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梳洗过后,陈风述没什么胃口,恹恹扒着饭粒儿,食不知味。那枚果子红艳艳的,在陈且安手里滴溜溜盘着。陈黄氏一向插不了嘴,默默地用针线改着那道紫痕。

    陈且安倒也欣然接受,此时满面红光,一连用了三碗火腿鲜笋汤,还要顺平去拿一碟肉脯佐酒。酒过三巡,他兴致大发,给陈风述斟了满杯,劝道:“我的儿,今日苦不为苦,明日甜,才叫甜!”

    陈风述不说话,一杯杯地往肚里灌。

    陈黄氏心疼儿子,一把夺过磕缺了一块的瓷杯,“冤家!糟践自己做甚么!”她嘟嘟囔囔,“后院里这些丫头仆妇们都把你惯坏了,我说了多少次不许吃冷酒,你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将今日遭遇悉数托出,讲完皇帝查问‘风舜’时,陈且安暴喝:“住嘴!竖子竟敢满口怨恨!”他扳过爱子的肩膀,父子相对而视,陈风述逃不脱父亲深陷的眼窝,陈且安也看明白了儿子眼里深切的哀凉。

    陈家这一辈只有陈风述和月姨娘所出的庶妹细菱。陈且安何尝不知道皇子伴读这条出路艰险?可陈家倾颓之势,已经等不得长子考取功名再做打算。片刻,他说:“述儿,若有朝一日,皇上清算。陈家能依仗的,只有你。”

    这样托孤的话语,陈风述从小听到大,从自觉责任重大,再到古井无波。他心念一动,神色淡然地问道:“爹在宫外等候时,可看见一位穿青衣裳的小姐出来?”

    “今日进宫的都是各家的郎君,怎么会有姑娘?”

    “是在殿上侍奉皇后娘娘的。”

    “那多半是安王府上的栖霞郡主了”

    “栖霞郡主?”陈风述疑道,“我记得垂髫时还与她玩耍过,不似这般。”

    陈黄氏睨了儿子一眼,严肃道:“如今郡主身份贵重,不可唐突,当心冲撞了人家。”

    “儿子省得,只是看她戴着面纱,心中好奇,故而多看了两眼。”

    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说道:“回默遇院收拾你的书袋,明儿就要去上宫塾了,别去晚了惹夫子不快。”

    夜凉如水,大概是北方的气候摧折,院子西南角的茉莉依旧萧疏凋零,陈风述坚持地种了一茬又一茬,就是种不活。不过也是,江南的茉莉为何偏要按照人的意愿在北方开花?

    不知怎的,此刻竟想起了栖霞郡主。命运是如此厚爱她,权力的交接,使她的父亲可以凭借胞兄永定帝而获封安王。

    那样晴朗活泼的声音,蕖胜也有。

    思绪纷乱,写完“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雪惊笋欲抽芽”后便和衣而眠。

    正是四更天,坤宁宫内殿只有皇后和拨弄炭火的女官春叶。

    春叶是吴皇后的陪嫁,最清楚她此刻为何难眠,“荣王选了兰婉仪的亲弟和虎贲校尉的嫡次孙。公主劝了半天,殿下说什么都只要陈家的大公子。”

    皇后挥手示意春叶停下,春叶放下火钳,快走几步托住皇后的手,皇后缓步走向明黄绣百鸟朝凤门帘,说道:“你以为这么多郎君里,怎么就安王世子耽搁了时辰没法儿参选?”她冷冷一笑,轻声说:“贤妃还是在府邸时一样,心里头弯弯绕绕一箩筐。算计来算计去,本宫和皇上还会少了寄儿的吗?”

    春叶也很是不满道:“可不是,大少房里的吃喝嚼用,从来都是最精心的。娘娘,从前在府邸也就罢了,不过分些好的田庄铺子,家当归二少,料是谁都无话可说。今时不同往日啊!”

    “你刚刚说什么?”

    皇后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二少”,这两个字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危险。

    她端丽的面容扭曲着,眼底好似有一团暗火涌动。春叶“噗通”跪下,慌忙改口道:“二殿下鲁直,那陈大木讷老实,满口的君臣父子,仁义道德,家世又不够清贵殷实,怕是有损大利!“

    “眼下荣王最大的依仗不过是一个拿不上台面,做药材生意的舅家。皇上正当壮年,往后少说还要有几个皇子公主降生,你以为皇上心里没有计较嚒……哼!皇上没发话,就是陈家的没选错。旧臣也有旧臣的好处!”

    皇后的父亲原是永定帝的军师,未出阁前也是耳濡目染,比之寻常妇人深有见识谋略,此刻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春叶的手,借力将她拉了起来。

    “旧臣之子又如何,只要他老实能干,刚好替尧儿归拢老臣。”

    春叶不敢再多嘴,顺着皇后心意说道: “娘娘说的是,她们想要什么?也要看皇上给不给。”

    皇后面色不悲  不喜,轻声说道:“那是皇上的事,与本宫无关。”

    贤妃以为给点甜头,就能拉拢兰婉仪?殊不知女人成为母亲,就意味着有了软肋和欲望。作为母亲,她最了解不过。她从来不介意荣王占了长子的名分,只要她的儿子永远是唯一的嫡子,并且是嫡皇子,只要尽全力庇护他平安地长大,那她终究会成为太后。

    这是她的梦,她不允许任何人打破。

    皇后打个呵欠,坐回拔步床。这时,孩童尖利的呓语划破寂静,春叶余光瞟向床边的小软榻,吴皇后顺着看过去,顿时眉头皱紧。

    “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又做噩梦了。”

    瘦弱的男孩不知何时惊醒,淡紫色血管浮在惨白的皮肤上。春叶上前把他抱起来,“三殿下,没事没事了,醒过来就没事了。”可他几乎是趴在春叶肩膀冲着皇后撕心裂肺地呐喊:“阿娘,阿娘!”淬血般沙哑,让春叶背上霎时浮了一层白毛汗。

    虚六岁的孩子了,平时动静小的跟猫儿似的,从冷翠堂接来坤宁宫小半年了,还是见了生人就躲。这孩子窝在怀里,春叶总觉得像搂着个骨头架子。

    最初晨昏定省时皇后有意带着三皇子,想让这孩子见见生人,沾点活气。但他总是一副惊惶虚弱的样子,一干嫔妃还以为是皇后阳奉阴违,苛待庶子。贤妃痴缠撒娇,闹着要把三皇子从坤宁宫里抢过来养。

    才睡了没几天的安生觉,贤妃顶着黑眼圈又把孩子送回来了。

    从此宫里关于“鬼娃娃”的传言喧嚣尘上。据昭阳殿值夜的小太监说,三殿下喜欢看人睡觉,他几次看见三殿下半夜在院子里转悠,就是在找没上锁的房间。

    直到有次皇帝留宿坤宁宫,被小儿子狠狠吓了一次,才知道传言是怎么来的——他静静地站在床边——那直勾勾的眼神实在太像那个早已被他忘记姓名的女人。

    凄艳哀决,彻骨寒凉。

    他又看了一会儿,爬上床,虚虚地依偎着父亲的胳膊,睡过去了。

    永定帝并未作声,被褥下的手从大腿上缠着的匕首拿开,背心濡湿一片。

    第二天,永定帝捂着手底下弱小但坚定的心跳,跟皇后说,他不喜欢老三看他的眼神。

    其实她也不喜欢,怪这孩子的眼太透,太澈。仿佛能映出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人心。

    除去吃饭睡觉,他很好照顾。春叶说不要乱走动,就老实地坐在原地看一整天的《千字文》。喂什么吃什么,比他挑食的二哥乖。也不爱出声,梁尧化每次来都夸这个小弟不像大姐一样嘴碎多话。

    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梦魇了,久到皇后几乎忘记自己还抱养了这么一个孩子。

    “春叶呵,你说他白日里是做梦,还是醒着?”

    春叶拍着小孩儿的背,感受到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蚊呐道:“闵美人泉下有知,会感激娘娘的。”末了,又感叹:“还是死的太迟,让孩子记住她的模样了。”

    烛火飘忽明灭,皇后是真的乏了,轻声道:“明天下朝去请皇上过来,这宫里又不是只有他的嫡子和长子,可怜见的,我们老三都成什么样了……本宫再不管,还不晓得养不养的大!”

    春叶掰开孩子紧握的拳头,掌心已刻下五个深深的月牙儿印记。

    “娘娘,人死如灯灭,怜取眼前。早些安歇吧。”

    窗外劲风乍起,春叶吹灭了火烛。黑暗中,小男孩又握紧了拳头。

    他没有睡着,一滴泪隐没在竹影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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