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益和董小姐的婚事定在这个月十七,良辰吉日,除了两位新人,大家都很满意。陈细菱才被贴身小侍女秩儿从被窝里刨出来,陈风述就在顺平幽怨的目光中理直气壮地带走了比牛还壮实的顺安。谁让顺平好巧不巧染了风寒呢?

    唉……陈风述看着顺安连白煮蛋壳都剥不下来的笨蛋样子,内心深深地表扬顺平的机灵。

    躺在床上的顺平——“阿嚏!阿——嚏!”

    难得出门的细菱兴致勃勃地挑起粗棉帘布的一角,天色蒙蒙亮,几缕金光浸润着青蓝的地平线,万籁俱寂,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还没到开张时间,只有风轻轻扫着不知名虫儿的翅膀,未干的白露湿哒哒地黏在青石砖的缝隙里。一个担着各种各样小玩意的货郎嘴里叼着烧饼,在街角的早茶铺子里用拨浪鼓逗着穿开裆裤的小孩。间或几架给饭店送菜的驴车慢悠悠从陈家的马车边上溜过。

    她娇娇地倚在陈黄氏肩头。“母亲,怎么没有吹唢呐的人呢?也没有撒碎银子,派红包的?”陈黄氏替小闺女扶了扶藕粉色镶嵌碧玉芙蓉珠花,解释道:“傍晚才拜堂成亲,中午大宴,晚上小宴,吃过了还要进去陪新娘子说说话再回家。”

    “既如此,为何不午时再去呢?”

    “去早些好给舅父撑场面。”

    陈黄氏对儿子投去赞许的目光,“正是,虽说你舅父丢了官,但也并非朝中无人。如今他又与董家有了姻亲,于你日后在宫中行走亦便宜些。”陈风述微微一晒,不置可否。

    约两刻钟,母子三人并顺安,秩儿便到了。

    黄舅父站在府门等候,他快行几步,殷切道:“妹妹来得这么早,有失远迎,述哥儿和菱姐儿都累着了吧?快,快进府中一叙!”陈黄氏喜不自禁道:“多谢大哥,妹妹也盼着来日请嫂子带盈哥儿过府一叙呢。”黄舅父“噢”了一声,“好,好!”捋着小八字胡,笑眯眯的。

    陈风述无语,他娘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王老太太请她去吃过茶。

    又看黄盈嘻嘻着从门里出来,一扫颓丧之色,穿一件云翔符蝠纹玄色劲装,长身玉立,俊俏非凡。两人对了个眼神,黄盈隐约感觉到不对,陈风述笑道:“侄子看盈表哥也好。”

    黄舅父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好!都好!”黄盈小腿一软,真想把这个坏种的损嘴给缝起来。还好,他未来媳妇家住的远,看不见黄舅父这副儿子终于讨上老婆的样子。

    黄家的家底不薄,女方也有意贴补,婚事张罗的有声有色。堂内张灯结彩,临近正午,外边的唢呐一曲比一曲喜庆嘹亮,六百响的鞭炮“噼里啪啦”放了好几挂。

    不多时,荣王亲自送了厚礼上门,说了几句“恭喜新婚,恣情欢宴”的客套话,众人不敢怠慢,各色果子茶点轮番伺候,还好这位主子只是来走个过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今日宫学有课,他本不愿请假,自降身份参加一个没落世家的庶子婚礼,奈何贤妃非要他为表妹撑场面,把孝道都搬出来了,磨磨蹭蹭半天还是咬着牙来走一遭。如果可以,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跟那个不知羞耻的“刁裙钗”扯上关系。

    他不是不想拉着王冽波一起去,但徐祭酒得了王老统领授意,不肯批假,王冽波只好苦哈哈地回去写策论了。

    景王乐得看他吃瘪,摸着三皇子的小酒窝揉啊揉,被发现了又挨一顿批。

    早知道他也去,至少能逃掉徐祭酒的策论课……

    这厢荣王姗姗退场,黄盈面色不虞,哼唧着贵人扰民。陈风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仲满怎么样?”

    “嗯?”听陈风述突然问黄益,黄盈尴尬一笑,语气里颇有些破罐破摔,“能怎么样?就那样。”

    刘小娘因应下这桩婚事而盛宠了几日,还不过月余,黄舅父便被褚舅母买来的两个歌妓勾走了,她各种争宠的花样轮番上新,无奈那位荔纤小姐平素高洁,看不得她小娘这副争风吃醋的做派。母女二人大吵几次后渐渐也沉寂了。如今算是他们这么多年来最低调的一段时光了。

    “你怜悯他。”陈风述偏过头,一眼不错地盯着黄盈的脸,“你怜悯他?”

    黄盈受不了这个眼神,“是!你也觉得我这样很虚伪吗?”要不是他多管闲事逞英雄,去救那劳什子的董小姐,也没有后来这么多风波。陈风述摸着腕上的佛珠,“是你觉得自己虚伪,我从未这么想过。”这事处处蹊跷,要说黄益没想捞点好处,他是不信的。现在这个下场,也算是他自讨苦吃。

    成王败寇,说到底,要不是黄舅父存着想借机攀上董家的心态,也没这么容易将危机转嫁到黄益身上。思及此,也黯然叹道:“木已成舟,既有愧,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吧。”

    黄盈不说话了,眼中似有珠光明灭闪烁。若是他娶了董氏,黄益亦不会同情他,黄益想要的东西,他失不起。但他们毕竟是一个姓的兄弟,要不是他托生在大娘子肚子里,黄舅父舍不得拿嫡子去赌董家能带来多少好处,现在被赶着成亲的就是他。

    两人沉默地走向黄益的小院,行至半途,一个鬓发松散的艳冶女子妖妖俏俏地从斜里撞了出来,把二人吓了一跳。陈风述打眼望过去,原来是刘小娘。她推搡了两下黄盈,衣衫不整,嘴里慌里慌张地怪叫:“哥儿莫管闲事!”又自言自语道,“告诉老爷,对!要告诉老爷!”便慌不择路向一条小径跑去,连掉了一只绣鞋也不管。

    黄盈快跑几步要去捉她来问。陈风述赶忙拉住黄盈,小声道:“你与衣衫不整的庶母在后院拉扯像什么话?今儿多少人盯着呢,别落人话柄。前厅有护院把守,她闹不起来的。”黄盈也知道这话说的有理。他是男子,涉及内闱,的确要避嫌。

    他往小径边又跑了两步,见边上立着两个有一人高的紫泥大花盆,乱蓬蓬长着些野草。赶紧拖着陈风述蹲在其后,倒也勉强能遮掩住身形。

    “看看她到底往何处走,回头好禀告母亲,叫厉害的婆子捆她回去。”

    陈风述不情不愿地被黄盈搂着,禁不住抱怨:“你身上太热了,离我远点。”黄盈混不吝地更加贴紧陈风述,玩笑道:“怕被人看见我俩偷情啊?”陈风述皱着眉,用手肘抵住黄盈的胸口,黄盈也来劲了,拉拉扯扯,不肯松手。

    说时迟,那时快,黄盈原本蹲着从两个花盆中间露出的缝隙处偷窥,不料看到刘小娘嘴角沁血,后心贯入几支箭矢,四肢并用地往他们这边爬来,大惊之下不由得跌坐在陈风述腰上,这下压实了,陈风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小腿顿时一软,后背猛地撞上了墙角,一声痛哼被黄盈的手捂住了。

    黄盈隐约知道自己是撞见污糟事了,一颗心“突突”狂跳,脑子里一片空白。陈风述看他这幅六神无主的样子,凑过去从缝隙处也看了一眼。女人爬不动了,在花盆前大喘气,与躲着的陈风述看了个对眼。

    她目眦欲裂,许是想说什么,嘴里“嗬……嗬嗬!”叫唤着。随即一个严严实实蒙着面的黑衣人轻巧地从小径深处跳出,陈风述看见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接着翻身坐起来,牢牢挡住了两个花盆间的缝隙,便彻底没了动静。

    陈风述经过王老统领操练,比之往日可以称得上是耳目灵敏,隐约听见“噗嗤”几声,寒芒从刘小娘的皮肉里透出,划破了他的鼻尖。黄盈脸色煞白,下意识抹了一把陈风述脸上的血,然后果断地将牙齿抵住舌尖狠狠咬下去——血腥气上涌,识海亦清明不少。

    陈风述反手扯紧黄盈的头发,逼迫他把头埋进自己肩窝里。他二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藏在刘小娘和花盆背后等着,半点不能露出马脚。

    麻绳专挑细处断,偏偏这时候一只花狗从刘小娘刚刚经过的岔路口跑过来,对着花盆这边狂吠不止。陈风述这下紧张得几乎要晕过去了,不仅如此,他的腰被黄盈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地勒着,之前被砸到的位置已经疼得没知觉了。

    黑衣人自是不介意手里再多点血,利索地解决了声源,左右环视一圈,没发现什么其他的风吹草动,复沿着小径迅速离开了。

    表兄弟俩并不敢猜测黑衣人的去向,只能蜷缩成一团,不敢松开搂着对方的手。

    枯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听见几个婢女的尖叫声,两人才一齐歪倒在地,陈风述已然直不起身,黄盈勉力将他挡在身后,嘶哑地扯着嗓子喊:“来人!救命!救命啊!”

    陈风述如梦初醒,强撑着说完“快去看黄益!”便两眼一抹黑,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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