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二人的婚礼,礼部拟出了许多方案,但都被肃羽昭打回去了。他们俩的事迹已经闹得全城皆知,由此改编而成的凄美爱情话本已经出到了第四十七版了,所以肃羽昭想着一切低调,最好无人问津。她并不是很想看到以自己为原型的旦角对“徐舜臣”千娇百媚地叫道“夫君”。

    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公主府早早关上了大门,悄悄地挂上红绸,两人皆着上红装。肃羽昭不喜花纹繁复还硌得慌的衣裳,便穿了一件极为简洁的霞帔,上面绣的祥瑞之物都是极简单的针法,而头上的首饰也是不压脑袋的轻簪。她觉着梳起红妆仍可以健步如飞,甚至可以耍一套剑法,甚是欢喜。而徐舜臣所穿与肃羽昭乃是一套,如出一辙的简朴。

    没有高堂,没有宾客,没有觥筹交错,只他们二人,欢喜地拜了天地,接而夫妻对拜。

    正要喝交杯酒时,一个人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肃羽昭以为是刺客,便上前一步伸手将徐舜臣护在身后,定睛一看才看清来人不是别人,是喝得烂醉如泥的赵阔之。

    赵阔之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壶,醉醺醺地笑道,“不好意思啊,看来打扰到二位的好事了。”

    肃羽昭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降火,消气消气,大喜的日子不能动手,忍住给他一拳的冲动,格外真诚地笑道,“来都来了,要不喝杯喜酒?反正你自己也带酒了。”

    “小气,酒都得喝我自己的。”赵阔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身子,指着肃羽昭半晌都指不清方向,干脆放弃,“我就要回献阙了,你,跟不跟我一起?”

    就为这事大半夜从他们家房顶跳下来,肃羽昭浅翻了个白眼,“我便不回了。你虽在军中一直没有军职,但老侯爷总是照着将军的标准栽培你的。献阙有你守着,我很放心。”

    “肃羽昭!”赵阔之红着脸气急败坏地大叫,像个没糖吃的孩子一样跳脚,“我们一起并肩作战了两年,你说过你喜欢献阙,你说过不想让献阙被西秦铁蹄践踏,你说过会跟我一起守住献阙的,桩桩件件都是你说过的!你……你不守信用!”

    “赵阔之!你别闹了!”肃羽昭试图把他叫清醒,“经此一事,父皇已不再信任我了,他不可能再将献阙安心地交给我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赵阔之转而指向肃羽昭背后的徐舜臣,疾声道,“你说过你要永远自由自在,你现在当真要为了他,心甘情愿被拘在这后院之中,做你的新嫁妇吗?”

    肃羽昭回身看向徐舜臣,后者仍旧一脸沉静,对她温和一笑,未因赵阔之的无礼之举而有丝毫动容,被他的笑颜所感染,肃羽昭回头看向赵阔之时也是一脸和颜,“他并未拘着我。而我自由与否,与我在辽阔无垠的边疆,还是在这四方后院中,从无干系。”

    赵阔之看着他们一副和睦温馨之派,只觉自己是个极为讽刺的外人,仰头一口气喝完了壶中的酒,举着空无一滴酒的酒壶道,“这一壶,算我敬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说完便抛了酒壶,转身离去,飞身落在公主府外的一瞬,红透的眼眶再也拦不住坠坠滑落的泪水。

    而公主府内,那只酒壶落地即碎,徐舜臣上前揽住肃羽昭,轻声道,“希望他能明白,自由之大,从不因拘于四方天地而逼仄。”

    肃羽昭拿起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徐舜臣手中,“我们喝交杯酒吧。”

    “等等,喝交杯酒前,我想先敬三杯。”

    “嗯?”

    徐舜臣笑着举起酒杯,“这第一杯酒,当遥敬今晚的皎月,谢它百忙之中来为我们主婚。”

    月色之下,二人之影交对,共同饮下第一杯。

    “第二杯,敬逝去的人,恩怨不论,愿他们自认死得其所便好。”

    二人将手中的酒洒在地上。

    “第三杯”,徐舜臣看向肃羽昭,“当敬你我。”

    他举杯,肃羽昭雀跃道,“愿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二人手臂交缠,共同饮下交杯酒。

    没有案牍劳形,没有军报缠身,两人闲云野鹤般的夫妻生活就此伊始。以至于礼部的人带着新的方案上门时,肃羽昭一把将徐舜臣推了出去让他做解释,徐舜臣无奈,只好搬出从前那副滴水不漏的官腔,“有劳各位,殿下与我,已于昨夜完婚了。如若各位不介意,不妨进来喝杯喜酒。”

    礼部的人瞠目结舌,“采纳呢?问名呢?换帖呢?纳吉呢?”

    徐舜臣露出一个稍显歉意的微笑,不过饶是他笑得再温和,礼部的人走的时候依旧在心里骂骂咧咧的。

    闲云野鹤过了几日,肃羽昭不是在院中练武,就是被徐舜臣抓着在书堆里和他一起读书,不过往往都是看了没一炷香便睡得如入无人之境,她觉得自己骨头都快闲懒散了,想着徐舜臣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便无聊地放下书简,戳了戳身边端正坐立的徐舜臣,“我们出去踏青怎么样?”

    徐舜臣思忖了片刻,“正值初春,定京郊外应是嫩芽初生,踏青确也不错。”

    第二日,他们便共乘着一匹马,一路轻便地前去郊外。本是要去城外的桃花林看看,谁知半路肃羽昭突发奇想要去当年的贫洗村。无奈,徐舜臣只好调转马头。

    还未到贫洗村,就听见震天的婆妇叫嚷声。

    “放手!你这个贱女人!又给我生个女孩,家里都没米没粮了,谁要养这么多赔钱货?”

    “你敢将我的女儿弃河,我……我就死给你看!”

    一个婆妇扯着男人的后腿,男人手中抱了个正在哭啼的婴儿,两人纠缠不止,而周围的村民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二人翻身下马,徐舜臣拴马的间隙,肃羽昭已经上前将男人反剪双手制服住,“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要抛弃,你可还算是个男人?”

    “你们是什么人?我和我婆娘的事,与你们何干!”

    “依本朝律法,父母若是抛子弃女,当与杀人罪论处。”徐舜臣走来,沉声道。

    “呸!”男人唾了一口,“你们这种吃饱饭的人定的规矩,跟我们这些吃不起饭的有什么关系?这十里八乡的,哪家哪户生了女娃不是扔掉?有本事你也把他们一起抓了!”

    “你谋害自己亲骨肉,你还有理了?走!跟我去见官!”肃羽昭直接扯着男人后脖颈,提着他就要往城里走。

    “贵人!贵人!”婆妇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又扯着肃羽昭的后腿,“别见官!求求贵人们不要见官啊!我们家就指望着老汉吃饭,没了他,我们也不能活啊。”

    肃羽昭一时进退维谷,茫然地看向徐舜臣。而徐舜臣则走到婆妇面前取下身上的一枚玉佩给她,“这枚玉送予你,若是家中困难可到城中妙玉坊换取些银两。若是他再有抛女入河的念头,也可以到妙玉坊求助。”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婆妇连连道谢。

    肃羽昭一脸窝火地看着男人见钱眼开地扯着自己婆妇回家研究那玉的样,“这儿的风气便是如此,你就不怕他们一个两个都来讹上你吗?”成婚时徐舜臣便将自己的家底都向肃羽昭交代了,尽管房氏的财物都被查封充公了,但当年徐家覆灭时还是给唯一的独苗留下了不菲的产业,徐舜臣高中那日房汝宣便将所有产业交还到他手中。妙玉坊便是徐家名下,在前朝时便有的玉石铺子。

    “量力而为吧。人是一点一点改变的,这天下也当是如此。”徐舜臣轻叹了口气,正色道。二人牵着马,沿着贫洗村外的小路缓缓向着桃花林去。

    “虽然只隔了一堵城墙,但我觉得这的百姓和城中的很不一样。城中的百姓劳作之余,会读书品茶,还有闲心聊八卦论是非,但是这的人,天大的人命在他们面前,竟都冷漠至斯,恍若未见。”肃羽昭叼着一根草,看着贫洗村里的人都如行尸走肉般做着自己手中的事,一副死气沉沉之相。

    “因为他们每日光是疲于奔命就已是不易。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难的事了。”徐舜臣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牵着马匹。

    远远见到一片粉嫩的桃色,肃羽昭满眼映着春光,“很难想象,一边是一贫如洗的村子,一边是世外桃源,两者竟隔了几里的路共存。”

    徐舜臣牵着马跟在肃羽昭身后缓缓而行,穿梭于漫天花瓣之间,他突然道,“殿下,我想办一座书院。”

    肃羽昭回身望着他,“书院?”

    “一座可以摆下许多书简,让天下所有读不起书的学子都可以在这里安心读书的书院。我想一试,看看此法能否启发民智。”徐舜臣郑重道。

    虽然自己也不爱读书,但是只要不是逼着自己读书就满心乐意的肃羽昭点点头,“好啊。”

    开办书院的事就这么提上议程。选址、修葺、招生,徐舜臣都亲历亲为,前前后后忙了快五个月。书院选在城中一偏僻处,那的穷户更多。在破落处呆了大半辈子的百姓从未见过如此整洁高大的书院,听说在这里上学不需要交束,而且对家中贫困者还有补贴,有的便欢欢喜喜将自己的孩子送来读书,有的就是为了骗点补贴也把孩子送进来了,总之,书院开张之初就吸引来了不少生源。肃羽昭不懂其中的门道,虽然知道这绝对是个赔钱生意,还是爽快地投了一大笔钱。虽然徐舜臣的家底还算富裕,但她怕这么个造作法总有一天会败光。

    书院落成那日,贫户区难得热闹了一回。徐舜臣秉持着低调原则,开张仪式也极为简洁。肃羽昭看着书院光秃秃的大门,悄悄问徐舜臣,“要不给书院起个名字吧,城里哪家书院不放个匾额,咱家这秃溜溜的不太好看。”

    其实贫户区的房子都是低矮的,连大门都得人弯着腰才能进,自然也不讲究匾额,徐舜臣本也是不想着突兀,只是肃羽昭觉得她长公主投资开办的书院怎么也不能太过寒酸了,被定京城里的熟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嘲笑,为了长公主的面子,徐舜臣浅浅思考了一下,便道,“先祖曾开办过遍及天下的德馨书院,不如我们的书院便叫陋室居。”

    “陋室居,很是不错,斯是陋室尔,惟学者德馨。与这周围的环境也甚为契合。陋室居,甚好,甚好。”徐舜臣似是很满意这个名字,不停地反复念叨夸赞。

    而肃羽昭尴尬地配合笑了一笑,内心腹诽道,这个名字还不如不取,一听就很寒酸。

    总归书院,呃,陋室居是办起来了。

    徐舜臣是书院唯一的先生,礼乐书数样样精通,每日起早贪黑地到书院教学生们读书习文。而肃羽昭偶尔也会在书院陪读,趁着徐舜臣批阅作业的时候,她会带着孩子们玩闹,教他们基本招式。

    陋室居的名声就这样渐渐传开了,每日不仅在书院里朗朗读书的学生,墙外也总趴着不少的小萝卜头跟着一起念。肃羽昭闲来无事,便跑到外面把那些小萝卜头都从墙上揪下来,一个一个牵进书院,让他们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凑近了听书。让肃羽昭稀奇的是,来书院的都是男孩子,而被她揪下来的小萝卜头里竟有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她看这个小丫头可爱,跟着念书时含糊不清但神情又格外认真,便总是忍不住掐掐她的小肉脸。

    一个大娘在门口张望了半天,快步走了进来,将小姑娘像拎小鸡仔一样一把拎走,嘴里还小声地骂骂咧咧道“你个死丫头怎么跑到这来了,让我一番好找”,小姑娘奋力挣扎着不太情愿被抓走。肃羽昭跟着她们追出了门,拦住了那大娘,“大娘,小姑娘愿意读书,何不让她跟着一起。你放心,我们的书院不收束。”

    小姑娘抓着那大娘的手一晃一晃,奶声奶气道,“阿娘,我想跟阿弟一起读书。”

    大娘再拎起小姑娘,嘴里骂道,“姑娘家家的,读书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考功名去不成?”

    “可是,长公主也是姑娘家,她就可以去打仗,姑娘家为什么就不能读书考功名?”小姑娘年岁不大,一字一句奶里奶气,但却颇为理直气壮。

    “你学谁不好,学那个长公主!姑娘家哪有像她一样混在男人堆里打仗的?走,跟我回家多纳几双鞋底换些钱才是正经事。”小姑娘不情不愿地被一路扯一路拖着走了。

    被莫名贬低的肃羽昭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小舟对她说的“为天底下的女子作激励与榜样”,现在看来好像正正好相反呢。她一转身,发现徐舜臣就站在门口望着她,她对他苦笑道,“我好像成了应该引以为戒的人物了。”

    徐舜臣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双手交缠暖意相融,他道,“误解只是表象,你一直是那个万民为傲的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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