”

    “你赌我割舍不下同族的性命,赌我们各怀鬼胎,人心不齐。”

    “你这一局,做得精细。”

    “只可惜,算错了根本的一步。”

    “我串联起这些人,并不为什么助力,只是要他们亲眼见到你设下的阴谋,要后人不再重蹈覆辙。”

    “我也在赌,赌的是今日一战,你杀不尽在场之人,赌的是你不能、也舍不得十万年潜伏换来的大好局面,一夕之间毁天灭地、从头开始。”

    “如今看来,你赌赢了。”

    “我的确不能立刻杀你——若是仅仅就这么一剑把你杀了,非但憋屈,也实在便宜了你。”

    “你尽可以得意,可我要说,尘埃未定,我们还不算输。”

    漫天电光闪烁中,我倾身向前,传音入密,只叫他一人听到。

    “好宗主,我真该谢你。”

    “你派去九州各处宗门的人手,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若非那些人推波助澜,佴释之怎么会死?看他们自相残杀,我不知有多痛快。”

    “你……”他双眉倒竖,“你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

    “来赌吧!”

    我冲他抬了抬下巴,“就这么僵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合欢宗主鬓边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赌什么?”

    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我歪了歪头,扬声笑道。

    “——就赌我手中长剑,其锋锐利,足以开天。”

    话音落地,那镜像映射出的星机阁轰然崩碎,不尽亭台楼宇化作浩然灵力,尽数融进风月宝鉴所造光圈之中。

    我心念一动,先前种在合欢宗弟子丹田之内的魂魄烙印登时活泛起来,须臾间冲过灵台,四下攫取灵力,继而化作小小的透明漩涡,将那弟子包裹其内。

    “大胆!”

    星机阁主反应极快,劈掌就要向我攻来,几道身影却将其牢牢拦下。

    高天之上,风雷骤变。青绿色惊霆悄然敛迹,浑浊的云层一重重向下压来,裂隙之间,偶尔泄出几丝猩红的电光。

    “宗主,何必太急呢!”我畅快大笑,“怎么,你能做,我就不能?”

    数百道透明漩涡愈旋愈大,到某个临界点时,便齐齐一震,继而极速收缩,凝做精巧的圆镜,冲上高天,前呼后拥,次第投进那宏丽的光圈之中。

    紧赶慢赶,待最后一枚风月宝鉴收入掌中,云层的翻滚渐趋和缓,第一道属于我的劫雷,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

    ——那是我在轮回中苦候九千余年、至死也未能等到的天劫。

    如今终于亲手摘下。

    我一旦不再刻意压制修为,汹涌的灵力立时冲出丹田,节节攀升,逐渐显露出远超大乘圆满的气势。凌空而立,不躲不闪,任由那劫雷悍然劈下,血瀑般将我吞没。

    雷电猩红一色,纯然通透,远望之时,几乎疑为琉璃琥珀。要到身临其境,才知触之极冷极痛,铁刷子一般刺破护身灵障,梳洗遍体肌肤。

    极端的疼痛之中,我反而笑起来。

    升仙之劫,原来是这样。

    不过——如此啊!

    微阖双目,功法自动运转,灵力顺着经脉涌动传至伤处,须臾,剥落的皮肉坏死枯萎,赤红裸露的伤口蠕动着长出新芽。

    破坏,修复。破坏,修复……

    更多的劫雷冲破腥云浊雾,崩泄而下,仿佛弱水决堤,冥河涌流。展眼望去,天地倒如荡舟,在这一片血辉之中沉浮。

    我独立雷阵之中。一手结印,浩瀚灵力裹挟着繁复阵线,结成致密坚实的灵障,将身下数万修士牢牢护住,另一手掐诀,驱动高天上的风月宝鉴。

    那法器幻化的光圈微微一动,继而逐渐凝实,铺展成银亮的镜面。

    到时候了。

    我逆踏风雷,手执长剑,迎着一道刚刚降落的血色电光,悍然劈下。

    劫雷微微一颤,天地奇异地寂静了片刻,继而,巨大的轰鸣声中,血色雷光如海啸般炸开,浪头接着浪头,眼见就要散向四周,下一刻,壮阔的镜面径自生光,无声无息地散出莹莹银辉。轻纱薄缎一般,险而又险地揽裹住“血海”余波。

    劫雷,不也是力量么。

    天道规则所化,至阳至刚——既然是力量,如何不能为我所用呢?

    心随意转,镜面光芒大盛,鲸吞虎噬般,将周遭逸出的劫雷之力一扫而空。

    这份礼,我收下了。

    轰隆隆——

    数道惊雷撕裂云层,落得更加酷烈。简直就像触怒了什么存在,是以降下天罚。

    我游身其中,一面应劫,一面吞食这天雷之力,且战且前。

    随着出招逐渐熟稔,一剑下去,力度拿捏精准,法器配合妥当。干脆利落击碎电光,全无半丝拖沓。风月宝鉴吸饱天雷,银色的镜面愈来愈红。

    我执剑在手,稳操胜券。

    翻滚的劫云酝酿半晌,最终吐出一道暗红近紫的电光。惊雷无声,贯穿我的身体,缠绕如跗骨之蛆。

    重重幻境将我淹没。

    无数故人在身旁耳语。无数旧事在眼前重演。原来这就是升仙前的最后一劫。

    它是我的心魔。

    杂念方生,合欢宗主怨毒的声音便在灵台响起。

    ——你说要拨乱反正,什么是乱,什么是正?莫非杀戮就是你的正吗?

    ——我一路行来,所杀之人,岂能每一个都十恶不赦?手中之剑,难道就不曾沾染无辜鲜血?

    我怔了怔,唇角鲜血溢出,心旌动摇之时,无端却想起佴释之与我念过的诗句。

    风波不信菱枝弱……

    风波不信菱枝弱。

    待咬紧牙关,守定神念。灵识一稳,自然回想起解局之法。

    ——我诚然有罪。我绝不无辜。

    ——可我的罪,自有公理来判!能让我甘心俯首的,绝不该是另一个祸凶。

    ——杀戮不是正义,但荆棘当道,总要有人去当那开路的刀斧。

    ——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这就是我的道。

    一念通达,迷霭骤开。

    我徒手扯碎绕身的劫雷,抬眼看时,天边黑雾迅速退散,云隙之中,逐渐透出斑斓的霞光。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升仙的长阶已现,我却并不急着攀登。

    ——几乎是突破壁垒后的刹那,我扫到了某股庞大而不可忽视的力量。它一面以惊人的速度复苏,一面向我发出呼唤。

    就在……下方群山之中。

    渡过天劫,脱胎换骨,五感也前所未有的敏锐。我看向异动的位置。目光落处,是一泓清绿的水面。

    菱花池。

    不。不止。

    仙识深入至幽暗处,我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天下之水,通于一脉。菱花池底,竟然勾连着魔域最深处的暗河。

    那掩埋在藻荇根部、沉没在泥沙之中的斑驳“铁片”,一层层互相堆叠着,是数以万计的风月宝鉴。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引冥渊之水,消解妖女们死后的怨气——吃尽了活的血肉,仍不餍足,连那死后残躯,你都算计得这么明白!”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九州的一切生灵——睁开眼睛看看吧!”

    “这是个什么天地?”

    “这是些什么族类?”

    我放眼环望,山间谷底,密密麻麻站满了擐甲执兵的修士。各色传讯纷乱庞杂,漫天遍野灵光如雨。一片沸腾怨声中,四合八方,仍有修士源源而来。

    移星易宿,龙蛇起陆。风云际会,适当其时。

    我剑指青冥,怆然大笑。

    “天道!”

    “天道!”

    “以天地为囚牢,牧生民如刍豢!”

    “兽困网中,犹作拼死之斗,况乎人哉?”

    杀心既起,不可复收。我催发风月宝鉴,望向菱花池底。

    冥渊,不也是力量么。

    人心魔障所化,至阴至柔——如何不能为我所用呢?

    水面大震,俄而搅起百丈漩涡,灵气鼓荡中,沉寂许久的无数风月宝鉴彻底苏醒,铮铮相击,如泣如怒。

    血肉、爱欲、性命、魂魄。

    这些生而为人所应有的,都已被窃据太久。冥渊之水洗刷净了她们活过的一切痕迹,只留下单薄而纯粹的执念。

    ——池底那样黑,那样冷。

    ——在此世的尽头,还能不能,再见一见天光?

    希冀着,雀跃着,一如初次御空而行,穿云破雾遨游长天。难以计数的铜镜摇动起来,飞蛾扑火般冲向水面。

    铛铛铛铛铛铛……如金石相击,碰出刺耳的声响。为首的千百枚风月宝鉴撞上湖面,诡异地倒射而退。

    半空之中,我正待出手,下一瞬,却被八方袭来的无形锁链牢牢捆束,如入泥潭。

    这就是规则之力吗?

    度过天劫便须飞升,半刻也不能多逗留。

    仿佛已经笃定我束手无策,那禁锢我的锁链兀然分出一股,钻入我的体内,顺着经脉游走至丹田,继而盘旋不去,贪婪地吞噬我的力量。

    其险恶阴毒之处,分明与风月宝鉴同根同源。

    我内观一切,忽而冷笑。

    这便是祂最后的撒手锏——合欢宗弟子与修士云雨时,无声无息种下的,被祂同化的引子。

    是了,我也曾用过双修之法。

    天道,天道,你已经等不及,要来尝我的血和肉了吗?

    ——可我那旧日的皮囊,早已在浮图塔一场场轮回之中,刮洗干净了!

    丹田之内,属于我的力量不再蛰伏,一拥而上,将那外来者彻底撕碎。

    劫雷淬炼过的经脉与修为,每一分都纯澈强悍,不受半点羁绊。心随意转,轻松震碎了规则锁链。

    这才是仙人该有的力量。

    挣脱囚笼后,随心所欲的力量。

    长剑入手,引动天地间无尽灵气,凝作毁灭的一击,精准地劈在菱花池上。

    满池绿水在那一刻冻结。

    菱花,镜之别号也。

    这不起眼的山脚闲池,才是最大的那一面风月宝鉴。

    池上,是春和景明,藻荇叠影;池下,是冥渊水冷,青锈沉沙。

    镜外,是美人如许,耳鬓厮磨;镜中,是红粉骷髅,销魂夺魄。

    “咔。”

    极清晰的脆响过后,如冰湖化冻,满池碎玉都融作光影斑斓的柔波。

    至此,再除一害。

    我收回目光,漠然宣告。

    “天道,你的棋子已落尽了,再往后,这盘残局,该轮到我来下。”

    一语末了。苍穹之上,七彩云霞飞速收敛,那若隐若现的升仙天梯也随之黯淡,眨眼功夫,已是几不可见。

    我全不理会。

    菱花池一旦毁去,我更无掣肘。再催动风月宝鉴,径自掠取冥渊之力,便轻松如探囊取物。

    仅仅盏茶功夫,那沉积了亿万斯年的阴冷气息尽皆散去。

    至此,风月宝鉴融汇劫雷与冥渊之力,镜面上青红二色交相缠护,粗略望去,倒是阴阳双鱼之形。

    我已经攒聚了一切能够调动的力量,是时候与天道做个了断了。

    半空之中,风月宝鉴缓缓转动起来。

    经过天地间至阳至刚、至阴至柔两种力量的淬炼,这面镜子无疑已是当世最强的法器——然而,还不够。

    我反握长剑,捅穿了自己的胸膛。

    ——用一个仙人全部的血肉与力量,作最后的献祭。

    ——我要它成为真正的仙器。

    神物将出,风雷变色。

    重霄之上,残存的七彩云霞彻底消逝。虚空中陡然裂开一个漆黑缝隙,难言的浑浊气息自内涌出,无穷无尽,铺天盖地。继而搅动不休,化作一只漩涡巨眼,贪婪地俯视众生。

    “在暗处窥视了这么久,终于舍得现身了么。”

    我将冷铁自胸口拔出,这柄随我征战无数的本命灵剑哀鸣一声,就此折断。金色的血液顺着剑身流到手上,滑腻滚烫。

    原来仙人的血也是热的。

    “西菱,你敢——”

    合欢宗主的声音穿过暴动的灵气涡流,艰难地传到耳边。听起来凄厉得有些滑稽。

    “如何不敢?”

    我反手掷下残剑,将他钉住。旋即,脚尖轻点,在仙力逸散之前,掠身投向风月宝鉴。

    只我一人的自由,怎么能算是真正的自由?

    青冥之下,九州之上,凭空升起了一轮金色的烈日。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太阳。

    在天道与众生的注视之中,我燃烧仙身,将风月宝鉴彻底炼化,青红二色流动着融为一体。

    镜者,映照万物,去伪存真。

    新生的仙器微微一震,亿万金光自镜面射出,铺展开来,无边无际。在这宏丽巨幕的映照之下,天道,终于现出了祂的本相。

    黑质红章的庞大触手,自那浑浊的漩涡巨眼缓缓爬出,长逾千里,数过万条。凡其所经之处,一切事物、空间,都显现出一种扭曲的情状。

    天道。

    天道。

    如一株气根扭缠的榕树,牢牢绞住整个修真界。张牙舞爪,枝叶盘虬。那黑色树干上刺目的赤色纹路,皆是众生淋漓不尽的心灵血肉。

    潘鬓沈腰啊!红娇绿艳啊!

    爱欲的熔炉无休无止,烧灼着整个修真界。我已经不知在此,煎熬过多少轮回。

    十万年的屈辱,该洗雪了。

    ——人发杀机,天反地覆。今日是也。

    金碧辉煌的仙器骤然引动。光芒所落之处,天道化相霎时冻结,继而被那无上法力凌空摄去、吸入镜中。

    大如山岭的可怖触手,一条条崩解消散,化为无形。

    风月宝鉴之中,我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在天道溃决的同时,仙器的力量也逐渐消耗。金光不到之处,仍有数簇残存触手仓皇舞动,似欲窜逃。

    垂死挣扎罢了。

    我微阖双目,正待燃烧魂魄淬炼仙力,将这残肢断尾一齐荡灭。下方的大地中,却星星点点地凝聚起一片片瑰异神奇的光芒。

    ——山脚处,青碧无波的池面上,一朵朵琉璃色的小花破水而出,晶莹明净,逆风飘转,飞向高天。

    世人以铜为镜,映日则发光影,斑驳玲珑一如菱花,因名“菱花镜”。妖女的血肉魂灵被吞吃殆尽,只有余下的铜镜万年如一,执着地向往太阳。而此时苍穹之上,风月宝鉴金光灿烂,不正是一轮炽热的炎日?

    ——峰顶谷底的十数万修士之中,丝丝缕缕的无形之气不断生发。

    那是众生自愚弄中清醒之后,不可遏止的惊怒。合欢宗弟子、仙门中人、魔域修士、乃至凡夫俗子,哪一个甘心为人鱼肉?

    ——愿也。

    ——怨也。

    各色光芒如百川归海,齐齐地汇向风月宝鉴。

    痴心人,古来不负。

    我眼眶微酸,拊掌失笑。

    原是如此。

    竟是如此。

    “天道!”

    “任你占尽了先机又如何,不过舍本逐末。”

    “雷劫?冥渊?”

    “哈。”

    “在这至阴至阳、至柔至刚之间调和折中的事物。”

    “是人心啊。”

    为什么本该消亡在合欢宗的魂魄,能跨越万里疆域,于星机阁婴儿的躯壳中活转?

    为什么本该失散在人海中的我与佴释之,能踏入同一个秘境,再次相逢?

    哪有什么阴差阳错。

    ——冥冥中众生的愿力,带来了那两次微小的变动。但事不过三。外力能帮的终究有限。

    还好我们从未放弃,一路征战,终于将命运握在自己掌中。

    阳,阴,仙,人。

    四种原初之力彼此生发。

    红、青、金、透明,各色交融贯通,返璞归真。风月宝鉴声威更上一层,无边无际的银光照耀天地间每一个角落。

    天道残存的触手无所遁形,在刺耳的尖啸之中彻底堙灭。一切罪恶,不复孑遗。

    终于,结束了。

    大敌已去,仙器逐渐收敛光芒。

    战时不觉吃力,如今猛一放松,魂魄就动荡起来。我心知时间不多,便留下本体操纵风月宝鉴,另外化出分身,跃下高空收拾残局。

    合欢宗主仍被我那柄残剑钉在大殿之前,神色惶惶,如丧家之犬。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看向我。

    我笑了笑,“如何,可是愿赌服输?”

    “虚伪,”他瞪着我,满眼血丝,“若没有天道赐予你的绝世资质,你岂能破而后立,东山再起?”

    “若没有合欢宗的法宝灵药,哪有你今日的威风?”

    “修真界何等残酷,这些根骨奇差的弟子,在别处只会蹉跎到死。是我给了你们一条活路,给了你们富贵安闲的享受。岂料你好日子过惯了,心养野了,竟反过来欺师灭祖!”

    冥顽不化。

    我向合欢宗大殿之内望了一眼,没有进去。

    “你啊。”

    “把别人谋生的双手剁掉。”

    “纵然以金羹玉粒、华服朱楼养之,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苦熬到死。”

    “这就叫你给的活路?”

    我叹了一声,“她们本该有无限可能。”

    高天之上,我的本体终于布置完毕。风月宝鉴镜面泛动,散出大片大片朦胧的光芒。俄而,灵力浮摆,成云致雨。

    随着银光剔透的水珠洒向九州四海,有股难言的喜悦在天地万物之间弥散开来。

    一线雨丝拂过合欢宗主脸庞,乍看去,倒像眼泪。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这是……”

    我伸手接住几滴雨点,透过掌心,底下石板的缝隙清晰可见。

    “是天道从众生那里掠夺而去的生机,如今物归原主。”

    “这场雨下过,一切暗伤、缺失、后遗之症,都将不复存在。修士消去后顾之忧,回头就是想翻旧账,也没有责难合欢宗弟子们的借口。”

    “妖女缺失的魂魄渐渐长全,不再受制于上善诀,就可以改修其他功法。以后的路,便任凭她们自己选择。”

    “你说,我这几步棋,走得怎么样?”

    合欢宗主目光闪烁,张了张口,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我摇摇头,抬脚要走时,一道身影踩着飞剑冲到眼前。

    “西菱!”

    楚介匆匆站定,“你先前捆住的那些人都闹起来了!”

    “嗯。”

    我应了一声。

    “封印是我解开的。祸首已灭,让她们走吧。”

    说话间,我的身影又淡化几分。

    楚介看得分明,眉头一皱,想要扶住我的肩膀,双手却抓了个空,

    “你这分身,行不行啊?”

    他勉强笑道,“以后哥哥还指望你来罩呢。”

    我看向他,正待开口,却被合欢宗主打断。

    “西菱,我没有输。”他浑身湿透,仍梗着脖子,“我不信她们能忍受贫贱!我不信外面能有地方给她们存身!我不会输,即便你杀了我,合欢宗也终有重建的一天!”

    我沉默片刻,收回了钉穿他琵琶骨的断剑。又召来那半截剑身,抬手在断处一抹,长剑便挺立如旧。只是其上裂痕宛然,拂拭不去。

    “我不杀你。你犯下的罪,自该由公理来讨。”

    合欢宗主愕然抬头,讷讷半天,似乎想说什么。楚介却已招来一队修士,将他押解下去。没走几步,他忽然挣扎着回过头来,哑声叫道:“我不会输——西菱,我不会输!”

    楚介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呸,疯子。”

    “小爷真想给他几下。”

    “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西菱,还好你没当那什么劳什子的宗主,要是变成他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才真比死还难受。”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放眼四望,目光与远处星机阁主等人对上,微微点了点头。

    做完这些,我的身影已经淡到几不可见。

    心中微叹,我唤了一声楚介,将手中修好的剑递向他。“我该走了。这剑我祭炼过,你把它留在身边,遇事足以保命。”

    楚介的面色比死了还难看,攥着双拳不言不语。

    “好啦。”

    “给个笑脸吧。嗯?”

    风雨交相摧折,嘈杂的声响中,我听见他低声问道:“西菱,成了仙的人,能有转世吗?”

    会有吗?

    我刺破他的手指,将灵剑滴血认主。“等你也成了仙,就知道了。”

    “好好修炼。我还欠你一坛酒呢。”

    不尽雨点落入五湖四海。蓬勃生气在其中流动,渐至大地深处,洗去那亘古的痴怨。

    天下万水,通于一脉,粼粼波纹皆泛出别样的微光。

    未多时,九江八河层层涟漪之下,忽而掠起数以亿计的莹白光点。凝集如团团云霭,流动如丝缕风烟。时聚时散,时舒时卷,朦胧缥缈,浮荡不定,徐徐地升向苍穹。

    生机凝结的水珠沥沥抛洒,执念所化的萤虫悠悠翻飞。天与地之间,颠倒地下着两场淋漓暴雨。

    我的分身一轻,被风月宝鉴中的本体牵引,不由自主向上飘去。

    “西菱!”

    楚介惊叫道。

    而我已经无力回应。

    远处,烟雨楼主着青绿色新袍,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我随着飘飘摇摇的光点升空,到了万丈高处。也许因为靠近本体,心神反而更加清醒。

    此时此刻,风月宝鉴银光万丈,亿万萤虫飞入其中,积聚成灿烂的星云。

    一滴细小光点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左肩。随手拂拭时,它却盘桓不去。

    执拗。

    这念头一闪而过。

    旋即,我却僵住。

    ——“说是执念,还挺胆小呢。”

    ——我看到申屠寿执念所化腐萤,那是他以寿命为祭,占出的一段残卦。

    半晌,我眼眶微红,小心地将其托在掌上,以仙力包裹起来,送入镜中。

    去吧。

    奇异壮阔的“雨景”持续了三日,终于收歇。

    一切谋划谋划都已履践,除了我与佴释之许下的约定。

    ——“等过几天养好了伤,我带你去赏西南疆的碧玉萤虫去,那才是真的好看呢。”

    镜中这些轻盈流动的光点,会不会有一两只,来自西南疆?

    我抚向胸口,那里不复跳动。可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好漂亮的流萤,佴释之,你看到了么。”

    银晃晃的风月宝鉴就在头顶,正是明镜高悬。该做的已经做完,到我赎罪的时候了。

    待得分身入镜,魂魄弥合完融,刹那间,预埋的后手就此引动。

    一声震动天地的脆响,镜面骤然炸裂,四种原初之力分离而出,清者升天,浊者沉地,各自返本还源。

    世上本不该有这样霸道的存在。仙器的使命已经完成,再留存只会招致觊觎和纷争。唯有彻底毁去,才能永无后患。

    神物将隳,令人心悸的暴虐灵力破开时空乱流,搅出流转不休的漩涡。

    正是轮回之道。

    天地规则经过一轮洗练,纯粹而公正。新的秩序,将在这里产生。

    风月宝鉴不断崩解,千万张飞溅的破碎镜片中,我看到千万张不同的脸。或男或女,或嗔或笑,情由真心,不复矫饰。

    一个个逝去故人的身影自眼前掠过。燕初,申屠寿,羊舌盖……未待细看,又飞快淡去。

    新的旅程已然开启。

    我以手作刀,剜开胸口。最后的力量化作点点流光,追随着她们遁入轮回。但愿欠下的债,能够以此还清。

    “佴释之,现在只剩我和你了。”

    在此世的尽头,对着一枚镜片,我照出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一袭白衣,含笑带泪。

    这就是我的本相。

    不必通身烟粉,不必左右逢迎。我是我,再不是合欢宗的妖女。

    我只是西菱。

    自此以后,千年万年,再不会有养蛊一般的情孽,和一颗颗被轻抛浪掷的真心。

    天广地阔,鱼跃鸢飞。自由与爱,皆归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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