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外,徐舜臣身上遍布的伤痕仍是狰狞可怖,双手双脚皆缚着铁链,在狱卒的催促下,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向刑场。午时阳光正盛,可微风正好,吹过他惨白憔悴的脸庞,垂下的发丝随风微拂,尽管伤口流脓化水,但不销其身形。

    被狱卒一脚踢中膝窝,徐舜臣重重地跪在刑场中央。赵阔之便坐在监刑台上,面前摆了一盒斩字火签,阳光过盛,他眯缝着眼看着徐舜臣挺立的跪姿,摩挲着手中的茧。刽子手已扛着刀走上刑台,而他仍是未发一令。

    刑场外,已有听到消息的百姓纷纷来求情。这两年徐舜臣办过的案子不少,受过他恩惠的人也不少,再加上今日定京城中的传言,百姓更信他无辜。不知是谁起了头,在刑场外喊道,“命定之人不可杀!”百姓们便纷纷跟着喊,“命定之人不可杀!”刑场周围没有几个卫军把守,百姓们声势激昂,很快卫军就要抵挡不住他们冲进刑场的气势。

    身边一个狱卒悄声提醒赵阔之,“侯爷,时辰差不多了,可以行刑了。”赵阔之一只手抚上一根火签,就要拿起扔出去时却又犹疑。他在等,等肃羽昭,他也不知为何要等,或者说为何要帮徐舜臣等她。只是他打心里觉得,如果今日他真的扔下了这跟火签,肃羽昭怕是与他一生都无法和解,但其中又确有一种可能,或许徐舜臣真是他的杀父仇人。进退两难,赵阔之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在心中暗骂道,皇帝怎么就偏偏觉得他会因为杀父之仇对徐舜臣恨之入骨,为什么偏偏就选了他来监刑。

    “陛下驾到!”浩大的声势随着皇帝的亲临都陷入停滞。

    皇帝轻车简从,快步走上监刑台,赵阔之尽管讶异,但仍是冷静地见了礼。

    “爱卿,可是出了何事?为何还不行刑?”皇帝和颜问道,赵阔之却觉得此话暗含责怼。

    百姓见真的是皇帝亲临,陷入停滞的声势再次高涨,甚至高昂胜于方才,“陛下!命定之人不可杀!”

    皇帝觉得眼前之景就好像两年前徐舜臣在祭典逼他为奸杀案昭雪一样,一样的民心向归,一样的批其逆鳞。

    但他这次绝不会退步,国师已死,其言再难深究,何况这个徐从理是前朝徐氏一脉,新朝稳固已久断不能容忍前朝余孽。他代替赵阔之坐在监刑台中间,与跪在刑场中央的徐舜臣正向相对。而徐舜臣此刻仰头向阳,因在阴暗的牢狱中待了太久不太适应刺眼的阳光,便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间漏出的阳光洒在他眼睑上,细密的睫毛随着眨眼上下扫动着手背,挑动着光影。

    皇帝沉声道,“此子参与献阙粮草一案,致使无数将士命丧于边境,罪无可恕,现将其斩首,以告慰死去的数万儿郎。”他抽了一支火签,干脆地扔了出去。

    而那支火签在半空中被破空而来的一把剑穿透,随着剑直直插入刑台边,那支火签也旋即破裂,一分两半。

    “驾!”肃羽昭急急地策马而来,而那把剑也正是出自她手,“住手!”她飞身离马,轻盈地落在刑台之上,身上多了许多细细密密的小伤口,而她毫无犹疑地跪在徐舜臣面前,向着正对她的皇帝道,“父皇!儿臣早已与徐舜臣暗生情愫、两情相悦,若是父皇要杀他,就连儿臣一块杀了吧!”

    肃羽昭声音脆爽,毫不含糊,连带着在外围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站在刑台周围维持秩序的卫兵闻言都诧异地回头看向刑台。而在监刑台上的皇帝和赵阔之,还有跪在她身后的徐舜臣,听及此言一霎那都怀疑是否是听岔了,整整怔住有半晌。

    “肃,羽,昭。”皇帝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叫道,“你再说一遍!”

    肃羽昭一挥手便拔出那把插在边上的剑,横在颈间,理直气壮道,“儿臣对他早已情根深种,此生非他不嫁。儿臣愿以性命为他担保,他绝未参与献阙粮草一事。若父皇执意要杀他,那…那儿臣只能先一步离去了。”

    皇帝气到脸色阴沉,但仍是不松口,她心一横便将剑直直刺入胸口,瞬间漫出鲜血,徐舜臣伸手阻拦,奈何铁链沉重他就算纵身往前一扑,也触不到肃羽昭分毫,“殿下!不要!”他喉咙如烧烟一般,只能哑声道,而嘶哑的声音经他奋力一吼竟是撕心裂肺之感,本就布了血丝的眼眸更加猩红,而后竟渐渐有泪水涌上。

    肃羽昭仍一声不闻一般,一点一点将剑往胸口里送,血渐渐顺着她的衣裳漫到刑台之上,而徐舜臣已被两个狱卒制住无法动弹,他完全抛开了一直以来端正如玉的约束,嘶声道,“停下!肃羽昭,我让你停下!”

    而赵阔之踩着监刑台的栏杆一下飞身落到刑台中,他紧紧抓住那把剑,阻止肃羽昭将它越插越深,而肃羽昭却奋力将剑拔出,一时之间没了剑的阻挡,胸口之血喷涌更甚,她因失血而脸色苍白,脱力跌入赵阔之怀中。

    赵阔之不敢碰她伤口,眼见肃羽昭越来越虚弱,脸上的血色退得越来越快,他向皇帝着急道,“陛下,公主伤口很深,再不救治恐伤及性命!”

    百姓们看惯了公主才子的戏剧,觉得现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凄美爱情在他们面前上演,都看得异常感动,求情之言纷纷改成了“陛下,成全他们吧!”

    皇室秘辛就这么光天化日地摆在百姓面前,皇帝一时气到语结,双拳紧握,但怒意还未冲昏他的理智,他若是放任长女死去失的就不仅是民心,还有君德,再者长女在他心中可堪重用,为了一个前朝余孽杀之甚为可惜。只是,两年过去,又是这两个人,又是同样的逼迫,又是同样的让步,他实在不甘心,深觉自己窝囊至极。他怒声吩咐道,“将长公主带回公主府医治。徐舜臣,关回刑部!”他拂袖离去,一场皇室闹剧便兵荒马乱地结束。

    而刑台外的远远一处,一辆低调得看不出是来自何府的马车中,因微微掀帘而露在外的一只手慢慢缩了回去,马车中安坐的人隔着帘对车夫吩咐道,“回去吧。”

    被送回公主府治伤的肃羽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刑部坐牢,信誓旦旦说要与徐舜臣患难与共。尽管肃羽昭脸色仍因伤口而略显苍白,但长公主张扬的架势倒是一分不减。刑部尚书对这尊不请自来的大佛,赶是不敢赶,又不能真让她坐牢,只能看着她每日准时准点地到刑部主堂静坐示威。

    肃羽昭踩点到刑部的第三日,朝堂之上因这件事也已经吵到白热化。

    “陛下,长公主此举实在有损皇家颜面,依臣所见,逆贼应当按律处置,而长公主也应当略施惩戒。”

    “陛下,刑部所呈供词含糊不清,根本无法断定徐大人是否参与粮草一事,臣恳请陛下再详加严查,还无辜者以清白。”

    皇帝听得脑袋都快炸穿了,每天听这群人吵来吵去,还都是一样的说辞,他真是要厌了,正要发火时,严太傅突然站出来,古稀之龄看着却仍旧硬朗,虽默默无闻久了但在众臣心中威望仍高,他一出来说话刚才还吵得热火朝天的几人都瞬间哑火,“陛下,不妨听老臣一言。刑部呈报的所谓铁证,从未有房氏逆贼或徐大人的亲口供词。而依长公主所言,两人两情相悦,那徐大人若真参与粮草一案,莫不是将长公主也暗算在内。诸位大人可别忘了,长公主亦是献阙守将,为南姜立下战功,是此案的受害者之一,试问有哪个受害者会为了救一个加害自己的人赔上自己的名声,甚至性命?”

    “……”全场静默,大家都在思考太傅的话。照着这个逻辑想,确实有待可究。但是这个立论的前提,当是两人真是两情相悦,但谁敢去质疑长公主的话,若是质疑了不就代表一个皇室公主呃……倒贴一个罪臣,那更是皇室的丑闻与笑话了。

    坐在高位上的皇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了许久,此事再吵下去就要扯到皇室颜面了,他不想看到一群大臣因为皇家的私事堂而皇之地吵得不可开交。他不悦地呼出一口气,说到底此事怪他没有把事情做绝,让他那个乖张的长女钻了空子做得更绝,现在累得整个皇室的名声为她收拾残局。他不耐道,“严爱卿说得不无道理。刑部所呈之证无从定断,上下三级之内断案不严、诬告他人清白,皆罚俸半年。至于徐舜臣,虽未直接参与粮草一事,但对逆贼有包庇不察之嫌,革去官职,贬为庶民。”说到这,皇帝顿了一顿,才极不情愿地开口,“再将庶民徐舜臣赐予长公主,择日完婚,不必铺张,一切从简。”

    皇帝挥斥了所有反对的激愤之声,宣布散朝。只有礼部尚书一脸菜色,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皇帝赐婚向来都是将女子赐予男子,但是这赐婚圣旨却是将徐舜臣赐予长公主,那长公主到底是嫁还是娶?还有皇室婚俗繁多,一切从简到底简到何种程度?他无语望天凝噎,心中叹道,这长公主当真是一个大克星啊。

    徐舜臣出刑部那日,天下起了微雨。出去之前,刑部之人给了他一套简装,换下了那套血迹斑斑的衣裳。他出去时,迎面就被洒了微凉的雨丝,泛着些青草的气息,确与牢中那阴暗潮湿的味道好闻许多。

    “徐舜臣!”肃羽昭打着把伞,站在不远处叫他,步履匆匆地向他而来。拿伞刚挪到他头上,徐舜臣便伸手一揽,将肃羽昭抱进怀里。

    这一抱来得有些突然,在肃羽昭意料之外,握着的伞随之脱手,蒙蒙细雨便浇在他们发丝上,打湿了眉目,徐舜臣将手轻轻揉进肃羽昭的青丝中,由摸到的些许凉意中感受到了真实的温暖。

    良久,肃羽昭才反应过来,轻道,“你身上还有伤,不能淋雨。我先带你回去。”

    徐舜臣这才放开她,“抱歉,是我逾矩了。殿下的伤呢,可有碍?”

    “无妨,我身子骨向来强健。倒是你,我叫了好些名医在我府上候着给你治伤。”她想着去握住徐舜臣的手,但想起了他们读书人的诸多礼节,手一顿转而去抓他的衣襟,“走吧,我们回去。”

    公主府离得不远,两人于伞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静静地听着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并行而走。

    一向冷清的公主府难得如此热闹,肃羽昭请的那些名医围着徐舜臣一连番地看伤,又是扒衣服,又是扯着手腕把脉,徐舜臣被包围在里面不好推拒又难以挣脱,无助地看向肃羽昭时,才发现她早就溜到外堂去了。

    一番大动干戈后,这些名医才留下一大摞大同小异的药方,欢喜地领了钱离去。肃羽昭一边努力记着那些名医的嘱咐,一边走进去看向躺在榻上的徐舜臣。

    “他们说了,你这浑身的伤处理不及时,要好好养着,小心防着感染。”

    徐舜臣起身下了榻,肃羽昭拦得不及时,他便直挺挺地在地上跪下了。肃羽昭去拉他,却没想他倔得不起身,正色道,“我知殿下救我多费周折,如今我已为庶民,而殿下乃金枝玉叶……”

    “人不可自轻,这不是你常说的?你现在又是为何自轻自贱?”肃羽昭打断道。

    “可我已连累殿下自毁名声,日后殿下只怕还会因我而有损名声。殿下如此,不值当。”

    “名声不过是人心揣度出来的东西,有何珍贵?什么值不值当的,人命厚重也是你说的,难不成如今人命在你眼里竟是一桩买卖吗?”

    “如此而言,在殿下眼里人命无甚差别,即便不是我,换做别人,殿下依然会为他如此吗?”他依旧说得那么温声细语,可言辞间却咄咄相逼。

    “什么别人,别人是谁,你在说什么?这重要吗?”肃羽昭被他绕晕了。

    “重要!”徐舜臣斩钉截铁地应道,“如果殿下不止对我,对其他人亦会做到如此,那我……那我对殿下而言……”就要出口之言突然戛然而止在嘴边。

    “对我而言什么?”肃羽昭仍旧一脸迷惑。

    “殿下到底为何救我?”徐舜臣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殿下那日在刑场所言,可是真的?”

    肃羽昭想起她那日说的孟浪话,才后知后觉地脸红,“我们现在都已经被赐婚了,是真是假,又能如何?”

    “若是假的,那我更不应再拖累殿下余生。若是…若是…真的…”徐舜臣难得结巴了。

    “若是真的,你当如何?”肃羽昭凑近,欣赏着他因结巴而紧绷不自然的神态。

    “若是真的……那便是我高攀。”

    肃羽昭当他勉为其难,便道,“我自小名声便不好,定京城里没人敢娶我。你也不必说高攀之言恭维我。你不想勉强我,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这桩赐婚若你不愿,我去退掉便是。”

    “殿下!”徐舜臣叫住转身欲走的肃羽昭,后者回身看他,想了想还是再郑重问道,“我只问这一次,徐舜臣,你愿是不愿?”

    “我,自然是愿意的。”他眼神中的笑意如水波般摇曳,让肃羽昭看呆了好久。

    “那便……那我们便……”这回轮到肃羽昭结巴了,她发觉自己舌头仿佛打结一般,不想丢人转身欲走,但又不甘心落荒而逃,转了一半便又回身,“那我们余生便……相互拖累吧。”

    肃羽昭脸如火烧一般,边给自己扇风边跑走,而跪在原地的徐舜臣犯起了监察官的毛病,将方才二人对话原原本本在脑内复盘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再也品味不出其他深意,才觉自己甚为痴傻,浅浅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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