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黄盈被吓破了胆,缠绵病榻有些日子了;新嫁娘在一个与黄益身形相似,签了死契的家奴陪同下三朝回门;兼之大理寺那边没有任何进展,在一致默许下,这桩案子便彻底冷下去了。陈风述腰上有伤,干脆请了长假,不愿在贵人们眼皮子底下活动。

    朝堂也不安静,永定帝以“治家不严”的由头斥责了大理寺卿,狠狠剐了大理寺上下一层皮。要说皇帝厌憎谁,喜爱谁,臣子们心里有数就行,不是什么动摇国本的大事,言官们通常坑壑一气,顾左右而言他。偏偏陈且安治下有个混人,唤作周可渔,字子淙,将将而立之年。连上七条折子,非要掰扯大理寺无能,食君之禄,不能解民之忧。

    最后一道折子还弹劾起顶头上峰来了,直言前臣陈且安患得患失,爱身固禄。

    永定帝称其为“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

    一时间,陈家被架在了火堆上,陈且安被勒令停职反省。他调头一看,发现平日里太过爱惜羽毛,竟无枝可依。这也不能怪他,历来文人多清傲,讲究风骨,文官集团不说有多团结吧,至少没出过背刺之徒,刺的还是上峰。

    暂不提周可渔踩着陈且安扶摇而上,声名逐渐显赫。陈黄氏这厢急的要死要活,生怕王老太太改口,要把嫡长孙女另嫁他人。陈风述亦是心焦,不过却不是为了婚事。于他而言,娶哪家的女郎都是一样的,凑合着过日子罢了。

    只是功名一事不可再拖,他强撑着爬起来,“顺平,收拾书袋,去宫学。”顺平喏喏,小心翼翼地劝道:“老爷吩咐了,让您养好了再去进学。这……”

    陈风述胡乱套着佛头青律紫束直裰,催促道:“不碍事,我已然养好了,你快去!”

    顺平见拗不过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桌案上收拾,冷不丁一抬头就看见眼眶赤红的陈且安。

    “老爷!”

    “啪!”陈风述的脸被打的一偏,撞在了床杆上,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一直以来温和的父亲。“啪!”又是一下。“逆子!你要去宫里把命送了吗!”

    “爹!”陈风述素来刚强,此时还保留着一丝理智,“谨言慎行!”顺平心想老爷是气昏头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赶紧把门掩上。

    陈且安颓然摇头,“我儿,爹晓得你早慧,但还是太嫩。甭说爹了,就算是一品大员,超品的王爷,皇上想动手,那也是手起,刀落。”他复又抚上儿子肿起的脸颊,坐到床榻上。“黄家,攀了董家,这是世家与巨商;世家与言官又有亲眷关系。”陈风述脑海里电光闪烁,“其中还有两位皇子!”皇上还能睡得着吗?

    “盖因咱们最好拿捏,周可渔那厮是吃准了皇上有心清扫前臣,拉拔亲信。”陈且安苦笑,“你通过科举有了功名,刚好远远地打发你去岭南,羌北,西凉……”

    陈风述牙冠咯咯作响,“爹的意思是……?”陈且安面如死灰,“去乡间地头,做个富家翁,尽够你顺遂平安了。”

    “不!不要!”陈风述咆哮道:“李蕖胜做错了什么?我与她自幼作伴,她德容言工样样不差,是最心善不过的规矩人儿。那时我常安慰自己,便是被招作郡马,不能入仕,一身抱负无法施展,与这样好的女子相伴,也是甘愿的。她才十六岁,因为姓李她就该去死吗?该为那群无能的贵族,庸碌的官吏去死吗!现在她死了,昧着良心将新皇也讨好了,却又叫我低头?”

    “凭什么!”

    他终于吼出了心中的疑问。顺平的心嘭嘭直跳,晓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赶紧捂住耳朵。

    陈且安大惊失色,陈风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肺像破风箱一样,半步不退地逼视父亲,一双眼亮的惊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您让我我三岁习文,七岁练武,这般苦心教诲,您难道就甘心吗?”他就是藏了一身的刺,再刻薄的判词,他也要一力扛起来!”

    “为父倚靠祖业,庸常半世,没想到生了你个吃人的虎子!你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忠君爱国呢?你倒是拿出来给为父看啊!”陈且安又哭又笑,“就算皇上手下留情,让你走为父的老路,以翰林院侍读入仕,三年升为参议,五年有机会去内阁办差,日日提心吊胆,侍奉君侧,有运便补缺去六部,无运就在朝堂边上喝风!武将倒是不用熬资历,古来征战几人回啊?”

    父亲声泪俱下的诉苦愈飘愈远,陈风述逐渐失焦的瞳仁最后凝在了十八班兵器架上落灰的红缨长枪。说来也巧,要不是陈黄氏想一出是一出,弄了一套假把式放在儿子房里暗示她看中了王家姑娘,陈风述也不会看见这柄长枪。

    “好,我听您的。”陈且安愣了,“我说,听您的。”陈风述又变回了那个温吞的木讷少年。

    陈且安看他答应的干脆,不禁觉得有些怪异,“那为父下午就去宫里替你请辞?”还是先下手为强,他晓得这孩子的脾性,小时候和黄盈一起偷吃贡品,叫叫嚷嚷的,被刘小娘生的纤姐儿告去了大人那里,各罚了五下手板。黄盈淌着眼泪骂黄荔纤是二报精,陈风述却闷声不做响,背着人去池塘抓了一只蟾蜍拢在衣角,往黄荔纤身上扔,吓得小姑娘上蹿下跳,他非说是喜欢表姐,要送好玩的给表姐。

    都说三岁看老,陈风述打小儿就是个坏种。

    所以他打着赤膊在西郊大本营,滚得满身泥浆也是正常的。陈且安被气得差点中风,彻底向皇帝告了假。永定帝舒舒服服地把折子批完,准备让周可渔顶了陈且安,寿喜犹豫再三,还是禀报道:“皇上,陈大人的嫡长子,他……”

    永定帝手一摆,笑道:“景王那儿,让皇后再安排个老实人就是了,满大街都能陪他作耗。”想到昨儿晚上景王打砸宫殿,三皇子拍手叫好的劣迹,最后一句话便带了点私人情绪。“底下人的性子太面了,到底规劝不好老二,还是挑个脾气厉害的吧,我瞧着万五郎就不错,敢说话。老大那儿,一个就行了,排场太大,不利于兄弟和睦。”

    寿喜硬着头皮还是把话说清楚了,“他去了西郊大营!”

    永定帝哑然,眯着眼思衬片刻,“难不成朕还看他走眼了不成?”

    一朝天子一朝臣,坐着旁人的江山,便不敢再用旁人。寿喜讪讪一笑,讨好道:“皇上英明。是不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用。”他拍了拍寿喜的肩膀,“也算是那个小郡主的血终于养煞了这把绣春刀,等这把刀彻底开了刃,往后拿刀的人动起手来才利索。”

    寿喜只觉得从肩膀开始,半边身体生寒,不敢细想帝王话语深意,打了个冷颤。

    帝王心术,真真假假,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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