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当年,刘氏嫁进靖安侯府时,就特备羡慕当时婆婆的威风,不止一次地怀揣着“吾可取而代之”的心念自我畅想。

    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抖一抖婆婆的威风。

    当然,她不是要折腾儿媳,刁难晚辈,只是单纯的羡慕那股威风而已。

    要说她做儿媳妇那些年,可真没受什么委屈,连站规矩,伺候婆婆用膳都是简单地走了个形式。再加上她肚子争气,一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二胎又是个儿子,三胎是女儿,这让靳家全家都把她当成了大功臣宠着。

    一直以来,刘氏对自己的人生都是很满意的。

    夫妻恩爱,儿女双全。

    长子靳临疆允文允武,风流倜傥。小女儿靳妙缘聪颖乖巧,才貌双绝,三岁能识字,五岁会做诗,被誉为“京畿道第一才女”。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生的次子靳临渊,整日里遛狗斗鹰,打架斗殴,是靖京城远近闻名的一大祸害。

    老侯爷为了管教他,连荆条都打断了一捆,却是半点儿作用没有。只要伤一好,他就继续活蹦乱跳地惹是生非。

    时间久了,老侯爷和她也都放弃了,毕竟是亲生的,难道还真舍得的打死不成?

    算了,累了,就这样吧。

    等到长子临疆加冠,刘氏兴致勃勃地准备给他挑门好亲事,经过反复挑选,终于选定了一家。

    然而还没等上门提亲,她就收到老侯爷和长子靳临疆战死疆场的噩耗。

    屋漏偏逢连夜雨,靳家在失去两个顶梁柱后,又遭到了政敌的疯狂攻邗,几乎被逼到了绝路。

    面对这般绝境,她一介妇人辛苦维持,只感觉心力交瘁,若不是还记挂着剩下的一双儿女,她真想一条白绫随夫君爱子而去。

    这时候,一向不着调儿的次子临渊摔碎了所有的玩物,放生了心爱的鹰狗,提上一杆长枪就跑去参了军。

    沙场淬骨,洗尽一身脂粉,刀锋箭雨,彰显将门风姿。

    靳临渊收拢残兵,重建靖安军,仅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将叛军尽数剿灭,用敌人的鲜血洗涮了父兄的耻辱,稳住了风雨飘摇的门楣。

    紧接着他奉诏出征,率领靖安军南征北战,连战连捷,犁庭扫穴一般荡平各地的民乱,几乎以一己之力镇压了小半个靖国。

    再几年后,走出夫君爱子离世阴影的刘氏又开始给次子临渊物色婚事。不过由于靳临渊常年在外征战,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好姑娘另嫁给他人,自个干着急。

    这时候,先帝下旨赐婚,直接给靳家送来了一尊公主。

    这下,刘氏算是彻底熄了摆婆婆威风的心思,只求下嫁来的公主性情温婉一些,别冲她摆威风就成。

    其实她倒也没太担心,早就听妙缘说过,公主的性情虽算不上温婉,但也绝非盛气凌人之辈。

    最重要的是,他儿子靳临渊可是战功累累的国之柱石,就算是皇家也不能随意欺凌。

    公主的身份再尊贵,难道还能让她这个婆婆去晨定昏醒地磕头行礼不成?

    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然而,天下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谁能想到,眨眼功夫,公主变女皇,她还真得来磕头行礼了呢!

    就在她思绪乱飞的时候,靳妙缘低声提醒道:“娘,陛下的銮驾到了。”

    刘氏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旋即大礼参拜,迎接圣驾。在她之后,靳妙缘及各大府邸的妇人小姐也依礼参拜,规规矩矩地跪了一地。

    銮驾停稳后,季挽舟第一时间走下龙辇,亲自俯身将刘氏扶起,笑道:“太夫人快快免礼,朕今日是以晚辈的身份来参加妙缘的及笄礼,不论君臣之别。”

    刘氏心下稍安,微笑着回道:“小女的区区及笄礼,竟惊动了陛下圣驾,臣妇代小女叩谢陛下隆恩。”

    季挽舟轻声笑了笑,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其他人,清声道:“诸位也都平身吧,喜庆的日子,都莫要拘谨。”

    众人齐声谢恩后,这才稀稀疏疏地站起身来,簇拥着季挽舟和刘氏往府内走去。

    季挽舟的到来,将靖国公府内的喜庆氛围又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入府后,她悠然落座,周围却空了一片,只有刘氏这位东道主僵着笑脸陪坐。

    季挽舟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对她避如蛇蝎的各府夫人贵女,心中自然知晓,这些人的表现,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她们身后官员对待自己的态度。

    看来,外朝的官员们暂时是不打算烧她的冷灶呢。

    片刻后,太夫人刘氏也告罪离开,她是今日的东道主,不可能一直待在季挽舟身边。

    这下,季挽舟身边彻底冷清了下来。

    她倒也没太在意,反而兴致盎然地瞧着俏脸挂着僵硬微笑的靳妙缘像只提前木偶一般被司仪摆弄得团团转,感觉有趣极了。

    就在此时,一位容貌秀丽,仪态端庄的婉约妇人移步青莲朝她走了过来,欠身行礼道:“臣妇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季挽舟眸光微凝,转瞬间又化为平和,笑盈盈地抬手虚扶,道:“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多日不见,舅母近来一切可好?”

    来人不是外人,而是她舅舅谢劲松的原配夫人卢氏,也就是她的嫡亲舅母。

    “劳陛下挂念,臣妇一切安好,除了家中孩子淘气了些。”

    卢氏温婉一笑,接着话题一转,道:“昨夜宫里传出口谕,陛下要莅临鄙府,这可把老爷高兴坏了。为了能专心接待陛下,他一早先是去官衙告假休沐,接着又亲自指挥下人洒扫,急得是上蹿下跳。”

    季挽舟呵呵轻笑,道:“舅舅向来儒雅,风度翩翩,朕是很少见他有紧张的时候。现在听舅母这么一说,倒是有趣得紧。”

    卢氏忍俊不禁地摇头失笑,张嘴就揭自家夫君的老底,“他呀,就是假正经,喜欢端着,实则心里最是在乎血脉亲情呢。”

    “咯咯咯,听舅母这么一说,朕倒是愈发期待稍后跟舅父的会面了。”季挽舟莞尔,看向卢夫人的目光愈发温润。

    舅舅能娶得舅母这位玲珑剔透的夫人,也真有福气。

    寥寥数语,既表明了舅舅对她的在意,又不动神色地点出,舅舅之所以在意她,不是因为君臣有别,而是因为舅甥亲情。

    她们二人相谈甚欢,引得在场的其他人频频侧目,疑惑不解,甚至不乏嘲讽的目光。

    架空季挽舟的皇权,让她安安心心做个只会盖章的吉祥物,这早已成为朝臣们的共识。

    眼下卢氏却一反常态地当众亲近季挽舟,这是不是意味着谢劲松想要转投到陛下阵营?

    不过,季挽舟只是个空架子,你谢劲松也是做冷板凳的闲官儿。你们俩凑到一起,两个傀儡点心,难道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季挽舟和卢氏继续攀谈,对于这些恍若刀子的质疑目光视而不见。

    随着时间流逝,靳妙缘的及笄之礼圆满落幕,但是在场贵妇贵女们的交流才刚刚开始。

    她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是相互恭维,或者冷嘲热讽,莺莺燕燕,争奇斗艳,真是好不热闹。

    季挽舟和卢氏也没有兴趣掺和其中。两人又闲聊片刻后,卢氏告罪离去,她要提前回府准备接驾事宜。

    接下来,季挽舟怡然自乐地在靖国公府闲逛起来,想看看有没有哪位朝臣的家眷会主动向她投效。

    结果可想而知,只见她所过之处,万籁俱寂。

    哪怕再热闹的谈话,只要被她靠进,立刻就会瞬间沉寂,各府的夫人贵女纷纷像躲避瘟疫一般做鸟兽散。

    如此小半个时辰后,季挽舟彻底死心了。之后,她婉拒了靖国公府的邀宴,乘着銮驾往千艺坊的谢府而去。

    谢府位于靖京城南的千艺坊,算不上什么富贵地段,因为谢家起于微寒,在靖京城也就是个中等门第。

    谢氏一族的族长谢劲松虽然也是国舅,但跟陈敬祖却仿佛是两个极端。

    陈敬祖恶事做尽,飞扬跋扈,而谢劲松则是恪守中庸,低调无比。

    谢劲松满腹经纶,文采斐然,二十岁就高中探花。但是由于没有门第,他的仕途走得极为坎坷。

    高中探花后,本该在翰林院熬资历的他被一脚踢出了京城,外放一方贫苦的下等县城做知县。

    接下来的十五年间,他辗转各地,每每刚把当地治理出几分颜色,就会被突然调离,让旁人摘了桃子。

    直到他入宫的妹妹诞下公主,当时的肃宗皇帝才注意到他这个人才,多次擢升,用了五六年时间将他一路擢升为正四品御史中丞。

    然而,就在他时来运转之际,肃宗皇帝却驾崩了。之后,他因犯颜直谏触怒了新君,被罢官夺职,赶回了老家汴州。

    大约三年后,天下已经被新君折腾得山河动荡,流寇四起。

    为了护佑故里,赋闲在家的谢劲松操练乡勇,抵抗民乱,协助当地官府剿灭了多股盗贼,立了不少功勋。

    在见识到谢劲松的才能后,汴州刺史征辟他入府幕僚,参知政务。

    其后两年,汴州大治,谢劲松也因功复起,被征召为门下省任左谏议大夫。半年后,再次因屡屡封驳皇帝诏书被先帝厌弃,改任太常寺少卿。

    虽然同是正四品,但太常寺的职权早已被礼部侵夺干净,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只是徒有其表的闲职,有名无实,有职无权。

    这冷板凳,一坐就又是五年,一直坐到现在。

    当季挽舟的銮驾赶到谢府门前时,谢劲松、卢氏及其长子谢钰,女儿谢清漪早已在门外迎候了许久。

    见到这个场景,季挽舟的眼角微微湿润。

    在前世靖京失陷的混乱中,舅母卢氏和表妹失踪,谢钰为了救她而死,舅舅谢劲松一夜白头,没多久便病逝了。

    她至今还记得舅舅临终前一再叮嘱,让她小心季挽裘和太后,可惜,自己却没能听进去。

    见礼后,季挽舟被迎入府内,落座客厅。

    一番寒暄后,卢氏以准备膳食为由,引着女儿谢清漪走开了,留下季挽舟、谢劲松和长子谢钰叙话。

    季挽舟取出折扇,将之递给谢钰,道:“钰表兄,瞧瞧这柄折扇,是不是挺眼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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