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长吴岳和刺客坐在一辆马车里,心里感到十分荒谬。怎么昨天还是板上钉钉的死囚,今天就随侍行宫了?

    吴岳叫苦不迭,不该亲自动手的,要是下属行刑,言语之间还能转圜一二,现在结了仇,万一他吹吹枕头风,自己还有好日子过吗?

    车里一片寂静,吴岳率先打破沉默,试探着说:“这位兄弟,不知怎么称呼?”

    刺客不言语。

    吴岳又说:“算算路程,不过四五顿饭的功夫,就能到行宫。”

    刺客还是不言语。

    吴岳没招了,尴尬地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这也是职责所在。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要是实在过不去,就把我也打一顿吧。”

    那刺客虚虚地靠着,这时勉强坐了,说道:“这位大哥,我原本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一朝折戟,也断断不愿为人娈宠。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你如果能帮我,咱们两个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吴岳忙道:“你说。”

    刺客说:“我不求别的,只求一死。”

    吴岳心里一动,且不说这人本就是该死之人,只说他受了一通折腾,现在气息奄奄,一副要活不活的样子,即使死了,也是合情合理。但转念一想,在自己眼前死了,上面问起来,免不得要承担责任。

    吴岳一时没有回话。

    刺客咳了几回,说道:“看来你是不敢。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只管推到我身上来就行了。”

    吴岳失笑,心说你要是死了,怎么推到你身上。难不成你还能再死一回?

    犹豫之间,再看时,那刺客已经昏死过去。

    吴岳在他脖子上和胸口比划两下,最终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盼着他长睡不醒,大家清净。

    路途颠簸,雪厚难行。终于到了北海行宫,各人进进出出,都自去收拾安顿。

    吴岳寻了个空隙,拉住容喜,说道:“姑娘留步。”

    容喜听见,回头一看,果然是吴岳,只能停下问道:“吴大人,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上意难测,”吴岳又指了指马车里,说:“那位该安置到哪儿?”

    容喜心里了然,这事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楚。此时冬雪未化,天地一片素白,二人就找了个僻静无风的地方,一边赏景一边聊。

    吴岳赌气说道:“论理不是我该问的,但是不问问,我们这差使也难当。本来我们做侍卫的,跟着殿下出门,遇见什么急事坏事,抓捕个贼酋都是分内之事。做得不好该罚,或打或杀,咱绝没有一句怨言;侥幸做得还行,也是应该的,从来也没说应该受什么奖赏。只有一件,我们保护殿下,要是冲撞了什么贵人,趁早和我说了,省的耽误了我负荆请罪、向贵人赔礼道歉!”

    容喜听他越说越不像话,笑道:“哪里有什么贵人,大人想多了。大人尽忠职守,殿下都看在眼里。”

    吴岳哼了一声,说道:“还是该给个准话,这样底下的兄弟们也好当差。不上不下的,怎么打交道?”

    容喜叹了一回,说道:“怕是她心里也没有准话呢。凭他们怎么样,我们只客客气气的,也挑不了我们的错处。”

    吴岳只能说:“也是。”

    又问:“对外怎么说?殿下年纪轻,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这些下人个顶个的刁钻,让他们看了,私底下怕是舌根子都要嚼烂了。”

    容喜说:“这我问了,殿下说,就说是路上捡的。”

    吴岳苦笑,但也没别的法子,又问:“安排他住哪儿了?我想还是得派人看着,要是跑了就不好了。”又忖度着把马车里的谈话说了。

    容喜此时恰好望着太泽湖,说:“还有这回事……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就安排他住在如意楼,怎么样?”

    如意楼建在太泽湖中的高台上,四面环水,烟波浩渺,只有一架迤逦的木桥通行。

    吴岳称赞道:“好,好,真是插翅也难逃了。真这样,只需要留两个人在外面守着就行,不知道少费多少功夫。”

    容喜笑而不语。

    吴岳又作了一个揖,笑道:“总是姑娘替我们周全,如果没有姑娘,真不知道怎么当差了。”

    容喜忙起身,笑道:“不敢当,这本来也是我分内的事。我多费些心思,殿下就少费些神,大家的差使也都好当了。”

    正说着,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地找过来,说道:“容姐姐,殿下找你过去呢。”二人这才散了,各自忙去。

    把刺客抬进如意楼后,容喜就找了小太监刘吉来,因为刘吉知道这里头的内情,人也机灵,就安排他在如意楼当差,做了一个小管事。

    刘吉有心逢迎,端茶递水、换药喂药,伺候地十分精心。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刘吉还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令人不忍刁难,几回下来,二人竟也能说上两句话。刘吉试探着问过该如何称呼,刺客不愿回答,刘吉就只以“公子”相称。

    那这刺客究竟是谁呢?

    原来这名刺客姓赵名轲,因不便用本名,就化了一个名,叫周墨,在浊水郡行走。但说到此人行刺的原因,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的国舅朱延。

    这朱延是当今皇后的幼弟,镇国公和国公夫人的小儿子。打一出生就封了侯,从小娇生惯养,可以说是金山银山堆大的。长到二十多岁,面上看着也算风流倜傥,内里却有些邪性。

    这日朱延奉父母之命去外祖家送年礼,路过浊水郡,舟车劳顿,就准备歇一天再走。

    朱延在客栈安置下,见楼下车马粼粼、络绎不绝,都往城外去,便问:“小二,今天什么日子,他们这是干什么去?”

    小二答道:“公子想是刚从外地回来,这才不知道。今天落拓山上有集会,城里城外的豪侠少年都去了,连街上的小摊小贩都赶去卖东西,公子怎么不去凑个热闹?”

    朱延听了十分动心,就带着贴身的小厮钱多,轻车简从去了落拓山。

    到了山上,看见众人斗鸡走马、饮酒作诗,果然热闹非凡。朱延逛了一回,听见多少人口中念道“周少侠”“周大哥”,心里疑惑,问道:“周少侠是谁?”

    有人一指,说:“那不就是周少侠吗。”

    朱延遥遥一看,只见一群人围坐喝酒,有一英姿勃发的少年在席间饮酒作乐、说说笑笑,席上的人耳闻目视,免不了从他身上绕两圈,隐隐有众星捧月之势。朱延看了十分不喜。

    朱延对小厮钱多说:“你去打听一下,那个周少侠是什么人。”

    半晌,钱多回来,说道:“我问了好几个人,听说他叫周墨,是年初从汝州过来的,住在城东。为人重义气、好结交朋友。附近裁夺事情都爱找他,救危救困也找他。有回碰见个卖身葬父的,他不要身契,白白出钱把别人的爹葬了,在浊水没有说他不好的。”

    朱延冷笑道:“沽名钓誉之徒。”

    钱多说:“还有…说他不图名利,郡里的官员和大姓给他下帖子,他都避而不去。”

    朱延的脸更黑了。

    正说着,半山的人都安静下来,原来是那位周少侠借此机会向大家辞行,说近日要离开浊水郡。众人免不得喧闹起来,一阵相劝,又是依依惜别,又是过去敬酒。朱延觉得没意思,胡混了半天,就回了旅店。

    临到晚间,朱延从山上回来,身上疲倦又兴致缺缺,便歇了寻花问柳的心思,叫人准备洗漱的东西,预备早早睡了。正当这时,朱延听见楼下有人一路辞别着进来,仔细一听,竟然是那位周少侠。又过了一会儿,见他踩着木梯独自上楼,进了隔壁的房间。

    朱延心里一动,要会会他。于是对钱多说:“你去把他请过来。”

    钱多便拿出行李,翻找名帖。

    朱延骂道:“废物,他也配拿我的名帖。你跟我来。”说着抬脚出来,站在那周少侠的房门外,就要敲门。

    且不说门外的朱国舅,再说里面这位“周少侠”。这位周少侠便是化名周墨的赵轲,自年初从家里出来后,赵轲过了近一年快活日子,如今要回去,免不了要编出一段游学经历,好让家里的父母安心。

    赵轲倚在床上,正冥思苦想时,忽然听见门外笃笃的敲门声,有人说道:“久仰周少侠大名,今日有幸偶遇,能否开门一见?”

    赵轲开门,只见一主一仆两人站在门外,也算清整匀净,忙请他们进来坐。

    赵轲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主人只百般相请,说道:“不急,不急。”一面又让小厮去张罗饭菜酒水。

    菜已齐备,二人都入了座,朱延随口编了个名字,只说自己是中等富户出身,素来仰慕侠客,特地来攀谈。朱延虽是纨绔,但也吃过见过,再加上他特意迎合,二人竟谈得十分投契。两人从行走江湖谈到奸臣当道、为官不仁,又从百姓涂炭说到扶正黜邪、替天行道。传杯换盏、把酒言欢,兴到浓时,恨不能结拜为兄弟。

    一位面善的伙计进来陪侍,见此情景,说道:“我们下面店里供着关二爷。”

    二人大喜,来至楼下,仰见关二爷巍然而立、凤眸半睁,不由得心神震荡。二人上了香、行了礼,便结拜为兄弟。

    回到楼上,又吃了一阵子,朱延面色郁郁,唉声叹气起来。

    赵轲问:“大哥这是怎么了?”

    朱延说:“贤弟,我现下心里有一桩烦心事,不好对人说。”

    赵轲说道:“大哥但说无妨。”

    朱延说:“实在不好,只因这是件极其棘手的事,牵连甚广。咱们刚结拜,我就来麻烦你,那我成什么人了。”

    赵轲说:“这是怎么说?难道咱们不认识的时候我能相帮,拜了把子反而得袖手旁观了?况且古人说,结交须结游侠儿,借身报仇心不疑。我要是有避祸之心,何必交你这个兄弟!”

    朱延说道:“贤弟别急,我告诉你就是了。”于是自云家中有一玉杯,可以说是稀世之珍,自本朝开国以来,已经传了七代。哪知道有个权势之家,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个宝贝,索要不成,百般构陷,把那宝玉夺了去。又说父亲如何入狱,母亲如何病倒,二人如何接连去世,以致家破人亡。

    听了此事,赵轲又悲又怒,问道:“是谁干的?”

    朱延在心里暗笑,虽然确有此事,也确有一位苦主,对面这人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朱延不是苦主,而是那个罪魁。

    朱延寻思一回,编道:“让我如何敢说?就是当今圣上的女儿城阳公主。”

    赵轲说:“凭他是谁,也不能谋财害命。”

    朱延一笑,说道:“好兄弟,你说的正是天公地道的话!实不相瞒,我此行就是要杀了那谋财害命的妖女。我已经打听清楚,那城阳公主不日就要去北海行宫,途中一定在北海驿歇脚。我赶到那里,拼死一刺,若能报这血海冤仇,就是到了九泉之下,见到父亲母亲,总也有个交代。这次路过浊水,何其有幸见到贤弟,相与结交一番,果然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不枉我来这一遭。可惜我不文不武、无拳无铁,倘若失败,又待如何呢?”说着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赵轲见他如此,深为感动,说道:“我从小跟随父亲习武,谁知不是为了今天?我愿替大哥走一趟。”

    朱延劝道:“这是要掉脑袋的,你就不怕?”

    赵轲说:“又有何惧?”

    此时已近深夜,二人又叙说一番,赵轲便说:“我醉了,大哥请回吧。”各自散去,不在话下。

    第二日,小厮钱多打点好车马随从,伺候朱延起床,朝外祖家继续赶路。

    路过隔壁,已经人去屋空。

    钱多犹豫道:“侯爷,他不会真去了吧?”

    朱延笑道:“少在这里放屁。想必是醉中慷慨,醒了又不敢见我,自己偷偷跑了。什么少侠,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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