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素瑾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换上衣服又被吴崇明送回来的了。她甚至不记得吴崇明是什么时候走的。
但总之，她现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吴崇明也应当已经回到了皇帝身边。此刻，她又想起来方才的种种事情，不禁黯然神伤。
真的很久没人对她那样好了。
“娘娘。”是潇潇走了进来，“您身子还疼么？奴婢帮您捶捶？”
“好。”
潇潇赶紧坐到了陌素瑾身边，一双手在陌素瑾背上轻轻捶着。
“潇潇，你说，一株枯草会因为几滴别人施舍的水而喜欢这个人，是不是太可悲了？”
“唔……但是这不是因为枯草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吗？”潇潇眨着眼睛说。
“但如果那甚至不是那人自愿施舍的呢？是别人要他施舍的呢？”
“娘娘您在说什么呀，奴婢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问这些。奴婢也不懂……”
“算了，没事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潇潇，你去看看。”
潇潇闻言迈着小步跑了出去，没过一会便回来了：“娘娘，外面的管事太监说，是吴常侍让他们来给娘娘……种月季？”
陌素瑾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不用去管他们了，种好了他们自会离开。记得到时候给他们赏些东西就行。”
“赏……赏些什么啊？”
陌素瑾这才想起来，她一个初入宫门的小嫔妃，怎么可能有东西拿去赏呢？
“算了。拿刚给我的俸禄去分了吧。”
“可是娘娘……”
“别叫人家白来一趟。”
潇潇闭了嘴，最后还是弱弱地回了一句：“是。”
“娘娘。”门外传来脚步声渐近，“咱家安排的可还妥当？”
陌素瑾探头往外望，正好和吴崇明的视线对上。
“当然妥当。吴常侍安排的事情，自然是顺遂本宫心意的。”
吴崇明微笑着，手里的拂尘一晃一晃。
陌素瑾看着他，只觉得他手里的拂尘不太一样了。“你换了？”
“娘娘好眼力，刚跟魏鸿昌讨的新拂尘，您瞧，杆子还是玉做的呢。”吴崇明把拂尘捧在手里，呈给了陌素瑾。
陌素瑾拿过来看了看，确实，那拂尘的把柄整个都是白玉做的，上面刻了一些花纹，握在手里还凉凉的。
“确实不错。”
“咱家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陌素瑾抬手把拂尘递给他，“只要我能做到。”
“娘娘自然能做到。奴才想跟您讨个赏。”吴崇明将手伸了出来。
陌素瑾的瞳孔一震。
“你想要什么？”
“不多要，娘娘初入宫的时候咱家便见到娘娘在练字，不如……娘娘给咱家写首诗怎么样？”
“我不会……”
“无妨，咱家不要求娘娘写得多风雅，是首诗就行。”吴崇明的手仍然没收回去。
“好吧……”陌素瑾看着吴崇明那细长的手指，总觉得不能让他空手回去。但她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人了。
除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一旁的梳妆台旁。吴崇明看着她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走了回来。
“这个给你吧。至于写诗……等我有了灵感再说。”只见小美人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手里。
吴崇明拿过来看了看，是个玉佩。那玉佩也是白玉的，清透得没有一丝瑕疵。
“这东西……挺珍贵的吧？娘娘舍得送？”
“送的人都没了，留着做什么？”陌素瑾叹了口气。
“是谁送的呢？”
“老鸨说，我小时候被送来的时候，这枚玉佩就挂在我脖子上。她说，送我东西的人已经死了。而这人是谁，我因何而来，都不要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
“这样么……那咱家就收下了。”
陌素瑾看着他把玉佩拿在手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难受。
“谢娘娘赏赐，但娘娘切莫忘了咱们的约定，诗，是一定要写的。”吴崇明笑意盎然地看着小美人说。
“知道了。”
“娘娘就会说这句。”那笑意得更深了。
“嗯，不会别的。”
“好吧，好吧。那咱家先告辞了。”吴崇明向她躬了躬身子，“奴才告退。”
“吴常侍慢走。”
等吴崇明走远后，陌素瑾看着梳妆台上空空的盒子出了神。
“不管是谁送给我这玉佩……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留住它了。”
“别生我气呀。”她说。
吴崇明出了素月宫便往云烟阁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看着指间挂着的白玉佩，感到有些奇怪。在小美人入宫前，他从未见过她，自然也应当没见过这玉佩，但它就是给了吴崇明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于是，回到云烟阁，他便也找出来了个小盒子保存它，不再打算把它佩戴在身上。
“小美人，你身上还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呢？”
他看着躺在盒子里的白玉佩，自言自语道。
“咱家好奇，咱家真的好奇啊……”
外面忽然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大人，皇上说今晚他想听您弹琴，让您带着您那把琴去九凤台见他。”
吴崇明看了看他，显然心情有些不悦，幽幽地说道：“回去告诉魏鸿昌，不许他挑曲子。”
“啊……？”小太监显然有些惊讶。
“咱家说的话不是人话？快去！”
“啊……是！是是是！”小太监吓得连忙逃了出去。
又一个不了解咱家的，呵。咱家弹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挑曲子。咱家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吴崇明这样想着，将那把古琴找了出来，轻轻拂去了上面的浮尘。他温和地摸着那把琴，满眼怜惜。
“毕竟你可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不是么？”
他拨弄了一下琴弦，音色清脆婉转。十余年来，这琴连音都未曾走过调。他更是爱不释手，怜惜一把琴竟胜过怜惜自己。只因这琴是已故兄长所赠，他便爱惜到这般地步。但他几乎不弹这把琴，因为这琴声一起，兄长的模样便仿佛再度走到他面前，让他思念不止。
“不知许久不练了，这琴还能不能弹得好？若弹得不好，哥哥也莫要生崇明的气。”
吴崇明又想起来当初哥哥教他弹琴时的曲子，便摆好古琴，兀自弹奏起来，嘴里还唱着歌：
“邻家有女，姣好面庞。仪态端庄，华锦流裳。温雅贤良，入我心上。白玉细琢，绽彩溢光。赠我所爱，道我所想。愿等百年，终生不忘……”
“哥哥啊，你说……你这曲子，是从何而来的呢？”
指间的乐曲忽然走了一个音，吴崇明停止了演奏，眼底已然沾染上湿润。
“你倒是告诉我啊……”
夜晚，皓月当空之时，魏鸿昌在九凤台摆了酒席，耐心地等着吴崇明来给他弹琴。他知道吴崇明应该是不乐意的，但是他会来，一定会来。因为不管他让吴崇明做什么，吴崇明都会照办。
“皇上。”
魏鸿昌转过头看去，笑了。吴崇明换了身白衣，抱着那把古琴，站在门口。
“我就知道你会来。来吧，我不挑曲子，你弹什么都好。”
“是。”
吴崇明摆好琴，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始弹奏了起来。
琴声在静谧的夜里缓缓飘散到天边，裹携着不知是谁的悲凉飞到了天空的彼端。
“《阳关三叠》啊。崇明你倒是好雅趣，不知你是思念哪位故人呢？”
又走了一个音。吴崇明没停下来，只是一脸怨气地看着魏鸿昌。
思念哪位故人？能让他吴崇明思念的还能有谁？他倒是烦魏鸿昌打搅他演奏，这曲子是弹给他哥哥的，所以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干扰。
魏鸿昌见他这副样子，也只好笑笑：“好好好，朕不说话了，崇明你好好弹。”
吴崇明有点想生气，却又怕再弹错音，只好低下头去，更加用心地演奏着。
远处，陌素瑾从睡梦中醒来。她今夜睡得不好，梦里总是吴崇明站在她面前，跟她说那些话，叫她心里哀伤。既然睡不着，她便索性推开门走了出去，反正今夜月色正好，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过在房间里闷着。
她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走着，没惊醒素月宫里任何宫女，兜兜转转走到了御花园。月光清凉如水，撒在满园的牡丹上，甚是美丽。
但她只觉得无趣。
穿过御花园，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陌素瑾仔细听着，似乎是有人在弹琴。她顿时好奇起来：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如此安静的夜里弹奏古琴，凄凉哀婉？
想到这，她加快了脚步，向着古琴声的方向走去。琴声越来越近，她抬头看去，一座宏大的亭台楼阁。高台上，她望见了那夜里孤寂的演奏者。
吴崇明？是他？
她仔细看去，吴崇明并非孤身一人——那不知怜香惜玉的皇帝也在。
陌素瑾打了个寒战。
谁知那皇帝的感知十分敏锐，竟转头看了过来，脸上绽出一个笑容：“素瑾，你来了。怎么还没睡？”
又一次错音。
魏鸿昌回头看了看吴崇明，对方却没有什么反感的表现。但魏鸿昌还是向陌素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招呼她上来。
没办法，既然被看到了，那就不得不上了。
陌素瑾叹了口气，迈着步上了九凤台。走到台上，吴崇明那一袭白衣便映入她眼帘。他仿佛是从月宫而来的仙人，超然脱俗在这高台上面弹琴，却还是满身孤廖寂寞。
琴声悠扬，吴崇明闭着眼，演奏却依旧准确动听，那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灵动又绝妙。
不知过了多久，吴崇明弹完最后一个音，抬眸看向了陌素瑾。陌素瑾看到了他眼里淡淡的星辉——还有他微红的眼眶。
“素瑾，崇明这曲弹得如何？”魏鸿昌问。
“吴大人技艺高超，这曲子……自然是只应天上有。”
“娘娘说笑了。咱家这技艺，拿出来让娘娘笑话还差不多。”吴崇明拿起那把琴，“皇上若没有什么吩咐的，咱家就先告退了。”
“好，崇明你先回去吧。朕今晚陪着素瑾。”
“我……”陌素瑾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把目光投向吴崇明，眼神里满是乞求，希冀着吴崇明能做些什么。
吴崇明看了看小美人，压下了笑意，转身向魏鸿昌拱了拱手：“娘娘今晚本就睡得不安稳，皇上何不叫咱家把娘娘送回去，再给她点支咱家自制的安眠香，叫娘娘睡个好觉呢？太医院的大人们都看过了，说娘娘身子不好，皇上还是叫她回去歇着吧。”
魏鸿昌看了看陌素瑾，笑了起来。“好。朕听你的，那就你把素瑾送回去，剩下的事情，崇明你自己安排。朕也有些乏了，朕这就回去就寝。”说罢，魏鸿昌便离开了。
“恭送皇上。”吴崇明望着他的背影，说道。
“唔……谢谢。”陌素瑾拉了拉她的袖子，“谢谢你帮我逃过一劫。”
“咱家答应过娘娘的，自然说到做到。倒是娘娘，大晚上的不睡觉，到这九凤台来做什么？这琴声可传不去素月宫。”
“我……我睡不着。”
“做噩梦了？”
“也不是……是梦见你了。”小美人垂下眸子，“梦里面你又对我说那些话。”
“娘娘何必如此依赖咱家呢？咱家又没什么好的。做皇帝的女人，享尽荣华，不好吗？”吴崇明抱着那把琴，眼睛直直盯着她。“他能给的，咱家都给不了啊。”
“你能给的，他也给不了。”陌素瑾攥着衣角，小声说道。
“娘娘真是个傻姑娘，若不是他，你觉得咱家凭什么照顾你？”
心口被冰冷的话刺破一道伤口，陌素瑾的身形晃了晃，“万一……万一里面也有你一份情愫呢？”
“娘娘，春秋大梦虽好，却也该醒了。”
春秋大梦么……
好吧……
她没再说话，只是苦笑了笑。
“我们回去吧。”
吴崇明点了点头，走在她前面为她引路。他只兀自往前走着，却不知身后的小美人已经满脸泪水。
“娘娘，到了。”
“好。吴常侍回去吧，辛苦你了。”那声音竟有些沙哑。
吴崇明立即转过头去，小美人正匆匆擦去眼泪，却还冲他挤出一个笑，“风沙太大，迷了眼了。”
“……咱家一会叫人送安神香来，娘娘不必担忧长夜漫漫。”
“好啊。”
“那咱家……告辞。”
“吴常侍。”她看着他，许久无言。
“《阳关三叠》，……很好听。”
“娘娘谬赞。”吴崇明看着她，心情复杂。
“以后我还能听到吗？”
“能的。”
“好。吴常侍请回吧。”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在走到远处后，他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她还在那里，还在看着他。他一惊，再仔细一看，小美人已经跑掉了。
回去的路上，那月夜下孤身一人望着他的身影，扰了他一路的心神。
但总之，她现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吴崇明也应当已经回到了皇帝身边。此刻，她又想起来方才的种种事情，不禁黯然神伤。
真的很久没人对她那样好了。
“娘娘。”是潇潇走了进来，“您身子还疼么？奴婢帮您捶捶？”
“好。”
潇潇赶紧坐到了陌素瑾身边，一双手在陌素瑾背上轻轻捶着。
“潇潇，你说，一株枯草会因为几滴别人施舍的水而喜欢这个人，是不是太可悲了？”
“唔……但是这不是因为枯草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吗？”潇潇眨着眼睛说。
“但如果那甚至不是那人自愿施舍的呢？是别人要他施舍的呢？”
“娘娘您在说什么呀，奴婢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问这些。奴婢也不懂……”
“算了，没事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潇潇，你去看看。”
潇潇闻言迈着小步跑了出去，没过一会便回来了：“娘娘，外面的管事太监说，是吴常侍让他们来给娘娘……种月季？”
陌素瑾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不用去管他们了，种好了他们自会离开。记得到时候给他们赏些东西就行。”
“赏……赏些什么啊？”
陌素瑾这才想起来，她一个初入宫门的小嫔妃，怎么可能有东西拿去赏呢？
“算了。拿刚给我的俸禄去分了吧。”
“可是娘娘……”
“别叫人家白来一趟。”
潇潇闭了嘴，最后还是弱弱地回了一句：“是。”
“娘娘。”门外传来脚步声渐近，“咱家安排的可还妥当？”
陌素瑾探头往外望，正好和吴崇明的视线对上。
“当然妥当。吴常侍安排的事情，自然是顺遂本宫心意的。”
吴崇明微笑着，手里的拂尘一晃一晃。
陌素瑾看着他，只觉得他手里的拂尘不太一样了。“你换了？”
“娘娘好眼力，刚跟魏鸿昌讨的新拂尘，您瞧，杆子还是玉做的呢。”吴崇明把拂尘捧在手里，呈给了陌素瑾。
陌素瑾拿过来看了看，确实，那拂尘的把柄整个都是白玉做的，上面刻了一些花纹，握在手里还凉凉的。
“确实不错。”
“咱家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陌素瑾抬手把拂尘递给他，“只要我能做到。”
“娘娘自然能做到。奴才想跟您讨个赏。”吴崇明将手伸了出来。
陌素瑾的瞳孔一震。
“你想要什么？”
“不多要，娘娘初入宫的时候咱家便见到娘娘在练字，不如……娘娘给咱家写首诗怎么样？”
“我不会……”
“无妨，咱家不要求娘娘写得多风雅，是首诗就行。”吴崇明的手仍然没收回去。
“好吧……”陌素瑾看着吴崇明那细长的手指，总觉得不能让他空手回去。但她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人了。
除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一旁的梳妆台旁。吴崇明看着她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走了回来。
“这个给你吧。至于写诗……等我有了灵感再说。”只见小美人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手里。
吴崇明拿过来看了看，是个玉佩。那玉佩也是白玉的，清透得没有一丝瑕疵。
“这东西……挺珍贵的吧？娘娘舍得送？”
“送的人都没了，留着做什么？”陌素瑾叹了口气。
“是谁送的呢？”
“老鸨说，我小时候被送来的时候，这枚玉佩就挂在我脖子上。她说，送我东西的人已经死了。而这人是谁，我因何而来，都不要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
“这样么……那咱家就收下了。”
陌素瑾看着他把玉佩拿在手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难受。
“谢娘娘赏赐，但娘娘切莫忘了咱们的约定，诗，是一定要写的。”吴崇明笑意盎然地看着小美人说。
“知道了。”
“娘娘就会说这句。”那笑意得更深了。
“嗯，不会别的。”
“好吧，好吧。那咱家先告辞了。”吴崇明向她躬了躬身子，“奴才告退。”
“吴常侍慢走。”
等吴崇明走远后，陌素瑾看着梳妆台上空空的盒子出了神。
“不管是谁送给我这玉佩……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留住它了。”
“别生我气呀。”她说。
吴崇明出了素月宫便往云烟阁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看着指间挂着的白玉佩，感到有些奇怪。在小美人入宫前，他从未见过她，自然也应当没见过这玉佩，但它就是给了吴崇明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于是，回到云烟阁，他便也找出来了个小盒子保存它，不再打算把它佩戴在身上。
“小美人，你身上还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呢？”
他看着躺在盒子里的白玉佩，自言自语道。
“咱家好奇，咱家真的好奇啊……”
外面忽然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大人，皇上说今晚他想听您弹琴，让您带着您那把琴去九凤台见他。”
吴崇明看了看他，显然心情有些不悦，幽幽地说道：“回去告诉魏鸿昌，不许他挑曲子。”
“啊……？”小太监显然有些惊讶。
“咱家说的话不是人话？快去！”
“啊……是！是是是！”小太监吓得连忙逃了出去。
又一个不了解咱家的，呵。咱家弹琴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挑曲子。咱家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吴崇明这样想着，将那把古琴找了出来，轻轻拂去了上面的浮尘。他温和地摸着那把琴，满眼怜惜。
“毕竟你可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不是么？”
他拨弄了一下琴弦，音色清脆婉转。十余年来，这琴连音都未曾走过调。他更是爱不释手，怜惜一把琴竟胜过怜惜自己。只因这琴是已故兄长所赠，他便爱惜到这般地步。但他几乎不弹这把琴，因为这琴声一起，兄长的模样便仿佛再度走到他面前，让他思念不止。
“不知许久不练了，这琴还能不能弹得好？若弹得不好，哥哥也莫要生崇明的气。”
吴崇明又想起来当初哥哥教他弹琴时的曲子，便摆好古琴，兀自弹奏起来，嘴里还唱着歌：
“邻家有女，姣好面庞。仪态端庄，华锦流裳。温雅贤良，入我心上。白玉细琢，绽彩溢光。赠我所爱，道我所想。愿等百年，终生不忘……”
“哥哥啊，你说……你这曲子，是从何而来的呢？”
指间的乐曲忽然走了一个音，吴崇明停止了演奏，眼底已然沾染上湿润。
“你倒是告诉我啊……”
夜晚，皓月当空之时，魏鸿昌在九凤台摆了酒席，耐心地等着吴崇明来给他弹琴。他知道吴崇明应该是不乐意的，但是他会来，一定会来。因为不管他让吴崇明做什么，吴崇明都会照办。
“皇上。”
魏鸿昌转过头看去，笑了。吴崇明换了身白衣，抱着那把古琴，站在门口。
“我就知道你会来。来吧，我不挑曲子，你弹什么都好。”
“是。”
吴崇明摆好琴，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始弹奏了起来。
琴声在静谧的夜里缓缓飘散到天边，裹携着不知是谁的悲凉飞到了天空的彼端。
“《阳关三叠》啊。崇明你倒是好雅趣，不知你是思念哪位故人呢？”
又走了一个音。吴崇明没停下来，只是一脸怨气地看着魏鸿昌。
思念哪位故人？能让他吴崇明思念的还能有谁？他倒是烦魏鸿昌打搅他演奏，这曲子是弹给他哥哥的，所以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干扰。
魏鸿昌见他这副样子，也只好笑笑：“好好好，朕不说话了，崇明你好好弹。”
吴崇明有点想生气，却又怕再弹错音，只好低下头去，更加用心地演奏着。
远处，陌素瑾从睡梦中醒来。她今夜睡得不好，梦里总是吴崇明站在她面前，跟她说那些话，叫她心里哀伤。既然睡不着，她便索性推开门走了出去，反正今夜月色正好，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过在房间里闷着。
她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走着，没惊醒素月宫里任何宫女，兜兜转转走到了御花园。月光清凉如水，撒在满园的牡丹上，甚是美丽。
但她只觉得无趣。
穿过御花园，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陌素瑾仔细听着，似乎是有人在弹琴。她顿时好奇起来：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如此安静的夜里弹奏古琴，凄凉哀婉？
想到这，她加快了脚步，向着古琴声的方向走去。琴声越来越近，她抬头看去，一座宏大的亭台楼阁。高台上，她望见了那夜里孤寂的演奏者。
吴崇明？是他？
她仔细看去，吴崇明并非孤身一人——那不知怜香惜玉的皇帝也在。
陌素瑾打了个寒战。
谁知那皇帝的感知十分敏锐，竟转头看了过来，脸上绽出一个笑容：“素瑾，你来了。怎么还没睡？”
又一次错音。
魏鸿昌回头看了看吴崇明，对方却没有什么反感的表现。但魏鸿昌还是向陌素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招呼她上来。
没办法，既然被看到了，那就不得不上了。
陌素瑾叹了口气，迈着步上了九凤台。走到台上，吴崇明那一袭白衣便映入她眼帘。他仿佛是从月宫而来的仙人，超然脱俗在这高台上面弹琴，却还是满身孤廖寂寞。
琴声悠扬，吴崇明闭着眼，演奏却依旧准确动听，那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灵动又绝妙。
不知过了多久，吴崇明弹完最后一个音，抬眸看向了陌素瑾。陌素瑾看到了他眼里淡淡的星辉——还有他微红的眼眶。
“素瑾，崇明这曲弹得如何？”魏鸿昌问。
“吴大人技艺高超，这曲子……自然是只应天上有。”
“娘娘说笑了。咱家这技艺，拿出来让娘娘笑话还差不多。”吴崇明拿起那把琴，“皇上若没有什么吩咐的，咱家就先告退了。”
“好，崇明你先回去吧。朕今晚陪着素瑾。”
“我……”陌素瑾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把目光投向吴崇明，眼神里满是乞求，希冀着吴崇明能做些什么。
吴崇明看了看小美人，压下了笑意，转身向魏鸿昌拱了拱手：“娘娘今晚本就睡得不安稳，皇上何不叫咱家把娘娘送回去，再给她点支咱家自制的安眠香，叫娘娘睡个好觉呢？太医院的大人们都看过了，说娘娘身子不好，皇上还是叫她回去歇着吧。”
魏鸿昌看了看陌素瑾，笑了起来。“好。朕听你的，那就你把素瑾送回去，剩下的事情，崇明你自己安排。朕也有些乏了，朕这就回去就寝。”说罢，魏鸿昌便离开了。
“恭送皇上。”吴崇明望着他的背影，说道。
“唔……谢谢。”陌素瑾拉了拉她的袖子，“谢谢你帮我逃过一劫。”
“咱家答应过娘娘的，自然说到做到。倒是娘娘，大晚上的不睡觉，到这九凤台来做什么？这琴声可传不去素月宫。”
“我……我睡不着。”
“做噩梦了？”
“也不是……是梦见你了。”小美人垂下眸子，“梦里面你又对我说那些话。”
“娘娘何必如此依赖咱家呢？咱家又没什么好的。做皇帝的女人，享尽荣华，不好吗？”吴崇明抱着那把琴，眼睛直直盯着她。“他能给的，咱家都给不了啊。”
“你能给的，他也给不了。”陌素瑾攥着衣角，小声说道。
“娘娘真是个傻姑娘，若不是他，你觉得咱家凭什么照顾你？”
心口被冰冷的话刺破一道伤口，陌素瑾的身形晃了晃，“万一……万一里面也有你一份情愫呢？”
“娘娘，春秋大梦虽好，却也该醒了。”
春秋大梦么……
好吧……
她没再说话，只是苦笑了笑。
“我们回去吧。”
吴崇明点了点头，走在她前面为她引路。他只兀自往前走着，却不知身后的小美人已经满脸泪水。
“娘娘，到了。”
“好。吴常侍回去吧，辛苦你了。”那声音竟有些沙哑。
吴崇明立即转过头去，小美人正匆匆擦去眼泪，却还冲他挤出一个笑，“风沙太大，迷了眼了。”
“……咱家一会叫人送安神香来，娘娘不必担忧长夜漫漫。”
“好啊。”
“那咱家……告辞。”
“吴常侍。”她看着他，许久无言。
“《阳关三叠》，……很好听。”
“娘娘谬赞。”吴崇明看着她，心情复杂。
“以后我还能听到吗？”
“能的。”
“好。吴常侍请回吧。”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在走到远处后，他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她还在那里，还在看着他。他一惊，再仔细一看，小美人已经跑掉了。
回去的路上，那月夜下孤身一人望着他的身影，扰了他一路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