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漪轩内,兰婉仪拥藕粉底绣五蝠捧云团花的褡被,懒洋洋地看着正对坐着的耿才人不停地摆弄描金海棠花妆奁匣子。

    没意思透了,几只镯子,一盒胭脂,零碎的钗环首饰,就能高兴成这样。尽管心中不屑,但唇角始终藏了一缕笑意,兰婉仪曼声道:“才人喜欢?”

    手上动作一顿,耿才人讪讪答道:“旁的也就罢了,这盒胭脂真真是上品,嫔妾打生下来还未曾见过如此鲜嫩的颜色呢。”万家是名门大族,连兰婉仪的陪嫁侍女都精通文墨。反观自己,地方上小小知县的女儿,吃穿用度还要节省下来为父亲打点官场人情。

    让她如何不羡不妒?

    兰婉仪美目流转,也不点破她那酸不溜秋的小心思。把瓷盒取出,拧开盖子,指腹轻轻蘸取,往耿才人手背上一抹,笑道:“这也不难,采集上好的红蓝花和红梅花瓣,用干净的石臼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浆后,用细纱过滤取汁,再把当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后晒干便好。”

    耿才人将手送到鼻端,果真嗅到一股清雅梅香,不免话里带了酸味:“婉仪好阔气,连随手送出的一盒胭脂,都是如此珍品。”又“咦”了一声,“怎不是膏泥样式的?”

    “宫里寻常的胭脂怎敢赠予姐姐?这是妹妹家中送来的,里边还添加了一味金钱鳌鱼胶。”

    闻言,耿才人却面露难色,将胭脂盒推向兰婉仪。“还请妹妹原谅则个,嫔妾不敢收这份重礼。”怪不得兰婉仪突然请她来喝茶,这是存了恶心贤妃的念头啊。

    荣王殿下对鱼类过敏,是故贤妃素来对鱼腥气十分敏感,阖宫皆知。

    满宫都知道前几日荣王在贤妃的授意下狠狠地责罚了她“出言不逊”的幼弟,她白日里不哭不闹,深夜直接挺着大肚子去坤宁宫脱簪请罪。皇后并未出面,派春叶把永定帝从新宠赵选侍那里请了过来。

    虽说皇帝没有对贤妃说什么重话,可自从万家把小公子接回家修养后,再也没进过昭阳殿的门,连荣王的功课也不过问了。

    兰婉仪不急不慌,徐徐说道:“贤妃的依仗是荣王,嫔妾的背后是家族,而皇后娘娘是与皇上相伴十几年的夫妻。姐姐呢?姐姐有什么?在昭阳殿苟且偷安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耿才人面色涨红,她姿色不过平平,脾气也暴躁,说不出软和话来,更不会一招二式的歌舞技艺能邀宠帝王。也就是宫里妃嫔妾御不多,要是皇后娘娘“开明大度”一些,大选小选轮番来一遍,怕是更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站在旁边伺候的侍女突然道:“才人素来敦厚,受贤妃照拂日久,一时放不下旧恩,还请兰小主恕罪。”胭脂收了,办不办事是另一回事。也只有耿才人这种蠢货会直接拒绝兰婉仪。

    “你叫什么名字?缘何打断本小主与才人说话?”

    “婉仪恕罪!奴婢名唤绿真,原籍百越。”

    绿真柳腰莲脸,举措多娇媚。耿才人一贯不喜这婢子美貌胜于自己,想当初内务府拨这个贱婢来,就是欺负她不得皇上宠爱,干活不麻利就算了,连点眼色也没有。

    她恨恨地踢了一脚绿真,这一下并未收力,正好踢在腰上,绿真却动也未动,反而妩媚含情地向兰婉仪递了个眼波,水遮雾绕地,掐着嗓子道:

    “奴婢并未闻到鱼胶的腥味,金钱鳌鱼胶的原料乃是黄唇鱼,数量极为稀少,不仅常年躲在深海洞里,还不吃鱼饵。能使胭脂呈胶质的还有猪皮,魔芋和琼脂等物,婉仪不过与才人开个玩笑罢了。”

    兰婉仪只当这婢女心大了,不过她这儿皇上常来,可不敢收这种不老实的货色。她漫不经心地掩唇轻笑,“你倒有一只好鼻子,比才人的见识还大些。”说罢,不看也知道耿才人脸色难堪,不过她还要收拢人家办事,不好太过傲慢。“傲芙,娇蓉,把东西拿来吧。”

    二女唱喏,绕过楠木嵌螺钿云腿博古架。娇蓉清丽,端一副银缠丝孔雀口衔四颗白玉宝结头面;傲芙明艳,捧一袭烟霞色洒丝绣折枝玉兰留仙裙。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耿姐姐莫要辜负妹妹一片苦心,再用那“玉面娇”作飞霞妆,皇上定会眼前一亮。”

    耿才人忙行礼谢过,见绿真低着头没有反应,又踹了一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小蹄子,还不接好,跪在那里装死呢!”绿真恭顺地应了,看耿才人面上止不住的兴奋,也缓缓勾出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

    经此一事,永定帝下令后宫嫔妃,无故不得随意窥探,更不得过问上书房事宜。

    万弗桂的膝盖受了大寒,短时间内是不会来学舍了。眼见年关将至,皇帝干脆给夫子们放了整整一旬的休沐假,连带学生们,俱是喜气洋洋地回家过年。

    陈家子息单薄,并无旁亲。

    倒是母家那边的盈大表哥春闱连考两次不中,舅父想给他先定一桩婚姻,名义上请妹子带陈风述去吃年夜饭,实际上让她顺便给黄褚氏参谋一二。

    陈风述犹记得舅家鼎盛的时候——那是一个巨大的宅门,在苍色的山岩的脚下。荷池曲径,像虹彩一样从南到北贯穿。

    母亲出嫁前的闺房日日有世仆洒扫。纱幔低垂,营造出朦胧的暧昧,四周全用轻薄的绡纱遮住,就连室顶也用绣花毛毡隔起,极尽奢华,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十二盏银制的灯架,彻夜点着河阳花烛,不停地跳跃着泛蓝的焰心。松木地板上铺着色调柔锦织缎绣的地毯,绘着各种各样的花开富贵图案,色彩鲜艳。后有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

    而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

    原先的竹林只剩一个遮满浮萍的废井,已成了青蛙们最好的隐居地方。陈风述怯惧那僻静,而又感到一种吸引,因为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草径间蝴蝶斑斓的彩翅翻飞着,有着别处罕见的红色和绿色的蜻蜓。

    舅家也就和那些无人注意的草木一样静静地衰败。

    陈风述第一次对舅母产生深刻的印象,也是一个除夕。

    如瀑青丝盘成九络发髻,每一络间插左右各插一支繁丽的七宝珊瑚金钗,小指大小的明珠作腰链,莹亮如雪;逶迤拖地大朵牡丹金丝翠叶罗裙雍容华贵,凛然生威。尽管母亲的容貌比之更胜一筹,在这等盛装之下也难免黯然失色。

    今天她又穿了这一身华服,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铅粉扑的太厚,显得苍白异常。

    见小姑子携侄子进了里屋,只是淡淡地点头,并不如往常亲热。

    “郎君这般大了,妹子怎还捆他在身边?”

    “让嫂嫂见怪,他打小儿就是温厚亲人的性子。”陈黄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确是溺爱,别人家的郎君早就不进妇孺里屋了,她还习惯性地把儿子带进来。“小伢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不是让顺安带了二皇子赠你的七窍九连银环作礼吗?快拿去寻你表哥赏玩。”

    褚舅母冷“哼”一声,拂然大怒道:“他是个作耗的冤家,述儿靠的近了,没事还惹一身脏。”

    盈大表哥惯爱摆风流才子的谱。去年要纳风月楼的清倌作妾,前年索要庶妹房里的丫鬟作通房。陈黄氏以为嫂子还在为落榜一事烦恼,干笑着安慰道:“盈哥儿才高八斗,有些人考了几十年呢……”还好她的儿等二皇子开府施恩,便能入仕捞个一官半职的虚衔。

    褚舅母强自微笑,撑着体面,冷着声道:“嬷嬷,劳烦您领婢子们去前厅洒扫一番。”

    裕嬷嬷心领神会,陈风述自觉接下来的交谈不便晓得,就要跟着离开。

    “郎君,舅母晓得你爱喝茉莉雀舌毫,茶罐和炉子都在耳房,您自个儿动手吧。”

    这是允许旁听的意思。

    耳房里堆了半个屋子的红木大箱,唯一一个敞着口的,装满鲍参翅肚,燕窝鹿筋等各色名贵食材。再凑近一瞧,鲜红的“董”字明晃晃地刺入眼帘。

    原来黄盈不知何时与董二姑娘有了私情。如今董家老太爷亲自逼上门来,说董小姐怀孕月余,要么娶她过门,从此亲家间守望相助,要么只能为了家族名声把姑娘送去尼姑庵里。问题是黄盈咬死了二人并未有过苟且之事。

    这样一来,董二小姐肚子里的肉,来历就不对劲了……

    “嫂子是真没招儿了,人家已经把门硬撬开塞年礼进来了。妹妹啊,眼下只能靠述哥儿去二殿下面前说项,救救他表哥!”

    “述哥儿陪伴二殿下统共不过半月,哪里说的上话?嫂子是急糊涂了,跟董家有关的事情,皇后娘娘沾手都要惹一身骚,人家怎好帮咱们出头呢。”

    正屋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令人难熬的寂静笼罩着三人。

    黄盈一旦娶了董二姑娘,陈家也要遭不小的波及。 “二皇子的伴读到头来居然要喊荣王表姐一句嫂嫂?这叫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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