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这回遇上硬茬了。

    这是苏妙妙第一次见到乔寰时的反应。

    苏妙妙十岁入教坊,十五岁破了身,距她第一次挂牌接客也有两个年头有余了。做官妓做到如今这个份儿上,尽管比不上妈妈们眼光毒辣、长袖善舞,也终究敌不过花魁头牌们技术过硬经验老道,但苏妙妙聪颖机灵,三分靠模仿、七分靠创新地开发出了一套完整业务流程,两年下来也累积了一票十分捧场的熟客,可以说,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

    本来嘛,出入勾栏瓦肆的男子,都是来找乐子的。像霭烟阁这样的官家妓坊,来往的又都是达官贵人,再不济也是乡绅巨贾(偶尔造访的国子监学生不在讨论范畴)。这样的客人,在基础乐子之外,往往有更高级的审美趣味和精神追求。苏妙妙深谙此道,于是在吹拉弹唱、唱念做打之外,还研发出一项独门绝技,即卖惨装可怜。

    具体表现形式就是,当苏妙妙发现一个看起来有前途、有希望被发展为老顾客的客人时,在一曲演奏完毕之后,她会适时地挤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眼泪,或是表演出一段精心设计过的惆怅。待得那倒霉客人追问缘由时,苏妙妙便柔柔起身,再用提前排练过无数次的姿态抱着阮躬身致歉(她十分清楚用哪个角度对着客人最能展现她纤细的腰身和领口白腻的皮肤),用掺着自怜的哭腔说上一些“闻琴起意”“感怀身世”之类的话。

    在这种场合之下,苏妙妙都有一个精心包装出的悲惨身世:生母早亡啦、生父重病啦、被继母卖入青楼啦、洁身自好却被妈妈打着逼着接客啦、郎君您是我的第二个客人啦……

    这一招不说屡试不爽,十次里倒也有八次引得那客人愁肠万千。男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明明都来嫖了,却偏偏还要带着救世主的心态;要是这女子身世凄惨、无依无靠,男人的荷包便与裤腰带一起松了开来。带着要拯救那女子于水火的心理暗示,男人往妓馆跑得便也更勤了,就如同扯了个什么幌子、拉上了一面遮羞布做成的旗帜一般。

    当然啦,打铁还需自身硬。光靠这些小伎俩,顶多让客人多怜爱几分。但要想让客人多来几趟、乃至于在张三李四与苏妙妙之间优先翻她苏妙妙的牌子,知情识趣、察言观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样都不能落下。这其中,“知情识趣”尤为重要。任凭多好脾气的客人,也不愿对着一个木头似的美人不是?既然没身为妓,便不要总想着搞冰清玉洁那一套。做娼妓也该有做娼妓的职业道德,把客人伺候舒服了、哄得开心了,即便是“以色侍人”,也比那拧巴矫情自矜身份的神仙来得通透些。

    苏妙妙自认为在霭烟阁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经深谙此道了。不成想,她刚刚捧着阮弱柳扶风地走进绣房,便遇到了冷声冷语的乔寰。

    “我不吃这一套。把阮放下,过来。”

    苏妙妙对天发誓,她此刻的惆怅与蹙眉绝没有半分表演成分在。她愁眉苦脸地放下阮,轻移莲步。乔寰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塌上,一副直奔主题的模样。在走到乔寰跟前之前,苏妙妙凭借良好的职业素养,迅速将表情转化成柔婉顺服的模样。

    “郎君,奴伺候您饮酒,再端上两道奴亲手做的小菜,可好?”她低眉顺眼地在乔寰面前躬了腰。

    亲手做个屁,她可没那闲工夫。霭烟阁大厨出品,童叟无欺,现做现吃,苏妙妙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这儿的小菜吃食和花魁娘子那里的绝对一个味儿。

    乔寰双臂环抱在胸前,面色不善地盯着苏妙妙。世家子嘛,自是有些骄娇二气在身上的,加之乔寰此刻正在气头上,连带着看苏妙妙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饮什么酒?”他冷哼一声,“我家中难道没有酒没有菜?叫你来是做什么的,你很应该清楚才是!”

    苏妙妙张口结舌。这人莫不是来找茬的吧!曲儿也不听,酒也不喝,把霭烟阁当成了什么地方!脚夫混迹的娼寮吗!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如此猴急的客人,可却从没遇上过这么凶的!她忍着气耐着性子道:“郎君莫要生气。奴这就伺候郎君安置。”

    她带了九分的讨好,但手上动作仍是泄露出她那一分不满。她手指翻飞解开乔寰的腰带,也不管他腰带上丁零当啷的荷包、玉坠儿,像是撒气似的“哗”的一扯。乔寰原本只是斜斜倚在塌上,被她这样猛地一拉,没有防备之下一个趔趄,向前扑腾了几寸,赶紧扶住一旁的案几保持平衡。他乍然来了兴趣,礼尚往来地勾住苏妙妙的腰,喜笑颜开道:“小娘子当真是多情。”

    苏妙妙定睛去瞧,他笑得颇有几分猥琐。

    ——

    霭烟阁里的老鸨名为管红,平日里姑娘们都称她一声“红姨”,跟那些红妈、红姐之类的区分开以表尊敬。掌管霭烟阁数十年了,红姨早已不插手一线业务,培养新人、接待客人、前厅的酒水、送到房中的小菜……这些琐事她统统不过问。只有在顶顶要紧的贵客到场时红姨才会亲自盯着。除此之外,她便只负责账目与打点往来这些核心的事务。

    不过,苏妙妙是故人之女,从十岁起就在红姨跟前,是红姨一手带大,感情非同一般;今天她接待的又是黑着一张脸进门的天魔星,是以红姨十分放心不下,借着巡视阁内事务的名头,来到苏妙妙所在的小院。

    尽管名字充满了误导性,但霭烟阁可不是一栋楼。主楼名为醉晚庭,三层高,有戏台、有厅堂、有雅间,是达官贵人请客吃饭的地方。围着醉晚庭星罗棋布铺散开的,便是姑娘们的厢房。为了保障客人隐私,厢房与厢房之间都隔了两层,作为服侍的丫头与嬷嬷们值夜之处。像苏妙妙这般人气高又讨老鸨喜欢的姑娘,和其他得脸的小娘子们一样,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虽然跟花魁娘子的院落比起来多少显得狭窄寒酸了些,不过到底雅致幽静。所以,霭烟阁在占地规模上,和寻常三品大员的宅邸差不了多少。

    红姨走到院门口,身旁随侍的赖嬷嬷朝院门口的柳嬷嬷递了个眼色。柳嬷嬷低声道:“未曾要水酒,也不曾吩咐吃食。”

    “可有异声?”赖嬷嬷很机灵地问。

    柳嬷嬷面露难色。她想了想,仍是咬着牙摇头道:“没有。……连琴声都没有。”

    连琴声都没有,便是最大的异声了。此刻刚过戌时,时间还早着呢。醉晚庭中的歌舞刚演了一半,劲爆的节目甚至还没来得及上场,可乔寰一头扎进苏妙妙房中,到了如今连琴声都不闻。此刻红姨眼前已经出现苏妙妙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条、被乔寰殴打凌虐的画面了(类似的事情在红姨的职业生涯中出现过许多次了,所以她不难想象主角换成苏妙妙的场面)。

    饶是红姨见多识广,闻言也不免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脚下的步伐也更密了些。待得走到房门口,红姨终于明白了方才柳嬷嬷为何面露难色。屋内苏妙妙还能出声,可见是没被塞住嘴;里头的动静嘛,在霭烟阁这样的场合下也算正常。唯独就是这时间是不是早了点……

    红姨抬头望天,天上月明星稀,月儿刚刚露脸。外头还在谈笑宴饮,张大官人刚刚借请教为名把一幅古画交到了工部监察使的手上。聆儿怜儿两姐妹排了两个月的新舞正要出场,后厨的墩子菜刀都要抡出火星子了……在这种情况下,苏妙妙已经开始了当晚的正经工作,并且如往常一样,业务水平非常不错。屋内是连绵不绝的喘息娇呼,又夹杂着苏妙妙一叠声的求饶。如红姨和赖嬷嬷这样久在风尘的人听了都不免有些脸红。乔寰显然也满意极了,声音都带着心满意足后的慵懒笑意:“这便受不住了?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行了,至少这一晚上,乔寰这混世魔王是不会在霭烟阁打砸烧的闹腾了。红姨放下心来,朝着月亮合掌拜了拜,口中道着阿弥陀佛,迈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

    这人当真是——!!

    苏妙妙恨急气急,一口银牙都差点咬碎,却偏偏奈何不了乔寰。这天夜里,她如同往常一样服侍了乔寰一轮,随后扶着酸软的腰肢起身,披上小衣和内衫为他更衣(示意他该穿上衣服走人了)。方才还懒散温和的男人却陡然间变了脸色,冷冷怒喝“谁让你多事”,硬拉着她又行了一回房。苏妙妙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当然也确实是没力气了),但也的的确确不想留这人过夜。

    且不说过夜是另外的价钱。光是一想到要和这讨厌鬼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的睡上一整夜,苏妙妙就感觉床上有虱子在爬一样,一刻也待不住。她清了清嗓子,迂回了一大圈,问他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随后含蓄地暗示他“醉晚庭有一道胭脂鱼做得极好,来都来了不妨一试”。

    乔寰起先还没听出来。他悠然地跟着苏妙妙一问一答,用“不饿”“不累”“不用”搪塞掉她所有的“关心”。苏妙妙急了,多问了几句,不小心暴露了真实的想法,即,赶人走。乔寰怒极反笑:“不劳小娘子费心,郎君我有的是力气。”

    他很快亲力亲为地向苏妙妙证明了自己的的确确是不需要吃饭休息。这下苏妙妙连嗓子都哑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炷香的功夫。倒不是她对乔寰的恨意只能持续一炷香,实在是她累极困极,很快眼皮有千斤重般睡死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苏妙妙浑身酸痛,深觉五马分尸也不过如此了。她从绣床上支起身子,有气无力地喊道:“灵嫣,灵嫣!”

    “哎!”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子脆生生地应道,一面快步走进来,打起了帘子,满脸堆笑:“妙娘醒啦!”

    苏妙妙急道:“赶紧熬一碗,哦不,两碗浓浓的避子汤来,再吩咐她们打一桶热水,放上多多的柚子叶,好好洗一洗昨晚的晦气。呸,真是倒霉透了……”

    灵嫣脸色大变,一面摇着头一面手舞足蹈。苏妙妙不解其意,仍自顾自说着遇上乔寰有多倒霉,这辈子再也不想接这个客了,还好送走了这尊瘟神云云。帘子再度被打起,她口中的“瘟神”施施然背着手走了进来,皮笑肉不笑道:“妙娘果然真性情。”

    苏妙妙再次张口结舌,连职业道德都顾不上了:“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乔三郎出手阔绰,包了娘子七天。”灵嫣小心翼翼地提醒,一边快步上前扶苏妙妙起身。

    在霭烟阁,可没有什么批发打折、多买多送这一说。霭烟阁里所有有独立院落的娘子都实行预约制,今天李郎、明日杜公都排不过来,要姑娘七天只接待一个,可是冒着得罪其他客人的风险的,自然要价也不菲。

    不过乔寰有的是钱。他昨晚跟阿兄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兜里有钱的浪荡子,要打发时光、要找个地方落脚,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乔寰很快想起了往日同窗请客吃饭的霭烟阁。在乔寰的印象中,霭烟阁能吃能玩能嫖能住,待上几天不成问题。于是他凶神恶煞地一头扎进了霭烟阁,对着迎上来的清俊门房狠狠道:“要最红的娘子,包七天。”

    门房也是人精,认出这是已故乔秘监的幺子,京中有名的纨绔,且今天心情十分糟糕。门房一面吆喝着“乔三郎到”,给足了乔寰面子;一面搓着手低声致歉:“三郎,林娘子的约已排到了下个月月中。包七天,得要上二十两银。您看……”

    乔寰脚下一个踉跄。二十两?他们明明可以抢,却还送了个花魁给你嫖!他是有钱,但也没有有钱到这个份上!有钱又不等于有病!

    他假装不动声色,也不管精明的门房早已看出了他的窘迫,依旧恶声恶气地说:“……随便找个清丽的娘子便是了。——爷可不住那人挤人的地方。好歹有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让小爷躲躲清闲。”

    门房点头哈腰地殷勤道:“乔三郎这边请。今儿可赶巧了,正好苏娘子闲着,就等着三郎您来呢!苏娘子色艺双绝,那一手的阮琴连白相公都夸过的……”

    “正好闲着”=葵水刚退还没来得及挂牌子,“色艺双绝”=会装会卖惨,“白相公夸过”……哦,这倒的的确确是夸过,这一点上门房没有说谎。

    因为舍不得二十两银子,所以乔三郎被引进了苏妙妙的小院中。事后苏妙妙知道了缘由,拍着桌子大骂那门房,连带着花魁娘子林俏影也挨了几句排揎,从“早知如此倾家荡产也得帮他出那二十两”,到“我高低也得挣个花魁娘子回来当当”,听得灵嫣赶紧捂她的嘴,生怕她这些不假思索的话被人听了去。

    不过拍桌骂人都是背地里进行的。当着客人的面,苏妙妙依旧保持者良好的职业道德。在说客人“晦气”“倒霉”被抓了现行之后,她在起身那一瞬间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她柔柔弱弱地在灵嫣的搀扶下下了床,嗲着声音嗔怪道:“都怪三郎,昨夜……让奴竟似死过一回般。”

    她捏了十成十的做作,声音如同刚刚泡了蜜水般湿淋淋的,每一个音调都拖得又长又绵软。为了防止效果不够,苏妙妙强忍着厌恶抛了个媚眼。

    呕!!

    阿弥陀佛,最好是恶心走这瘟神,还她自由!!

    看起来效果还不错。乔寰显然是被恶心到了,背过身去喘了几口气。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不过是苏妙妙为了赶他走使出的伎俩。——要是被客人退货,这七天她就自由了不说,已经交出去的嫖资可是不退的哟。

    乔寰在心底里暗骂霭烟阁是黑心商家,铁了心要赖在苏妙妙这里,赖到阿兄乖乖低头请他回家才行。于是他和善地上前扶住苏妙妙,用更甜腻的语气轻呵道:“妙娘,你可要快点适应本郎君才是。”

    他回以一个邪魅狷狂的笑,苏妙妙隔夜饭都差点呕了出来。

    ——

    为了赶走乔寰,苏妙妙开始了为期七日的艰苦卓绝的抗争。乔寰从不知道一个女人为什么能有那么多花头,尤其是把这些招数全都用在赶走自己上。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觉自己怎么看也是一个相貌周正的好儿郎,平素在府里也还是有不少婢女试图爬床挣个姨娘当当的,可到了苏妙妙这儿,便是沟里的蛆虫、后厨的泔水,都要比他强上几分一般。

    苏妙妙的意思很明确:走开,别影响我做生意。

    第一天,她仍是用惯常的招数,一味做小伏低,时不时蹦出两句缱绻的风月情话,企图让乔寰被恶心跑。可乔寰看穿了她的心思,跟她有来有往地互相恶心。这个说“郎君真真是奴的冤家”,那个就道“妙娘对本郎君有意也是人之常情”。到了第二日苏妙妙转变了招数,开始板着脸规劝他,说什么“长兄如父”“兄友弟恭”,要他向乔家大郎认错,听得乔寰火冒三丈。偏偏他既不能动手打人,也不能自降身份同苏妙妙吵嘴,生着闷气抬脚就往外头跑;跑到一半他猛地停住,醒悟过来这是苏妙妙的阴谋,走的是古代才女名妓的路数,拣着好话来说,总归他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待得把他气跑了,不仅眼下七日之困可解,传出去还能博个贤德的名声。

    想到这里,乔寰又折了回去,嬉皮笑脸地冲苏妙妙作揖,说“七日之后定向阿兄赔罪,如今妙娘还是同我安置了吧”,拽着苏妙妙又回了屋。

    第三天开始,苏妙妙对乔寰实行起了经济制裁。所有送到小院的吃食酒水,足足翻了十倍的价卖给乔寰。乔寰仔细一算,真要这样过上七日,用出去的银钱早就超过了二十两了。

    他心中恼恨,下定决心一定要从苏妙妙身上捞回本钱。

    这本钱捞着捞着,两人从虚情假意到了后来干脆撕破脸的程度。到了第六天的时候,苏妙妙面对乔寰索性连装都不装了。见他进来,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更别说像往日一般站起身来殷勤讨好了。她嘴角抽了抽,“哼哼”两声算是招呼。

    乔寰也没好脸色。他刚刚得到消息,乔家大郎对他在霭烟阁留宿、还包下了一位娘子长达七日之久的荒唐行径十分不满,明言不会来邀他回府,甚至还说“爱在哪便呆在哪”,实则是吃准了乔寰钱花光了就会灰溜溜回家的事实。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乔寰自然是火冒三丈的;可令他更生气的是他仔细一想,意识到乔家大郎说的是对的。

    乔三郎不快活,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苏妙妙。头天夜里是如此,今天也是如此。不过今日的苏妙妙和头天夜里的可不一样了。如果说当时苏妙妙还顾着职业道德,同乔寰虚与委蛇一番,如今苏妙妙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怎么,你就这么讨厌我?”乔寰质问道。

    苏妙妙甚至都懒得起身,散漫道:“我与三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讨厌三郎?——从小妈妈便教我,不值得为不相干的人耗心力。”

    好好好,好个不相干的人。乔家大郎一反常态对他不假辞色,就连这个青楼娼妓也将他弃如敝履。乔寰脆弱的玻璃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便一股脑将脾气发到苏妙妙身上,嚷道:“好个霭烟阁!我真金白银包了你七日,你竟……!”

    我还给你真枪实弹地嫖了七日呢!苏妙妙柳眉倒竖:“霭烟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我们又何曾做了对不起三郎的事?三郎想听曲儿谈心,床上想换个花样,我哪一次没有依?”

    “那你为何总想着赶我走?”乔三郎不依不饶,一屁股在苏妙妙身边坐下,颇有几分小孩子耍无赖的模样。

    苏妙妙定定地看着乔寰,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样。她有满肚子的尖酸刻薄和阴阳怪气能用来应对这个问题,但大抵是因为她不想再和乔寰周旋,又或者是七日之期将满,她也打定主意今生再不会见乔三郎了,索性与他将话说个明白。她拍了拍乔寰的手臂,认真地说:“因为我没有打算再做三郎的生意。”

    乔寰不解其意:“难道是因为我头一日来的时候得罪了你?”

    苏妙妙笑了:“妙娘是贱籍女子,哪儿就那么轻易被得罪了?”

    这是六日来她第一次真心地对着他笑。苏妙妙本就清丽脱俗,一笑起来更是甜美可人。乔寰只觉春风拂面,心旷神怡,不觉痴痴地呆在那儿,听着苏妙妙往下说。

    “妙娘十岁起就身在烟花之地,深知烟花女子想要安身立命实属不易。今日为张三唱曲儿,明日陪李四过夜,终是不长久的。有捧场的熟客,体面的主顾,像我们这样命如浮萍草芥的女子,才能过得稍微好一些。”

    “你怎知我不能做你的熟客?我又不是出不起钱!”乔寰不服气道。

    “这不是钱的问题,三郎。”苏妙妙摇了摇头,“三郎你出身名门,生父是当今圣人做太子时的太傅,后来官至秘监,可谓是出将入相。你是乔秘监的老来子,从小被宠得不成样子;后来乔秘监不幸身故,乔家败落,全家的担子都落到了你们三兄弟的身上。”

    “那又如何?”大约是被提及先父,乔寰的气焰也矮了半分。尤其是他一想到乔秘监要是还在世,得知他待在青楼里头过日子这般荒唐,那张因为忧国忧民而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那日为何怒气冲冲地来到霭烟阁,其中缘由我并不知晓,但大概也猜得出来一些。乔家大郎靠着圣人的恩荫封了个六品官,他的起点已经是很多人为官一生的终点了,后又凭着考绩卓著升到了如今正五品下,圣人待乔家不可谓不厚密。乔二郎在交州守着海贸,虽品级不高,但油水颇丰,也是惹人歆羡的肥差。乔大郎、乔二郎如此,除了有圣人照拂乔家的恩遇在,更是他们自己上进。可唯独三郎,既没有爵位、没有功名、更没有一技之长,来日成家立室,便是圣人想要偏袒你也不成!”

    “我大兄二兄只知钻营,哪懂我这人间逍遥客?再说,这不是还有乔家、乔家人吗!”乔三郎仍不服气。

    “我若是乔大郎,乔秘监一死便分家,再不管你这纨绔幼弟!你细想想,你两位阿兄自己有儿子,作甚么要多嘴多舌拘你读书?”

    “那是他们多事!唔,还不是怕被我连累,说我糟蹋了乔家的门楣,嗯……”

    “正是了!”苏妙妙抚掌大笑,“三郎,须知败家子都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样一点点败光了家产的。你在霭烟阁这七日里头,花费的二十两,是四百亩水田的年产了。乔秘监两袖清风,能攒下几亩这样的水田能供你这样花销?”

    乔三本还想辩解说“还有祖产”,话还未出口冷汗便滴了下来。再如何浪荡不羁,他也知道祖产是轻易动不得的。可如今,他竟想都不想,竟要拿祖产来吃酒狎妓。

    苏妙妙坐直了身体,干脆摊开说:“明日你离了霭烟阁,不外乎两种结局。一则,乔家大郎见你冥顽不灵,依着法理分了家,给你一份家产便是,再不从公中私库明里暗里地贴补你。到时,你再想维持现在这样靡费的生活,怕是不能够了。二则,我想乔大郎并非那冷心冷情之人。此番你认个错,他必得更严苛地拘着你读书。待三郎考得功名,恐怕连妙娘的鼻子眼睛都记不清了。是以,妙娘不会在三郎身上钻营卖乖,并非憎恶三郎,实是无益之事不必为之。”

    她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乔三郎如今的奢靡生活都只是富贵泡影,依附着乔家大郎的庇佑罢了,内里底子仍是虚的,来得了一次估计来不起第二次,所以不必在他身上多花功夫。

    换言之,苏妙妙嫌他穷。

    这六日相处下来,她愈发察觉到乔三郎并没有什么坏心思,还跟小孩子一样想骂就骂、想闹就闹,只是明明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了却还任性妄为、浑浑噩噩。出于送瘟神的心态也好,出于真心也罢,总归苏妙妙说了这许多。这种话说了吃力不讨好,反而得罪客人、败坏名声,遇上脾气差的说不定还要挨耳光。苏妙妙向来只做温柔解语花,即便是对着有今生没来世的一次性客人也只做个尽态极妍的花瓶,从不说这些家长里短。这样循循善诱地规劝,于她而言还是第一次。

    同样的话,乔大郎说来乔寰只觉得刺耳,认定阿兄是俗世庸人,成日里只懂仕途经济,哪懂他这翩翩佳公子遗世而独立的风花雪月情怀;但苏妙妙鞭辟入里,由浅入深,娓娓道来,尤其是“□□七天等于四百亩水田耕一年”的类比,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老黄牛与佃农在黄土地上热火朝天,他在妓馆里如火如荼。光是想一想,乔寰又打了个寒颤。

    他站起身来,对着苏妙妙长长地作了个揖。对于一个烟花女子来说,这是极重的礼节了;不过苏妙妙坐着没动,硬生生受了他这个礼。行完礼,乔寰抬脚边往外跑;走到门口时又折返了回来,狐疑道:“你说你只接待能当熟客的客人,可上次那个胡商包了你半个月又怎么解释?”

    三个月前,有一个胡商一掷千金博苏妙妙一笑,占了她半个月。事后苏妙妙在风月场里名声大噪,连带着身价也涨了不少。

    胡商,这次离了长安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明显有悖于苏妙妙“只做熟客生意”的原则。面对乔寰的质问,苏妙妙沉默了半晌,随后道:“……没办法。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乔寰气结,站在原地像头牲口一样哼哼唧唧喘了好一阵子粗气,随后愤愤掉头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苏妙妙摇着团扇,多少有些不舍。

    哎,很难遇到活儿这么好还这么俊朗年轻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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