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的时辰算得正好,祭礼在一日中阳光最盛据说也是上天恩泽最厚的时候开始。高大的祭台之上,以皇上、皇后为首,之后是皇子公主、文武百官,祭台之外围着严阵以待的禁卫军,军队列阵之外便是黑压压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肃羽昭身为长公主,站的位置在皇子公主中较为靠前,她跟着钦天监司正的指示,该跪便跪,该站就站。她今日身着公主的华服,头上的钗环首饰都是平日里不曾碰的,一番折腾下来,前戏才刚结束她腰都快断了。华服的衣袖之中,肃羽昭谨慎地摸了摸在其中暗藏的血书。又僵硬地转头试图寻找徐舜臣的身影,奈何徐舜臣作为一个刚入仕的小官,站的位置在百官的末端,和她相距甚远。

    相距甚远的另一边,徐舜臣身着朱红官服,也暗自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一叠证据,垂首肃立。

    熬了很久,就到肃羽昭觉得自己腿都麻了,终于到了祭礼的重头戏,便是帝后向百姓撒稻穗,意喻福泽万民。

    帝后携手登上高台,周围的禁卫军更加警惕行刺和骚乱,百姓们也兴奋起来准备抢稻穗。皇帝的手都伸进了盛稻穗的玉盘中了,突然高台之下,肃羽昭直冲冲地站出来,“父皇,既此大典之际,儿臣有一事禀奏,恳请父皇为民做主。”

    一时哗然。肃羽昭虽然没有徐舜臣看得透,但也不难猜到刑部既然能拿到交接令,那背后必然得到了父皇的首肯,也就是说这个案子连父皇都想草草掩盖过去,她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便是在祭礼上当众请奏,用民心逼迫父皇不得不秉公处理。

    “长公主殿下,祭典关系到南姜未来三年的生计,此刻扰断祭典不合礼数。”礼部的人为了这个祭典花费了许多心血,因此他们率先站出来反对,虽然他们都知道跟长公主讲礼法简直是与虎争理。

    “此刻再大的事都不过完成祭典重要,长公主有事要奏,何不等到祭典结束。”

    “恕臣直言,长公主若是有后宫之事要奏,便不该在祭典之时提出。若非是后宫之事,而是前朝之事,那长公主就更不该插手了,不然可是干扰朝政的罪名。”御史台的向来会唬人,此时也少不了他们。

    “陛下,臣监察院司丞徐从理,亦有要事呈报。”大臣们叽叽喳喳冒出来的反对声被从后方而来的徐舜臣齐齐打断。

    可怜徐舜臣布的所有局就是要将肃羽昭置身事外,自己做那出头鸟,此刻他也顾不得自己白挨了一巴掌,从百官最末走至高台之下,一步一步走得坚定,丝毫不受身旁百官惊异的注目影响。

    他到肃羽昭身边一起跪下,将手中的证据呈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陛下,日前发生的奸杀案,经臣查明,乃是工部尚书之子施照所为。施照指使府中马夫顺子将那两名女子迷晕带回府中奸杀后抛尸乱葬岗,后又指使顺子雇佣一赌徒冒名顶罪,且在狱中暗杀了该赌徒及顺子。另,刑部侍郎与施照沆瀣一气,假意雇佣一车夫将赌徒妻女带离定京,实则暗派杀手于途中埋伏,致使车上三人坠崖身亡。所有证据一应在此,恳请陛下明察。”

    在一旁跪着的肃羽昭又反被徐舜臣抢了一招,她偷偷白了徐舜臣一眼,暗自腹诽道,这个人做戏做得倒挺像,她原以为他真会对此案置之不理了。不过既然他已经将此案原委一一道来了,也不用她再多费口舌,只将那封血书拿出来也一起呈上,“父皇,儿臣所奏之事与徐大人一样,此为顺子死前亲笔所书,字字句句皆属实。”

    徐舜臣也是没想到肃羽昭还藏着一封血书,两人虽不约而同所为一事,但对对方手中的筹码都不甚了解。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二人真是不甚默契,但大义凛然跪在一起请命的样子倒也和谐。

    皇帝愣了一下,将手从稻穗中移开,此案他有所听闻,但为保住他手中工部、刑部两张王牌,他便对此案草草了结的走向默不阻拦。而此刻他的长女,还有那个在宫宴上大言不惭不从皇理只从公理的徐从理,两个人竟在万民面前逼他就范,真是好一个不从皇理啊。

    在外面重重包围的百姓中,那农户首先跪下来大喊,“请皇上明察,为小妹作主。”声声哀切,渐渐引得周围的百姓一同跪下,齐齐喊道,“请皇上明察。”声浪一阵赛过一阵。

    皇帝扫了一眼呈上来的陈陈条列无可挑剔的一沓铁证,还有那字字啼血的血书,隐在袖中的手渐渐握拳,但他还是摆出了与万民同悲的神态,“朕,定会秉公处置此案。”

    看着刑部侍郎在台下喊冤,皇帝权衡了片刻,一个是工部尚书之子,一个是刑部尚书之副手,尽管可能会失去两部尚书的效忠,但终究敌不过民心。他拂袖道,“传朕令,即刻羁押刑部侍郎及施照两人,召回工部尚书,修理洛河一事暂由户部尚书前往代劳。”

    在一片“皇上万岁”的欢呼声中,皇帝走下了高台,站定在跪着的二人面前,目光缓缓从徐舜臣身上又挪到了以右相为首的旧臣一派,对着右相淡淡说了句,“右相这义子,不容小觑啊。”

    右相马上颤巍巍地跪下,拱手道,“陛下,老臣惶恐。”

    跟在皇帝身后的皇后也是狠狠剜了肃羽昭一眼,“阿昭,胡闹够了,就先退下吧。”肃羽昭知道皇后这是在护着她,但她既然做好了准备,便不会退缩,既然御史台必然会弹劾她干扰朝政,不如在她还能自己挑选责罚的时候自请认罚。她朗声道,“父皇,儿臣今日破坏大典,干扰政事,自知犯下大错,特向父皇请罪。儿臣愿自请流放边关,以此自罚。”

    “阿昭!”皇后还有站在一旁的小舟同时焦急地喊道。

    “殿下!”跪在她身旁的徐舜臣也喊道。他也请命道,“陛下,此案本该是监察院之责,因分内之事破坏祭典,皆是臣之过。长公主只是因一颗赤诚之心,行正义之事,不该担此重罚。”

    皇帝心中本是怒极,看着他们两人互相揽责任,却是冷笑一声,“既你二人皆认错,那便如你们所愿。阿昭,就罚你去献阙州,到信阳侯麾下好好磨砺磨砺心性。徐从理,罚俸一年。”

    虽不是流放,但也确实是被放逐到边关了。身边之人都知道肃羽昭从小的夙愿就是为将守国,见她此刻神情没有一丝不愿,也只得叹息沉默。

    皇帝离去,祭礼便如此无疾而终。禁卫军有序护着帝后回宫,剩下一拨护着众皇子公主,文武百官看完了一场大戏也各回各家品味。

    肃羽昭跪得久了,还是被徐舜臣扶起来的。还未等徐舜臣说话,小舟便疾步而来,将徐舜臣挤到一边,带着哭腔道,“阿昭。”肃羽昭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乖,不哭。先回宫,听话。”小舟说不出话,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先跟着禁卫军回宫。

    “殿下今日,令臣钦佩。但殿下太过冲动,此事本应由臣来……”眼看徐舜臣又要开始叨叨,肃羽昭赶紧打断,“行行行,你还有脸说我。你不是不管这个事了吗,今天干什么又冲上来?”

    “这本是臣分内之事,但对殿下而言不是。”徐舜臣沉声道,似是很气她冲动之举。

    “好了,我既参与此事,便没有不管之理。左右此案了结,也算是解了我心中一桩大事。”肃羽昭了然道。

    徐舜臣仍是担忧,“放逐边关一事,殿下可想好了?若是不愿,臣亦可再去请奏陛下。”

    肃羽昭摆手,“无妨,这本就是我所求。”

    徐舜臣沉默不语,仍在自责。肃羽昭却无所谓地笑道,“何必愁眉苦脸的,我还未向你道歉,那日冲动误会你是我不对。倒是想不到你竟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么多证据,连刑部都揪出来了,不愧是状元啊。”

    “殿下可知,那日臣是故意引你误会,只想殿下不再插手此事。谁知殿下竟执着至此……”徐舜臣苦笑道,这大概是他唯一失算的一环。

    “竟是如此……”肃羽昭喃喃道。

    禁卫军来请肃羽昭回宫,右相也让侍从来叫徐舜臣,两人的对话就这样被匆匆冲散。

    是夜。肃羽昭披着夜露从御书房缓行至瑶华宫,小舟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此刻见到肃羽昭,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宫灯,向着肃羽昭跑去,将她抱了个满怀,可怜巴巴道,“阿昭。”

    肃羽昭抚摸着她的后脖颈,像抚着一只委屈的小猫,两人携手往瑶华宫中走去,小舟迟疑问道,“父皇真的要让你去献阙州?”

    方才肃羽昭回宫,立刻被召去了御书房,谈了不多时,便将此事定下。肃羽昭点点头,“多好啊,这不是正好合了我意。”

    “那去多久呢?明年你可就及笄了,要出宫建府,还要谈婚论嫁了。”

    肃羽昭轻笑,“你以为我在乎出嫁?倒是建府这事,你得帮我盯着,得造得好看点,还要宽敞点。”

    小舟仍是满脸忧愁,拧巴着小嘴,肃羽昭掐了掐她的小脸,“好了,我的小金丝雀,就乖乖等着我成为大将军回来吧。”

    因为明面上还是对她的惩罚,所以给她准备的期限不多,但肃羽昭还是磨蹭到了这个案子结束了以后才准备动身。施照及刑部侍郎在卷卷铁证之下无可辩驳,被处以斩首。匆匆从洛河一带赶回的工部尚书回来时只能给自己唯一的儿子收尸,听说一见到自己儿子的棺椁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卧病了良久。

    徐舜臣因为此案,也受了惩罚要白干一年的活,但是俨然成了朝堂中的新秀,保皇派视他为政敌,旧臣派与他避嫌,各皇子倒是争抢着要将他收为门客。徐舜臣干脆利落地以闭门自省的名义一概拒绝所有人的示好与敌意。朝堂一阵诡谲波涌,工部尚书在连续卧床几日后请辞,两部一下空出了尚书和侍郎两个重要职位,各派又是一番斗争。

    前朝的涌动连带着后宫这几日也明里暗里热闹得很,皇后一边忙于施威一边又给肃羽昭准备着行囊。反而肃羽昭本人像个闲的,太学那也罢了课。记得她去向严太傅请辞时,还装作特别不好意思地给自己拖欠好久作业找借口,“太傅对不住,你几月前布置的那篇关于公门的作业,我怕是交不上了。”

    严太傅倒是一脸豁然,笑道,“殿下已经交给老夫一份最好的答卷了。殿下的赤心与勇气,令老夫钦佩。”

    肃羽昭简单地理解为就是不用交作业咯,以后也不用上学了。于是在动身的那一日,她潇洒地背上了自己的行囊,挥别了帝后还有小舟,一马一剑朝着她向往了很久的边疆而去。

    听说闭门自省不问世事很久了的徐舜臣这天也低调地乘着马车在城门口等候了多时,终于等到了那个嚣张飞驰而来的赤色身影。

    “吁——”肃羽昭认出了右相府的马车,紧急勒马。

    徐舜臣也从马车中而下,此时正值深秋,天还未大寒,徐舜臣却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甚至披上了大裘,脸色也有些苍白。肃羽昭怪道,“你生病了?”

    天有些微雨,带着丝丝凉意,徐舜臣乍一迎着风不住地咳嗽,脸色更白了几分,“无妨,从小的老毛病了。乍暖还寒之时总会咳上几日。”所以这几日他闭门不出也不全是为了躲避朝堂纷争,确实是身体有几分撑不住了。

    肃羽昭难得没有嘲笑他弱不禁风,只干巴巴地担忧了几句,“身子不好,你还出来吹风作甚,好好在家养着就是。”

    “殿下要走,臣自然要相送。”只几月之期,两人之间却好像有了无数的牵绊和默契,徐舜臣轻启唇拱手道,“待君归来话无愁,尽陶陶,还似风神。”

    肃羽昭对这种文邹邹的话不甚擅长,便数落道,“你少说那些你们读书人酸了吧唧的矫情话。”接着倒是想起很久以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徐舜臣对她说的话,“宫宴那天,你对我说的什么,什么末节什么先,到底什么意思?”

    徐舜臣没想到这么离别伤感的气氛突然被她奇怪的脑回路搅得尴尬,只好如实道,“意思是,习礼仪当是我等所做基本之事。”

    “哦”,肃羽昭还没过脑子就应了声,等反应过来便瞪大了眼睛道,“好啊,原来你那会骂我没礼貌呢。”但转念一想,那天她也没什么礼仪好讲,礼仪这种东西她从小就不屑守。

    “守礼是为明心,殿下之心赤诚自由,自是不必守礼来昭明。”徐舜臣从善如流地打圆场,肃羽昭却被他这副难得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逗笑,“好了,不必哄骗我。”

    徐舜臣也轻笑着,两人相视一眼,皆知离别之时早已到来。

    “快回去吧,这里风大,我也该走了。”肃羽昭退后一步,状似轻快地说道,又嘴贫地嘱咐了几句,“我不在的时候,可别被别人调戏了。查案别总熬夜,待会病死了。保重,若是可以,便等等我,等我回来。”

    肃羽昭上马,正欲策马离去,徐舜臣跟上来郑重道别,“殿下尽管放心去边疆,臣虽人微言轻,但所知之处,便不会容许有不公之事。”

    “好。我镇边关,你便守朝堂。就此约定。”

    “就此约定。”

    “那,我走了?等我?”

    “嗯,等你。”

    秋风扬起,从定京潇潇而至献阙。那个张扬肆意的身影,骑马踏过了尘屑滚滚,逐渐从他的视线中淡去,但在他的心中渐渐镌刻成形的却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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