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岁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独自躺在鹤竹院的花丛里。

    头顶叶脉上落着的灰绿蝴蝶,被惊扰后慌乱振翅逃离。不远处,一只黄褐色的雌螳螂正在艰难地吞吃雄螳螂的尸体。

    穆怀岁感到一阵恶心。

    远处传来渺渺茫茫的丝竹声,声音不大,毕竟将军府的会客厅距鹤竹院还挺远的,但穆怀岁还是心生烦躁,她揉了揉钝痛的脑袋,又躺了下去。

    今日午后便有些闷热,天阴沉沉的,恐怕要下场大雨。

    前院那些人是来祝贺哥哥升迁的。

    北方靬勒国冬天遭了雪灾,今年收成不好,必定会南下劫掠,定北将军年初就携妻北上驻守隗州了,没个三年五载不会回京。如今府上只有穆怀玉穆怀岁两位主子,空旷得很。

    不久前拱卫司指挥使刘燔被人告发索要财物贪赃枉法,圣上震怒,不仅夷了刘燔三族,还将拱卫司上上下下清洗了一个遍。

    至于空缺出来的官位,圣上仿佛忘了,只是下旨擢穆怀玉为拱卫司指挥同知。如此年轻的从三品京官,还是天子近臣,可谓是头角峥嵘一时无两。来拜访的宾客简直要踏破将军府的门槛。

    今日几个风流同年并纨绔衙内带了酒水美人上门,非要拉着穆怀玉饮酒庆贺。穆怀岁不喜欢这种场合,她见一群人围得哥哥无法脱身就生气。实在心烦意乱,便屏退伺候的丫鬟小厮,独自到哥哥的院子里散心。

    谁知道,竟不小心睡着了。

    穆怀岁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脸颊一凉。

    下雨了。

    但她一动不动,任由雨滴打在自己身上。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快要窒息的鱼。

    一把伞遮住了纤长的雨丝。

    穆怀岁抬眼望去,只见来人一身蝶翅蓝长衫,腰间一枚白玉鸳鸯佩,左手手腕上还戴着一根红绳。不是穆怀玉又是谁?

    清新俊逸,谦谦君子,穆怀岁在心中喟叹一番,向对方伸出双手。

    穆怀玉也不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怀岁起身,见哥哥似乎要训斥自己,忙道:“小鱼,你背我回去。”说着就往哥哥身上爬。

    怀玉任由她动作,走出鹤竹院才问:“为什么是小鱼呢?”

    小鱼,在雨中很美。

    怀岁打了个哈欠,道:“我就想这么叫。”过了一会儿,见哥哥不理自己,又问道:“哥哥,刘燔是怎么死的?”

    “吴王。”

    “哦。”

    果然刘燔之死没那么简单。平心而论,刘燔贪的钱不少,被杀也是死有余辜,但是“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圣上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清廉高洁的拱卫司指挥使,而是一把永远只忠于天子的刀。

    刀钝了锈了,再换一把就是。但无论如何,刀不能握在别人手里。

    皇上那么生气,只可能是有人想染指那把天子私刀。

    朝堂上能看出其中深意的人很多,看不出的也很多。谏议大夫不就上折子劝皇帝要“依法量刑”,刘燔虽可恨,刘家众人却罪不至死,陛下千万不能学那残暴不仁的前朝昏君啊。

    可是这一切都跟穆怀岁没关系,闺阁里谈论的是皇长子吴王跟吴王妃如何恩爱,吴王世子和赵家小姐不久要合八字之类的。

    怀岁紧紧勒着怀玉纤白的脖颈,感受着他越来越艰难的呼吸。

    怀玉察觉到她心情欠佳,快走到会客厅时才小心地将她放下,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道:“自己走回去。偏厅摆了点心和杏仁茶,等我送完客……”

    “装模作样。”怀岁轻嗤一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点点自己的嘴角:“哥哥,这里沾了灰,记得洗干净再回来。”

    见月仙似的端方君子瞬间皱起眉头,怀岁心情大好,迈着轻快的步伐向会客厅走去。

    刚一进门,就被混杂的气味和娇笑声冲得头晕目眩,她退出来立在廊下,等哥哥回来。

    迎面走来一个锦衣华服的粉面公子哥,怀岁思索一瞬,想起这位公子似乎姓张,与母亲福安公主有不远不近的姻亲关系。

    不学无术的衙内,对哥哥毫无帮助,不值得结交。

    张公子灌了几口黄汤便分不清东南西北,竟对着怀岁调笑:“哪儿来的小美人儿,让本少爷疼疼你——哎呦。”

    怀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根锃亮银簪,簪子直直向张衙内脸上刺去:“表兄,当心祸从口出啊。”

    刺到一半,银簪被旁边出现的一只手拦下。

    “手真好看,几乎跟我哥哥的一样好看。”怀岁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这个念头,而后才注意到来人手腕处那根艳丽的红线。

    张衙内酒醒了大半,后知后觉感到害怕,他眼睛越瞪越大,慢慢的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穆怀玉拱手道:“舍妹自小被家中长辈娇养惯了,小孩子不懂事,行事难免失了分寸,在下定会替父母管教她,还请张公子见谅。”

    “你你你……”你妹及笄都一年了吧 。

    怀岁在背后剜了穆怀玉一眼,才委委屈屈道:“张公子,岁岁不是故意的,您刚刚突然冲出来,真是吓坏岁岁了……”说着就要哽咽起来。

    穆大将军的女儿谁敢惹!方才张衙内是酒喝多昏了头,把穆怀岁当成了哪个狐朋狗友带来的歌女,平日里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天地良心,他府上的姬妾可都出身微贱啊。

    这些个高门贵女,一个个都端着,跟菩萨似的,玩也玩不尽兴,看不顺眼了也轻易不能打骂,谁让人家叔伯兄弟一个比一个厉害,得敬着宠着哄着,麻烦得很。倒不如小门小户的女子,身份不高,人也下贱,怎么摆弄都不敢反抗,高兴了就哄哄,说两句甜言蜜语,不高兴了谁管她们死活。就这,还有傻姑娘感动得稀里哗啦,说什么“此心同,不负君”。

    都是女人,睡谁不是睡?他疯了才会去招惹穆怀岁!

    张公子惊恐地看着穆怀岁欲坠不坠的泪珠,心道,完了完了,若是穆大将军知道有人惹哭了自己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只怕那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自家老爹跟福安公主沾亲带故的……但那也是个有名的麻缠货色,对上跟女儿有关的事从来不讲道理,不顾情面。

    一旁的穆怀玉语气愈发和缓:“还请张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舍妹的无心之举吧。”

    张衙内愈发惊恐,差点忘了这个“锦衣阎王”,看着纯良无害,实则两面三刀,心狠手辣,又护短,为保妹妹平安连妻子都不娶了。唉呀呀天要亡我!

    张衙内倒吸一口凉气,道:“原谅,原谅,是我……在下……吓……吓坏穆二小姐了,不……不怪……穆二小姐。”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穆怀岁幽幽一笑,转身离去。丫鬟百灵和松雀朝穆怀玉和张衙内福了福身,忙跟上去。

    怀岁不想回椒兰院,又不知该去哪儿,就在府上闲逛,转着转着,又转到了鹤竹院。

    将军府原是前朝庄亲王府邸。

    亲王受前朝三代帝王宠信,府邸规模宏大,布局精巧,远超一般王府的规制,惹得许多皇子觊觎,明里暗里向皇帝讨要,当今都不肯松手,渐渐的,皇子们都歇了心思。

    许多人猜测,这座逾制的府邸恐怕不会给皇子,而是赏给某个受宠的公主。

    公主嘛,府邸再好,得的赏赐再过分,也就那样。

    当年穆协力挽狂澜打胜隗州之战后,圣上龙颜大悦,除加官进爵以外,还赏了这座亲王宅。

    百年王府,最后落到一个粗野武夫手上,当真是“明珠暗投”。

    穆将军的政敌们又多了一个攻讦他的理由——将军僭越,不把皇室宗亲放在眼里。至于将军府是怎么到穆将军手里的,不好意思,他们不关心。过程重要吗?结果就是将军府违制了呀,我们有说错吗?什么,皇上?皇上怎么了?皇上也不能闭着眼睛说将军府没违制!

    将军今日敢僭越,明日就敢谋反,国将不国啊——

    扯远了。

    鹤竹院本是庄亲王嫡次子居所,至于世子居所嘛,当然是椒兰院啦。

    怀玉身为穆将军长子,原先就住在椒兰院,而怀岁住在庄亲王姬妾的院落。后来,怀岁稍微懂点事,了解将军府的历史后,吵着闹着非椒兰院不住。

    把穆协大将军气得够呛,直嚷着:“你干脆住你老爹的院子算了!”怀岁用她那一贯阴阳怪气的腔调顶了一句:“住就住,我跟娘睡一起,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是怀岁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险些挨打,为什么是“险些”呢?因为哥哥怀玉一边安抚气上心头的怀岁,一边拼命拦住抄家伙要动手的老爹。

    最后的结果嘛显而易见,世上哪有怀岁得不到的东西?更别说这东西还是自己亲哥哥手里的。

    不过吧,穆怀岁此人向来朝秦暮楚,得了椒兰院后,反而三天两头往哥哥的鹤竹院跑。

    小时候就罢了,什么都不懂,怀玉又愿意宠着,阖府上下谁也不敢多嘴多舌。后来还是福安公主看不下去,教训道:“岁岁是大姑娘了,不可以整天黏着哥哥。”

    穆怀岁向来听母亲的话,自然是福安说什么她应什么。对着怀玉掉两滴眼泪后,再不去鹤竹院过夜。

    今年将军、公主北上,穆怀岁见无人管教自己,又开始纠缠怀玉。

    松雀和百灵委婉地劝过:“将来的少夫人心里恐怕会不痛快。”穆怀岁听后,大半夜连觉都不睡了,披着薄衫,冒着层层雾雨,不顾身后小丫鬟的呼喊,朝鹤竹院疾奔而去。

    松雀见拦不住她,慌忙撑了伞跟上,生怕这琉璃瓶似的人被雨打碎。

    鹤竹院守夜的侍卫奴婢一片哗然。穆怀玉的贴身小厮伯劳冲出来,接过松雀手中的伞,跟着怀岁边走边说:“哎呦,二小姐何苦冒雨来呢?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我们就是……少爷在书房,刚要歇下。”

    外头动静这般大,穆怀玉也不等人通传,套了件藏青宽袍,头发披散着就迎了出来。

    怀岁掐着他的手,目光森然:“我生下来不是为了叫别人痛快的。”

    怀玉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幽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波澜:“嗯,怀岁想怎样都可以 ,不必在意他人。”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的话却还是这么中听,怪不得能升官发财。

    怀岁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半天,最后怪声怪气地揶揄:“喜欢睡书房是什么怪癖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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