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元年十一月初五,平旦时起了浓雾,御前伺候的寿喜传旨,令在京诸侯以及官阶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携自家的适龄子弟,于是日辰时入宫参选伴读。

    陈且安示意侍候一旁的顺平递上一把金银锞子,“劳烦您来一趟。” 陈风述已然十六,见此情状便乖觉地请安。寿喜公公团脸长眉,看起来倒是十分和善的面相,笑眯眯受了一礼,催促快快为哥儿梳洗一番,天气不佳,莫要去晚误了时辰。

    陈且安疑道:“犬子比三殿下年长许多,怕是不合龄吧?”

    寿喜心里头掂量了一下,大概捡些话回道:“陈大人莫怪,三殿下还在生母孝期,开蒙的事便往后推了。小主子最是身弱,皇后娘娘也舍不得。”

    叫顺平仔细送走了刘公公,陈且安转头到里屋叮嘱夫人麻利些,便先去整顿朝服了。

    陈风述瞧娘亲面露愁容,不禁也有些惴惴,一时屋内气氛凝重,线香幽幽地凝出烟气。

    “奶奶莫急,”说话的裕嬷嬷曾做过黄大娘子的奶母,也是从小看顾陈风述的老人。她有意寻了件得体又不打眼儿的衣裳,低声道:“郎主是旧臣,想必郎君只是去走个过场。”

    顺康引陈风述至黄梨木雕花芙蓉刺绣屏风一侧更衣,谈话声细细碎碎地传来,隔着一层并不听得太清晰,他挥退顺康,凑近侧耳,面色犹疑不定。

    “我却又盼着述哥儿中选,若跟了哪位,往后……”

    “奶奶慎言!”裕嬷嬷低喝一声,陈黄氏打了个激灵,髻边的翡翠百花攒珠步摇险些滑落。

    永定帝行伍出身,龙袍上染着的可都是前李皇室的血。西郊大营兵变逼宫那日,皇城里的高官权贵近乎被屠了一半还多,剩下的都是陈且安这类清流的御史或翰林。

    新帝心思难测,甫一即位立封大皇子为荣王,二皇子乃中宫嫡出,身份贵重,却未封王。

    三皇子的生母在皇帝还是征西大将军时被部落进献求和,只是个被母族弃绝的孤女。草草封了个美人,打发去偏僻的宫室里守着三皇子领份例度日罢了,不声不响地自缢了。妃嫔自戕是大罪,三皇子也成了罪妃之子,身份尴尬。皇后心慈,抱来养在膝下。

    顿了顿,裕嬷嬷又添了一句:“奴婢私以为,皇子伴读未必是好差事——若成事,少年时玩闹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若没那泼天的命数,等封王开府后也能为郎君谋个安逸富贵的去处;可万一跟错了主子,行将踏错……”

    她隐晦地瞟了一眼屏风,低下头不吭声了。

    陈黄氏是聪敏人,忧郁道:“阿弥陀佛,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我儿一生无忧便好。”

    现在想来,她站在矮压压的门廊下,依偎着佝偻的裕嬷嬷,听那架载着她丈夫和独子的马车骨碌碌压过青砖,还不知是如何的荡气回肠。

    日光熹微,下了马车一抬头就是威严高耸的宫墙,连天都看不全。那时的陈风述太年青,揣着糊涂装明白,还不知道那方天地里的宫廷斗争和权谋对弈,缠绕着一段段的孽缘难解。

    顺平被留在正阳门外等候,“主君上车的时候跟奴才交代过,圣上问您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就好好回话。若是问到什么政事民生,只记得一句‘草民愚钝’就好。”

    这番交代,亦是陈且安的为官之道。

    门内临时搭起一个篷子,摆着矮几和几碟点心,一群少年有的坐下饮茶,有的从怀里摸出银子打赏宫人,他们用香料熏染过的衣裳气味馥郁而不甜腻,毛领簇新,样式又考究风雅,特别是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万弗桂,他父亲是少数未遭贬谪的前臣,颈项戴赤金盘螭璎珞圈,浓密的黑发用缠丝嵌三色宝石卷须银冠高高束起,脚踩宝相花纹云头厚底锦鞋,辉映着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特别扎眼的还属那边窄中宽蝙蝠纹刻丝抹额正中用金丝镶着的桃红碧玺圆佩,越发显得唇红齿白。

    同胞长姊是风头正盛的兰婉仪,如今怀胎六月有余,永定帝子息并不丰茂,年过四十,膝下仅三男一女。

    陈风述默默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

    当初他的未婚妻乃是前李皇帝胞妹的独生女,长公主在京城适龄的儿郎堆里捡来捡去,最后出人意料地选定了右副都御史家的嫡长子。官职够看,门第清白,不过也就那样,不若几个公爵府第尊荣。

    其实这是一段不太好笑的陈年八卦,像今天他穿的这一身宝蓝底菖蒲纹团花的半旧大袄。

    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李蕖胜。那个爱笑的郡主娘娘,如果她宫变那日……也应该在笑着的。可惜没有如果。

    又枯坐了半个时辰,约摸午膳时分,以一位穿云雁纹锦滚宽绛紫领口对襟长褙子的容长脸女官为首,领两排女婢,一齐向众公子行礼问安。陈风述忙收敛心神,站进乌泱泱一堆人里,列队进上书房面圣。

    方才行走时还未想起没用早膳这一茬,坐了一会儿便感到腹中饥饿难忍,焦躁地用手绕着天青素纹香袋的穗子,心里惦记着裕嬷嬷昨日答应过的酒糟肥鸭子和豆面饽饽。

    上书房里地龙热热地烧着,虽冬日间而无丝毫寒凉之意。三人一组出列参见考问,大概是按照家世与年纪排号。

    陈风述实在是无聊的紧,微微侧脸,打量起“舞文弄墨”匾额正下方,那位端坐太师椅的永定帝——背后及两臂绣正龙各一条、方心曲领穿戴,右手持白玉菩提手串,寻常面孔罢了。而侍立在侧的两个男孩,一个身量略高,揣着手炉规矩地站着,月白狐裘裹身;另一个肤色微黑,只穿了弹墨绫薄棉袄,被永定帝左手搀着胳膊,神态颇为骄矜桀骜,时不时用脚去勾阴刻云鹤纹的椅子腿,往嘴里塞梅花朱漆矮几上的一碟翠玉豆糕。

    头几位武将家的公子当场过了拳脚功夫。隔着一层四扇楠木嵌象牙琉璃屏风,几位宫装女子不时点评一二。

    吴皇后坐上首,青底霞帔搭在肩上,垂挂羊脂玉坠子;凤冠贴着翠羽,镶嵌东珠,前有凤纹为饰,宝相庄严。紧挨着坐在右下首的贵女生了一张秀丽的瓜子脸,挽百合髻,薄施粉黛,穿鹅黄绣梅兰竹金缕月华长裙,眉眼带笑,一派雍容大气。另有一位天青绿垂柳暗花绸缎宫装,戴着厚重的面纱,看不清面貌的小姐侍立在侧。

    “礼部尚书之子万易盛之子万弗桂,年十六。”

    “通政使司通政使柳蓝清之子柳林,年十三。”

    “督察院右副督御史陈且安之子陈风述,年十六。“

    揣着手炉的男孩试探着问了一句,:“家中兄弟几人?”

    他答:“回荣王殿下,有四个姐姐,草民在家中排行最末。”

    男孩讶异地“咦”一声道:“你怎知道我?”

    永定帝转了一圈手串,叮当作响,沉吟片刻后赞道:“额头上的玉,品相不错。”

    见万弗桂面露喜色,柳林忍不住抢道:“这有何难?草民家中长兄的身量也高一些咧。”

    二皇子语气汹汹,“没回话的,你也看出来了?”选谁又不是他定,有这时间拽文嚼字,不如回宫逗三弟玩。

    陈风述俯首一板一眼回道:“草民愚钝。”

    永定帝向后仰了仰,笑道:“朕仿佛记得,你名‘风舜’,与朕的‘尧化’有缘。你父亲怎么给你改了呢?”

    “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

    “朕早耳闻你是个灵秀人儿,要不是后来的事儿,想是你已与那位郡主换了庚贴。”

    陈风述鬓角微微见汗,慢声道:“舜有天下,巍道极隆。父亲曾布施过一个云游的大和尚,会算命的功夫,算得草民八字崎岖,压不住贵名,故改了‘述’字。”

    他眼底微红,粲然一笑,扬声道:“况且,如今只有驸马,不知哪还有郡马可做。”

    这话有意冒犯天威,竟敢调笑圣上的掌上明珠。柳林慌忙下拜,万弗桂心中暗骂陈风述果真与传闻中一样,脾性十分古怪刚硬。也不情不愿地弯下腰,看陈风述绷着脸跪下,膝盖“砰”地砸在白石地砖上,飞起尘埃一片。不禁腹诽,鬼知道前朝的蕖胜郡主是如何看中他的,怕不是光被那张貌若好女的俊丽面皮给摄住了。

    永定帝淡淡“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声线刹那粘稠滞涩,“你说得对,是朕想差了。”接着问道:“你三人不如就猜一猜‘尧化’合该是朕的哪个小子?说的好,朕有奖。”

    万弗桂与柳林对视一眼,片刻,柳林昂首答道:“回皇上的话,二殿下运生治世,唐尧德化。”皇帝音色沉沉,“柳氏会教子啊。”也不说对或不对。

    柳林颇自豪地朗声说:“家父常与草民探讨家国政事,以期草民考取功名,报效朝廷。”

    吴皇后瞄了眼永定帝身旁不再闹腾的小儿子,兀自和煦浅笑,笑不及眼底,挂在面皮上。

    “皇上对尧儿这样看重,本宫竟不晓得呢。”

    万弗桂想到姐姐递的口信,这位皇后,慈母毒妇,斤斤计较。柳林此话,无疑是惹恼了皇后,若是看中,不说即刻立储,也该封王领差事了,如今却还把二殿下放在后宫养着。他本来还想与柳林结识一二,没想到这人是个花架子,一点儿眼色也没有。

    兰婉仪得宠,自然有她的能耐,万弗桂与她一母同胞,自然也是不差。“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草民曾见过二位殿下,若说出答案,有失公允。还是让陈世兄说吧。”他对陈风述倒没存什么坏心,只是想把烫手的炭火往外丢。

    陈风述不紧不慢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二位殿下是君主的儿子,草民是人臣的儿子,家父只知效忠,效犬马之劳,忠君主之愿,而不知君主有何愿望。草民实在不敢胡言乱语,妄加猜测,还请陛下恕罪。”

    永定帝嘴角扯平,“你效仿长者的嘉行,何错之有?”说完便闭目吐纳,不再吭声。

    皇后身边的绿衣小姐瞟着皇帝的动静,给二皇子使了个眼色。二皇子看见了,却一动不动,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荣王颔首,招来端着的雕红漆牡丹花开盒子的侍从,“万公子想是一早便出发了,不如先用些果品。”

    陈风述识趣地准备退下。

    “别走。”二皇子动了,胳膊越过永定帝,先荣王一步从盒里捡了一个果子扔出去,扭头便跑出殿外了。皇后一惊,唤了一声“春叶”,先前唱名的女官福了一福,忙追出去了。

    陈风述被砸了个愣怔,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从地上捡起来,擦了两下就去咬,登时疼的惊呼,定神再看,是个上了红漆的木头果子。屏风另一侧传来女子们清脆婉转的嬉笑。柳林绷不住脸色,狠狠瞪了陈风述一眼,不甘心地退下了,徒留清隽少年站在从云层洒下的光圈里。

    阳光扬起飘飘洒洒的细碎尘埃,天青色的女孩身影在透光的屏风后隐隐绰绰,半晌,她似是回眸一笑,朗声叱道:“敢做驸马,还不敢谢恩嚒?”

    一点惶惑心思簌的放大,诺诺跟着内侍出殿,循宫道走,上了自家的马车。等陈且安期期艾艾地问如何时,陈风述憋了良久的委屈如泄洪般,扑进父亲怀里抽嗒啜泣。

    陈且安只当儿子没有选上,舒了一口气,“述儿莫要难过,一天没用膳,你娘定然让后厨做了一桌子好菜饭!爹爹和顺平也陪你饿了一天咧,今儿算有口福了,哈哈哈哈……”

    顺平挤眉弄眼乐道:“顺康那笨蛋小子手慢,全便宜了小的……”

    真好,天底下做侍从日日这样高兴的,也就是顺平一人了。可惜人心是洼的,填不满。

    顺平喃喃数落着昨儿顺康又打翻了砚台,陈风述不想破坏他的快乐。悄悄解下缺了半边穗子的香袋,塞到父亲手里,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他的脸色。

    车轮轱辘,陈风述又从车窗看见了那座琉璃做瓦,金碧辉煌的宫苑,正门牌匾上凛然的“昭阳殿”三个大字,在夕阳之下有一种极致繁华妖异的美丽。

    水痕沾湿赤色的颜料,蜿蜒融进蓝色的袖管,留下一道洗不去的深紫。

    天恩难谢,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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