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成子在明光宫前冻得瑟瑟发抖,等待城阳公主的召见。

    好冷的天,广成子闭上眼睛,咬紧了牙,胡乱地想了起来。

    这冷,一半因为今天呼啸的北风,一半因为十年前做的这件鹤氅。但广成子不会怪罪鹤氅。相反,他认为,没有这件鹤氅,就没有他的今天。

    在广成子还是个小道士的时候,他曾经问自己的师父,做道士什么最重要,是天文卜算,是炼丹炼药,还是经文典籍?师父答不上来,就变本加厉地责打他。

    后来广成子悟出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像一个道士。

    要说话像道士,穿着像道士,长得像道士,行动坐卧都像道士。当你像道士,说什么都有人信;要是不像道士,说什么都没人信。

    自从广成子悟出这个道理,他的求道之路就一帆风顺了。十几年前他在泾阳县为当地的大族做法事,偶然遇见一卷竹月色丝绣仙鹤团云纹的花罗,广成子爱不释手,耗尽家财做了一件鹤氅。穿上这件鹤氅,真是松形鹤骨、遗世独立,飘飘然一副老神仙的样子。

    广成子从此发誓:只有面见州官及以上品级的官员才穿这件鹤氅。

    日往月来,时移世易,近半年来,他穿这件氅衣的次数已经比过去十年都多了,可恨那老货再也看不到了。

    正想着,一位小太监过来通传,说公主已在风锦堂等候,请真人移步。

    广成子忙起身跟上。

    城阳公主并不热衷于求仙问道,也不怎么喜欢道士。倒不是因为她不信鬼神之说,而是父母喜欢的,子女通常不喜欢。天下事经常是这样,连皇家也不能免俗。

    公主此次接见广成子,也不过是心里好奇,这时免不得要打量一番:只见一位高高瘦瘦、衣着单薄的老人,拥着一阵寒气进来。又见他鹤发须眉,步态安详,确实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

    见礼寒暄后,广成子坐在下首。城阳公主因想:“穿这么少,他就不冷吗?”于是让宫女上了一杯热热的茶来。那道士忙接了茶,捂在手里。公主心里发笑:“不过又是一个假模假式的人。”

    公主面上不显,笑着说道:“本宫想去北海行宫住一阵子,直听说真人在观看天象上有独到之处,请真人给我们挑一个天气晴好、宜出行的吉日。”

    广成子微闭双眼,用手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贫道昨夜在登天楼打坐,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突然之间,听见九重天上有异动,二十八星宿仿佛有狂乱变化之声。于是贫道起身,凭栏望天,看见离坎交会,有顺逆交替之兆。且细观之下,水火二星有与恶曜同宫之势,虽欲变而非吉。但依我看来,实难定论……”

    正说着,忽然有一只鸟扑棱棱从窗口飞进来,落在架子上左右张望。

    广成子惊道:“凶兆,凶兆啊。殿下不知,这里头有个说法,谶书有言:‘野鸟入室,主人将去’,此为大大的不祥之兆。”

    公主问:“往哪儿去?”

    广成子面露犹豫,说道:“这……驾鹤西去,往天上去了。”

    大宫女容喜在殿内随侍,见公主面色不悦,一边走过去赶鸟,一边笑道:“道长想必没有看真,你老睁眼再看看?”

    那鸟在窗樘上回了回头,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广成子看了一眼,笑道:“是贫道看岔了,细细一看,这鸟并不是鸱、鸮等恶鸟,因此不宜一概论之,不宜一概论之啊。天机造化无穷,又岂能一语定吉凶?观星亦是如此,名为恶曜,实为善用,也未可知也。”

    一席话说得众人脸色和缓下来。

    城阳公主又问:“依真人之见,什么时候动身最好?”

    广成子掐指沉思,说道:“初五就是吉日。天象有异,怕是要下雪了。雪路难行,宜早动身。”

    一时也没有正经事,闲话几句,公主就叫人把广成子送了出去。

    等他走后,大宫女容喜问:“那咱们就初五动身吗?”

    公主说:“那倒也不用,不拘早晚,该走的时候就走。”

    容喜听了,笑着埋怨道:“何苦叫他来呢,说了你又不听。我听道长说的倒是入情入理。从他进京以来,不少高门大姓也请了他去,说是问起天文命理、卜算吉凶,无一不精、无一不应。不少人家都把他当真神仙似的供着。高公公也说道长是最准的。”

    公主说:“准不准的不好说,真神仙可未必。你看他这么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你说他冷吧,他穿得那么单薄;你说他不冷吧,你看他进来的时候,胡子都要哆嗦了,却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可见他不仅不是什么仙人,反而是一个大大的俗人。我最烦这些假模假式的人。况且‘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着这些神神鬼鬼的,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容喜笑道:“殿下饶了我吧,不管是‘子’还是‘神神鬼鬼’,都不是我们这种人能说的。”

    公主忍不住笑了,说:“就你会说。冷死我了,快关了窗户。”

    转眼到了出发的日子,公主辞别了皇帝皇后,高车大马,仆童美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海行宫去。

    临近傍晚,乌沉沉的云压了下来。等城阳公主一行人在驿站安顿好,果然已经扬扬洒洒飘起了雪花。

    天恩浩荡,侍卫们本该在游廊上巡逻,也准与太监宫女们一起在外间值夜。

    室外北风正紧,屋内却温暖如春。

    容喜伺候公主睡下,吹熄了蜡烛,躺在内间的罗汉床上。二人说了一会儿话,算着明天下午就能到行宫。舟车劳顿,公主很快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容喜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容喜睁开眼,只见窗户大开,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涌进来。一个黑影跳窗而入,手中的剑闪过一抹白光,直奔公主而去。容喜心里一惊,霎时清醒过来,大声喊道:“有刺客!”

    刺客的剑像一只游鱼挑开床帏,疾刺向公主。一击不中,公主滚到一侧,栽下床来。容喜又怕又急,翻身扑到地上护住公主。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有一个小太监名叫刘吉的,平时正愁没处表现,没想到今天值夜,竟等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也冲进来死死抱住刺客的腰。

    刺客低头一看,踢开刘吉,和侍卫们打在一处。

    刺客格挡几下,几剑相击仓啷啷火星四溅。双拳难敌四手,趁刺客剑势难收,只听“蹭”地一声,一名侍卫抽刀从侧面劈砍过来,削中刺客的腿。

    见大势已去,刺客并不恋战,边打边退,翻窗而出。侍卫们忙追出门,见那刺客飞跑到墙边,跳上墙头,接着身形一晃,掉到雪地上。

    众侍卫大喜,急忙跑过去,将刺客擒于墙下,押至外间等候发落。

    乱哄哄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屋里屋外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

    侍卫长吴岳心里正七上八下,忽然听见内室一番动静,公主和容喜走了出来。

    公主坐定。容喜走到人前,点了几个人,吩咐道:“除了提到的这几个人,其他人都退下。今晚的事一个字也不准往外说。出了这么大纰漏,宫里追究下来,咱们一个也活不了。”众人称是,都退了下去。

    等屋里只剩下几个心腹,公主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垂着眼看向刺客。

    那刺客被侍卫按在地上,已经不动了。蓝黑的夜里,像个死人一般。

    公主阴沉着脸问:“是谁指使你刺杀本宫?”

    刺客听见这句话,猛地挣扎了几下,用力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公主。

    侍卫长吴岳索性拿了座烛台放在近处。

    烛光在刺客的脸上跳动。

    公主又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杀我?”

    刺客哈哈一笑,说道:“我是谁,你不必知道;我杀你,自然是因为你该死。”

    侍卫长忙踹了他一脚,说:“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实交代,或许还留你一条命,拒不交代,只有死路一条!”

    刺客闷哼一声,冷笑着说:“你以为我怕死?”

    公主只觉得气血上涌,心如擂鼓,几乎要歪不住了。她忙向侍卫长摆了摆手。

    侍卫长得了令,一时也没有趁手的刑具,就拿着剑鞘,把那刺客打了个半死。

    又审了半天,刺客仍是不肯招供,还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们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公主冷笑道:“真是铮铮铁骨,宁死不屈呀,吴岳,明天把他剥光了挂在城门上,挂他三个月,让过往的人都认认这位义士。”

    刺客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你直接杀了我吧!”

    多说无益,公主说:“把他的衣裳扒了,扔雪里冻死。”说完也不给其余人眼神,径自回内室了。

    处理完毕后,侍卫长吴岳前来禀报。

    吴岳说:“依臣之见,这人不像是阴养的死士。刚刚臣仔细查看过,他的身上并无纹身,此其一。二则殿下请看此剑……”

    剑上还沾着不知谁的血。

    容喜接了剑,递给公主。

    吴岳冷笑一声,接着说道:“真是一把好剑! 此剑的剑柄乃是紫檀木制成,金剑格,银剑首,不是一般的市卖货。三则他口中没有□□,身上也没有藏匕首,显然没想过失败后怎么自杀,实在不像死士做派。”

    容喜想到他用剑不够狠辣,不愿多杀旁人,一时也深以为然。

    吴岳说:“人已经扔在外面了,让他冻死,算是便宜他了。但案子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结了。是否该通报陛下,彻查此案?”

    公主冷笑道:“何必给父皇添堵?闹个人仰马翻,最后大家面上无光,又该怎么办?没得让人骂我们轻狂。这事你不要管了,约束好你底下的人,不要乱说才是正理。”

    吴岳犹豫道:“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俗话又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陛下知道了,问起来……”

    公主不耐烦地说:“我难道叫你欺君?真问起来,你自然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你下去吧。只当没发生过这回事,明天到了行宫再说。”

    终于尘埃落定,到四更初,万籁俱寂,只余北风声。

    城阳公主仍是睡不着,忍不住回想今天发生的事,一时间又是愤怒,又是恐惧,又是憋闷,又是委屈,五脏六腑一时翻沸起来。

    公主翻身起来,说道:“容喜,把那刺客从雪里拖出来洗干净,绑到东屋。”又附在容喜耳边,耳语几句。

    容喜讶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容喜似是担忧劝谏,说了几句话。又见公主脸上出现愠怒之色,也说了几句话,随后容喜便领命出去。

    此时屋外正好狂风怒号,嗡嗡营营,盖过屋内的人声。二人说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

    五更天尽,公主从东屋里出来。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天亮时,刺客被人从东屋抬出来,搬到备用的马车上,随众人一起往行宫方向去。院里的血迹被人用雪盖住,等雪化了,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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