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孟流星这个送货工做的最为轻松,她从不叫他送重物,无限地迁就着他。

    “我能问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么?”

    “李大夫回老家的当天,那天你去送货,我看到他从门口走过去,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叫了一声李大夫,他扭过头跟我打招呼,”

    “然后呢?”

    “我还没说完呐——”肖莎温柔地拢着孟流星额头前的碎发。

    他的头发由于修建得不是很利落,而遗落了许多边边角角,看来很是杂乱。

    “我问他是不是回来探望母亲的,他点点头又模棱两可地说不全是。这时候你打电话过来了,那天你应该都忘了,咱们俩就只说了两句话,我说:‘流星等等,我现在有事’挂断电话后李大夫看着我,他问我:‘是孟流星吗?”我说是……”

    她需要替他把多余的发梢拢到耳后才能看清孟流星骨骼分明清爽的脸颊。

    十年后的孟流星会是什么样?他的骨头发育得好,头骨圆润,眉骨深邃,鼻梁也挺立得恰到好处。

    有没有人说过他的人中很深,像是月影分割下的一汪沟渠。

    听说在面相上来说这种特征代表长寿吉祥。

    落句至此未完待续,肖莎泣不成声。

    眼泪滴落在唇边海水般咸,打湿了孟流星干燥的眼皮,冷风似刀,刀刃割在她落泪的脸颊上霎那间凝结成两道深浅相差无几的长痕。

    孟流星睁开眼睛,他唇间咸的发苦,睁开眼时目光熠熠,柔软得令她心碎。

    抬起一只手,孟流星用拇指拂去肖莎的泪珠,他的声音轻的像有一窝羽毛堵在他喉管里,堵在他心口处。

    “我会去的,我答应你。”

    上飞机前他转过身告诉她我不害怕,吉人自有天象你说对吗?她用力地点着头。

    等待是漫长的,她从白天等到黑夜,超市里照旧有小孩儿满目天真的问她送货哥哥在哪?肖莎总会说他去大冒险了。

    那还是一个月后。

    肖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神采奕奕的孟流星在敲超市的玻璃门,像她不敢相信走过前门的是李大夫一样,她冲出去想看个清楚,几乎是扑过去,她看到眼前孟流星呵出的近在咫尺的凉气才敢确认。

    真的是他,他回来了。

    但肖莎还没有天真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问他:“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怎么?你不开心吗?”孟流星笑得张扬,但他唬不住肖莎,她已经看清楚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像他走的那一天。

    “你不是偷着跑回来的吧?”

    肖莎心悬在嗓子眼儿。

    “怎么可能?偷跑不是君子所为,我这人顶天立地的,别人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孟流星口吻听起来乐观向上,他笑嘻嘻地说:“我是回来拿东西的。”

    他在这城市里还有一间住了两年的出租屋。

    “你打个电话叫人来取或者叫人送过去就好了,何必跑来跑去的。”肖莎担心地埋怨着。

    孟流星跟在她身后如饥似渴地望着她的背影,听见她埋怨都特别心安,有弥足珍贵的亲切之情陡然而生,出口却是一句内敛的:“嗯,但我想回来看看。”

    超市离他的出租屋很近,还来不及他把他的治疗情况全部向她讲完——他最近在吃什么药,偶尔感觉缺氧,但很快就不会了,在医院他过的生龙活虎,比没病的还健康,不仅如此,在医院他也没断了工作,他还设计了几只像样的珠宝,顺着网线卖出去了。

    老爹说过两天要赶回来,大夫对他的病情非常乐观,认为他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出院:“快出院吧,那儿的饭比仁和的还难吃,还没人给我打辅助送碗粥,唉,我这都是有苦往心里咽,你笑什么?你看我都饿瘦了你还笑……”

    话还没说完,他们已经来到紧锁着的房门前,孟流星只能匆匆总结道:“哪儿哪儿都好,穿好睡好,除了吃不好。”

    掏出保存许久的钥匙捅进锁眼向左一转,大门应声打开。

    “真的?那太好了。”他们说了许多个“好”字,刻意的强调重复导致话语显得苍白不自然。

    但她的开心是肉眼可见的,孟流星回来拿东西代表他沉下心愿意接受治疗,李大夫说过:“病人的求生欲必须要强。”

    出租屋霎那间热闹起来。

    和他一道收拾起散落满地的画稿还有一些杂乱无章摆放的装饰品时,肖莎发现孟流星的居住痕迹并不明显,像他只是由轻轻一阵风激起的随时将消散的涟漪。

    那些画稿单张的捆成摞,基本是作废的珠宝设计稿,并排举起两张,差别不大:“都很好看。”

    孟流星做了个骑士谢幕的手势,拿腔拿调地弓腰弯腿:“低调低调——”

    两个人抬眼相视一笑。

    他在卧室收拾东西。

    客厅已被搬空般干净,肖莎站在客厅中央,突然看到了什么向窗台边走去,皎洁的月光毫无遮挡地顺着窗檐滑落在窗台前,那盆清幽淡雅的铃兰花球还顽强的开着。

    在超市里肖莎也曾养过这样一株铃兰花,然而那一株却莫名地枯死。

    或许是缘分浅薄,肖莎可惜地剪掉枯叶,她以往只是随意选了一株来装饰空间,阴差阳错地选到了铃兰花,而后才知道提取自铃兰的一味铃兰毒甙是治疗心动过速的良药。

    自此,她再看铃兰都会想到孟流星。

    抬起铃兰花,花盆下还垫着一本装订好的硬纸壳本。

    掀开第一页,右下角写着“致X”

    翻到第二页,如在镜中,她看到自己。

    这是一本画有肖莎的素描本,画上的她经由美化后显得温柔姝丽,每一笔都刻着孟流星笔尖划下的深痕,他不知画了有多久不知画了多少张。

    肖莎翻看着,最终停在最终页,最后一张还未完成的肖像画,笔触断在她的眼眸处,瞳孔部分有几滴圆形的比纸张本身颜色更深的痕迹,如同将本子浸湿般为瞳孔涂上一抹特殊的颜料。

    透过月光她看清了,那是谁许久前落下的泪痕。

    胸口以下有无端的温暖,像是一只星辰织成的网还住了她的腰肢。

    有缺乏控制的呼吸声在她脖颈旁徘徊,孟流星深深地抱住肖莎。

    天际明亮如白昼,他指着苍穹问她:“那是什么星座。”

    孟流星的呼吸很沉且无规律,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拥抱,他不能看她,只能从背后拥抱肖莎,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手掌心里安放着他写给她的无字情书。

    孟流星想过,等到最后一页都填满他要把它送给肖莎。

    但现在,他过去那些迷离的期盼都如一缕月光,他甚至不知道明天同样的月光是否还会照亮他眼前的窗。

    如果有暂停的按键孟流星会毫不迟疑地按键,不允许明天来临。

    “天秤座。”

    他问下去。

    那个呢,处女座,那个,天蝎座……

    “怎么还没看到咱们俩?”

    他们一个狮子座,一个巨蟹座,到现在仍然没有找到。

    “这里看不清,咱们出去看吧。”

    沿着护城河上方建造的一座桥走着,能感到自己越走越高。

    仰头能看到最高的银河,仿佛徒步就能登上外太空,有双腿悬空的不真切感。

    在璀璨的星群下说什么话都会很浪漫,但孟流星鼓足勇气,挑了精心设计过的在星群下最为平常最为质朴的一句话对她讲:我知道你为什么在乎我。”

    肖莎明显愣了下。

    他拉着她的手贴近自己的心,“能听到么?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平——”

    孟流星的声音时断时续,温柔非常,强忍情绪才能把话说完:“很平常的心跳声。都分不出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他的。”

    他都发觉了,发觉她知情。

    “是一开始就知道还是后来才知道?”

    孟流星的眼眸里有闪烁着的波光。

    “后来。”

    “所以咱们俩之间有过的都是只属于你和我的。”

    这个答案令他谢天谢地,孟流星绽开笑容,眼中却泪光涟涟。

    这颗心脏也许是胡庆安给他的。

    即便不是胡庆安的,也被视为他给的。

    胡庆安去世后她回过仁和,默默地坐在医院的椅子前望着开合无常的手术室,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

    在某天她照旧坐在手术室外,有个和胡庆安年纪相仿的人被推出来,她像预感到什么心猛地狂跳。

    病人的面色很是平静,平静的近乎肃穆,和胡庆安长得两模两样,睫毛长长地垂着散落一片阴影。

    大夫说他是刚刚接受了脏器捐赠。

    如果非要找个相似之处,大概是他和胡庆安一样颧骨处有一颗浅的看不清的痣。

    她忽而想到胡庆安充满尊严的冰冷的脸。

    她只看到了他的一张脸,脖颈以下被秀气的白布蒙着,那下面会不会有一道被缝合过的凶险的刀痕?

    遗产里有一张晚发到的捐赠遗体接受证明,晚了好久才通过宋律师辗转来到她手边。

    双方家庭本不能得知捐赠者信息,以完全双盲的方式胡庆安捐出了自己的心脏以及一对角膜。

    但还好,她并不是胡庆安法律上的家属,在仁和医院挽救大学少年的新闻下,她看到脸部打着马赛克后的受捐者,照片上的他有着令她一目了然的轮廓。

    继而她的目光停留在明晃晃的受捐时间上,胡庆安去世的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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