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4

    这是甄甄入宫之后最自由自在的夜晚。尽管雪夜里的寒风萧瑟,她的心情依旧明快。甄甄端坐在马车里,双手捧着的花灯散发着一股灼人的热度,温暖了十指。她把脸颊微微凑近灯芯里燃着的烛火,像是有人的手掌轻轻地爱抚着她的脸颊。

    邺城郊外的护城河人流如织。早早就有许多人来到河畔放河灯,一盏盏河灯像是一叶又一叶的扁舟逐水流过,将长河映照得灯火通明。

    甄甄在仆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径直来到河畔,河岸边人头攒动。她的一只手提着裙摆,弯下膝盖,蹲在河岸旁,将手上的花灯轻轻地放逐到水面上。荷花的花瓣里灯火摇曳,流水潺潺,将灯火的最后一息光影也一并吞噬到水流里带走了。

    甄甄喃喃自语,她的语气忧郁:“袁熙……显奕,今天是上元节,可惜你再也看不到邺城繁华富庶的风景了。你走了有好几个春秋了,我一直没能来看望你。今天我得到了一盏河灯,是一个卖花灯的店家送给我的。这盏灯就代表着我来看望过你了,就当是我给你上了一炷香。显奕,希望你不要嫌弃我的心意简陋,这已经是我最大限度的诚意了。显奕,你一路走好,你不要太恨曹家,希望你来生可以幸福……”

    一边说着,甄甄流下泪来。她哭诉的何尝只是袁熙之死呢?那是她被埋没在邺城的深宫里的那些蹉跎无望的令人嗟叹的年华啊。

    甄甄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然而她的话一不小心,还是被曹家的人给听到了。

    *

    甄甄祭拜袁熙的晚上,曹植正在护城河岸上漫游。他和甄甄的相遇纯属是一场意外。

    曹植背过身看着百姓们放河灯的时候,恰巧有一盏荷花灯从他的面前漂流而过。紧接着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来,她的声音温柔缱绻:“袁熙,你一路走好……”曹植的身体一时僵住了,他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应该让甄甄发现他的存在吗?

    甄甄没有发现曹植一直就紧挨在她身旁。她站起身来,一阵料峭的寒风袭过,将她的裙摆吹得肆意翻卷。正在此时,一只清瘦的手将她的的裙摆一把握住。甄甄不由得低头望去,那人半坐在地上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把她的裙摆紧握在手里,对着甄甄低声说道:“夫人,小心,你的裙子不要被风垂落到河水里了。河水里全是蜡烛,要是你的裙子被烛火点着了,可就难办了。”

    甄甄连忙往后退几步,口中地说:“谢谢你,公子,是我粗心大意了……你的声音我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请问,你是?”

    曹植站起身,他的双眼直视着甄甄,坦然地说道:“甄夫人,我是子建。我们是不小心在这里遇见的。我没有想到今天晚上,你会有如此雅兴,到邺城的郊外散心。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没有看到其他的随从跟着你。”

    “我不是独自出宫的,我是和子桓陪着女儿一起出来玩的。我的车马正守在城门口等我。我来河边散散心,倒也不用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

    “我的车马也停在城门口。夫人今天来此,是有何心事吗?”

    甄甄坦诚地回答他:“我是来祭拜袁熙的。”

    “你不怕我的哥哥知道了会不开心吗?”

    “怕,所以我执意要一个人来此,不想让他跟着我。”

    “你的心里还记挂着袁熙,若是父王知晓此事,他一定会震怒的。”

    “子建,我刚才放河灯时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是吗?”

    “是的,一字不落。”

    “那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吧,子建?你不会让父王和子桓知道我的心事的。”

    “甄夫人,我答应你,你说过的话,我永不外传。这些话是属于你的永远的秘密。”

    甄甄轻舒一口气,笑道:“子建,你人真好。怪不得卞夫人经常向我夸赞你呢。她说你不但学识过人,而且品性也是你们兄弟几人之中最好的。我的话如果是被子桓听到,他一定会不依不饶,和我大吵大闹的。”

    曹植听到甄甄对他的赞许,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哥哥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我们兄弟之间是不分伯仲的,没有必要一较高下。甄夫人,我想你对袁熙还怀有旧情。你当真没有恨过我们曹家吗?”

    “没有,子建,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们曹家。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愿赌服输。再说了,子桓他对我很好,我在曹家过得很好。父王对我们甄家有提携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父王给予我们的恩情的。”

    “那就好,甄夫人。其实,我能看得出你很幸福,你和哥哥的感情很好。能在哥哥身边生活这么多年,一直得到他的恩宠和信赖,你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女人。”

    “子建,你对我过誉了。”

    甄甄复又蹲在河岸上,注视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花灯,她的目光里倒映着川流不息的明灭的烛火。曹植凝视着甄甄的脸庞,她的眼睛里有星海满天。

    当天晚上,甄甄和曹植守在护城河畔,旁若无人地闲聊了很长时间。尽管这是违背礼制的。寒风瑟瑟,河岸上的行人很快四散而去,他们却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

    直到最后一盏河灯顺流而下,灯火被吹熄,像是天上的最后一颗星星陨落在了潺潺的夜幕里,两人才惊觉他们今天实在是待得太晚了。

    曹植惊叫起来:“呀!现在已经这么晚了。甄夫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宫了?我们这么晚还没回去,哥哥肯定对你担心坏了吧。你想好怎么跟他解释了吗?”

    甄甄一只手拨弄着冰冷刺骨的河水,一捧河水从她的掌心里哗哗流过。她的兴致低沉,悻悻地说:“没呢,我还没想好如何跟他解释。我就说今天在河堤上遇见你了呗,我们聊天聊得有点晚了。莫非他还能把我给吃了不成?再说了,我难得出宫一趟,回去的晚也很正常吧。我做事一向坦坦荡荡,没有什么好同他解释的。”

    曹植却一脸担忧地说:“那样哥哥会对我有意见的。他早已对我心怀不满了。”

    “没有,子建,子桓他没有对你不满过。他是对父王不满意,他觉得父王偏心你。他不敢直接说出来。”

    曹植有些自责:“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之前的那些家宴上出风头的,怪不得父王偏心我。其实我不过只是会作诗而已,论起文采武功,我是哪一样都比不上哥哥的。哥哥才是世子位的最佳人选,我是不会同他争抢的。因为我没有他的那一身本领,即使我登上了世子位,我也没有胆识当好一个君主,我也没有气魄统领好未来的国家。哥哥他有治世之才,是不可以大材小用的。”

    “子建,你的这一番话真应该对着你的哥哥重新讲一遍,让他也听到就好了。省得他总是猜忌你,还老是跑来和我吵架。子桓他很在意你的一举一动,你在宫里的言行举止还是要小心为上。”

    “我明白,甄夫人。谢谢你的提醒。我自认我的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旁人想说任何闲话,由着他们说去好了,我是不会理睬他们的。”

    “子建,你真好。子桓要是有你一半的心胸豁达,我也就不用那么累了。子建,夜深了,我们一起回宫吧。我还要到夜市上找子桓和孩子呢,不能陪着你聊太久了。”

    “好啊,甄……”

    还没等曹植来得及把话说完,一个声音在二人的身后响起,打断了曹植讲话: “你们两个人聊了挺长时间的啊。我站在这里等了你们这么久,你们还没有把话说完。你们平常在宫里是见面见得不够多,来到这里有说不完的话,是吗?”

    甄甄应声回过头,看到曹丕正拉着女儿的小手,站在河堤上深暗的阴影里等着他们。她和曹植都没有注意到曹丕是什么时候来的,看样子他已经和女儿等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东乡的小脸蛋在冬夜里被冻的红扑扑的。甄甄霎时间感到愧疚难安。

    曹丕见二人没有答话,便径自走到甄甄的身前,他的语气出奇的温柔:“甄甄,我们该回家了。天色太晚了,女儿哭着闹着要和我来护城河岸找你,我只好依着她了。甄甄,你冷吗?我看你的脸色好像是被风吹得冻僵了。”

    “子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你还把女儿也带过来找我,她会被冻坏的。你们不是在吃东西吗,你带着她来找我做什么?”

    “甄甄,我们吃饭的那家店面早就打烊了。夜市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们是专程来等你的。见到我你不开心吗,甄甄,还是说你不想随我回宫?”

    “子桓,我没有不开心,我这就跟你走。我和子建是无意间碰面的,你不要想太多,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我们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曹丕笑一笑:“甄甄,你和子建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相信你们。”他把目光移向曹植,笑容更加灿烂:“弟弟,我们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真是荣幸之至啊。”

    曹丕的话里有话,分明带着一种笑里藏刀的讥讽:“你们都是过来看灯会的,你们看了一晚上的河灯。甄甄,今晚的夜色好看吗,令你如此的流连忘返?难得我带你来宫外转一转,你一定收获颇多吧。”

    甄甄听闻这话,急忙上前去拽他的一只袖口,哀求道:“子桓,我原本是想和你一起逛灯会的。对不起,子桓,我不应该忘记时间的。我下次再也不会抛弃你一个人走掉了。”

    “我下次再也不会带你出来玩了。”

    “子桓,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再者说,这里还有外人看着我们呢,影响多不好啊。”

    曹丕瞥了一眼曹植,冷笑一声说道:“甄甄,你的意思是曹子建他是外人,是吗?他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我疼爱他都来不及呢,如何会跟他置气?甄甄,是你小心眼了吧。”

    曹植听见曹丕如此讲话,依然心态平和,不卑不亢地说道:“哥哥,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刚才我不该只顾着和长嫂说话的。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宫了。若是到了宵禁的时刻,我们还在宫外,今晚就只能住到曹家的旧宅里了。我看小公主也很累了,她现在需要休息。”

    曹丕沉声道:“弟弟,你说的没错。我的女儿她今天很累,累到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我们是该回宫了。我和甄甄就先走一步,请你自便吧。”

    “好,哥哥,你们走在我的前面吧。你们先回宫,我让我的车马跟在你们后面。”

    “那就有劳你了,弟弟。”

    曹丕一把抓住甄甄的手,将她轻轻地往怀里一带。甄甄一不留神,摔了一个趔趄,顺势跌倒在曹丕的怀里。曹丕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笑容,在她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甄甄在他的怀里闷声挣扎道:“子桓,你收敛一些啊,曹植和女儿都在看着我们呢。”

    他把妻子抱得更紧:“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甄甄。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贤妻。所有人都能看出我们夫妻情深。随便其他人讲闲话吧。”

    她的双臂紧紧环绕住丈夫的肩膀,说道:“我们回宫吧,子桓。我好冷。”

    他伏在她的耳边低语:“你说什么我都依你,甄甄。”

    当天晚上回宫之后,曹植感染了风寒,大病一场。

    卞夫人日夜牵挂曹植的病情。有一天,她叫住在自己面前服侍的甄甄,对她说:“甄丫头,你随同我到子建所在的行宫走一趟。我想给他送一批太医新开的中草药,顺便看看他的风寒到底治好了没有。”

    就这样,甄甄开始了一天两次随卞夫人去往曹植的行宫的日子,在那里她日日都可以见到曹植。有那么一两天,卞夫人甚至让甄甄一个人带着侍女们前去给曹植送药。只是曹植的病情一有好转,甄甄就同曹植断掉了来往。

    甄甄也曾试探着向曹丕问道:“子桓,这段时间我被母亲派去给子建送药。卞夫人对子建的病情忧心忡忡,我不好违抗她的指令。你不会觉得我和子建的交往太过密切,有什么不合礼法的地方吧?”

    曹丕对此无动于衷:“甄甄,曹植他是我的亲弟弟,母亲让你给他送药,只是传达她对子建的关心罢了。甄甄,我既不在意你给子建送药,我也不关心他的病情何时会好转。你会觉得我很冷血吗?”

    甄甄连忙解释道:“子桓,上元节那天我和子建打了个照面,我们聊了很多的话,我能看出你很在意这件事。你明明就是生气了,可是你却没有冲我发脾气。这些天你对我冷淡了很多,子桓,是我做错了事,我向你道歉。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请朝我发泄出来吧,哪怕你是骂我一顿也好啊。子桓,我一看到你的脸色这么阴沉,我的心里就惴惴不安。我向你保证,以后我再也不擅自离开你了。”

    “甄甄,我没有生气。你和曹植只是偶遇罢了,天意让你们凑巧遇见,与我有何相干?甄甄,我没有对你冷淡,我的脸色也不阴沉,你不要想多了。”

    “子桓,那天我和子建的对话,你听见了多少?”

    “我全都听见了。”

    “那……那包括我放河灯时许下的心愿吗?”

    “那倒没有。我来的时候,你们身边还围绕着很多人,我根本就听不清你和他的对话。”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子桓。那就好……我是,我是说,我放河灯是为了给我们的母后祈福,我祈祷她能长命百岁、身体安康。此外再没有别的事请了。”

    “那很好啊,甄甄。你替母后祈福,也是替我给她尽孝心。你太好了,甄甄,你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全天下的百姓们都知道你的贤德。”

    “子桓,你不要太过生我的气,我最害怕看到你发脾气的样子了。我,我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和子建走得太近了。”

    “甄甄,我说了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看不惯曹植。平常他在人前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背地里却和自己的嫂嫂都能说得上话,我看他就没安好心。甄甄,我劝你以后少同他来往。还有,你是我的人,你不要对他太和颜悦色了。我不想给他任何好脸色看。”

    甄甄无奈地妥协道:“……子桓,我尽量照你说的做就是了。”

    “甄甄,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你和我才是夫妻同心的呀。”

    “……好,我答应你。”

    甫一开始,连曹丕自己都不相信他的妻子和胞弟之间会产生任何的瓜葛。无论后来的宫人们如何传说,他始终坚信甄甄和曹植的关系是一清二白的。

    邺城的宫廷云谲波诡、风云动荡。那时的曹丕和曹植正值大好青春、锦瑟年华。他们的心中也许早有预感,一场暗流涌动的皇位之争即将降临到二人的身上,那是一道笼罩在皇权的阴霾下深不可测的暗影,是注定在皇宫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无妄之灾。所有参与这场皇位之争的人,都深陷在一张名为命运的无形的大网里,形影交错、无可遁逃。

    *

    曹叡转眼间长到了八岁的年纪,他和父亲曹丕一样饱读诗书、聪明伶俐。甄甄被曹丕捧在掌心上宠爱了九年,她在丈夫和曹叡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意。甄甄没有年老色衰,在曹丕眼里,她的姿色反而比以往更胜,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显得光彩亮丽、明艳照人。尽管此时的甄甄已经三十岁了,她的体态还是像少女一般婀娜而丰盈。

    曹丕对甄甄对一往情深,他们的爱情矢志不渝、日久弥新。那是曹丕在青春年少的岁月里,在他的涌动的□□里,最初也是最后的坚守与浪漫。

    郭女王出生的时候,她原本该有一个美好烂漫的青春。

    郭女王出身于士族名门之家,她的父亲是南郡太守郭永。郭女王从小就好读书、有智谋,郭永因此格外地爱重她,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悉心栽培。寻常人家的女孩一般是没有名字的,郭永却经常在人前称赞他的这一个小女儿“是我家中的女子君王”,特此给自己的爱女取名为“郭女王”。她的名字是如此的不同凡响。

    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们,郭女王关于童年的回忆是幸福的。在那之后动荡波折的岁月里,对过往的记忆成为了一剂治愈她受创心灵的良药。

    然而世事难料、天命无常,郭女王出生之后的短短几年,她的几位亲生哥哥便陆续夭折,不久之后,她的父母也相继去世了。郭家后继无人,只剩下一位还未出阁的长姐与郭女王相依为命。姐姐嫁人之后,和郭女王逐渐断了联系,她终于彻底沦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郭女王过了一段忍饥挨饿、漂泊流浪的日子,在战乱频仍的年代里举目无亲。没有人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是如何在乱世里生存下来的。

    后来是铜鞮侯在府中收留了她,孤苦无依的郭女王从此有了依仗。尽管她从千金小姐被打入奴籍,在豪贵之家沦为奴婢,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她依然凭借坚强的求生意志活了下来,学会了一身取悦宾客的本领。郭女王是一朵在逆境里绝地求生的野花,她有着鲜艳欲滴的色彩和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百折不挠。

    建安十八年,曹操成为魏王,一时间权倾朝野,睥睨四方。

    在曹丕还没有被曹操封为世子位的时候,他的才名英名就在天下广为流传。他是曹家风流骄傲不可一世的二公子,是魏王公世子位最炙手可热的候选人之一。普天下想要奉承曹家的官宦士族不计其数,自然有很多人都将心思放在了如何笼络曹丕的身上。

    那时的郭女王还没有出嫁。尽管她即将年满三十岁,在寻常人家的眼中已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然而她仍然没有为自己的前程早作打算。那些和郭女王同一年进入铜鞮侯府的侍女们,有的早早婚配给府上的家丁,生育了好几个儿女;有的凭借自身的美色和手段,被铜鞮侯许配给幕府上的宾客做小妾,也有的顺势就顺从了铜鞮侯本人。

    郭女王是看不上她平常所能接触到的这些男人的。她的才学和自尊心不允许她随波逐流,把自己的后半生潦草地托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郭女王坚信她才是自己命运的主载,有一天会有一个真命天子闯进她的生命里,带着她脱离苦海。郭女王就这样在众人的眼里,荒废了她的大好青春,一年又一年地把她的婚事给耽误下来。她志得意满,虽败犹荣。

    白日里,郭女王和其他侍女们要在铜鞮侯的府上排演歌舞,做些洒扫的粗活。有些年纪比郭女王小,进府的时间也比她晚的侍女,和郭女王分到了同一间卧房里住宿。晚上闲来无事,她们时常会聚在一起聊天。

    其中一个只有十几岁大的名叫春欢的女孩子,满怀好奇地向郭女王问道:“郭姐姐,你的年龄不小了,为什么你还没有出嫁呀?和你同一年进府的那些姐姐们,她们中的好多都留在侯爷的王府上嫁人了。姐姐的长相是府上的侍女里最可人的,他们却单独把你给留下了下来。郭姐姐,你一直不嫁人,难道不会感到心焦吗?”

    郭女王重复着她一以贯之的言辞,回答道:“傻孩子,嫁人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呀?对于我而言,嫁人不过是从伺候侯爷一个人,到伺候自己的夫君罢了。左不过都是伺候人,命运由别人说了算。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只要我不嫁人,就能一直自由自在。我是从来不会在意外人的眼光的。”

    春欢坚持道:“只要嫁了人,府上的女孩们不仅不用再学习音律和舞蹈,也不用再做一些侍奉侯爷的粗活了。她们可以生儿育女,丈夫领了工钱还可以供养她们。我就急着想要嫁人,只要我能顺利地出嫁,我的后半辈子就多了一层保障,未来我的子女们还可以孝顺我。嫁人有什么不好的,依我看好得很呢。”

    “可是我在铜鞮侯府上没有喜欢的人,我又怎好冒然地嫁给他们呢?”

    “姐姐,你来到王府上二十多年了,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人吗?”

    “我喜欢的人他不在王府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嫁给他。”

    春欢听了这话,不依不饶地问道:“姐姐,听你这么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到底是谁啊,他现在在哪里呀?”

    郭女王轻抚着鬓角边垂落的一绺长发,笑着说道:“你问我喜欢的人是谁?我喜欢的人,他呀,他叫曹子桓,大名一个‘丕’字,是当今魏王家的二公子。我听说曹丕不仅长相英俊,谈吐潇洒,而且他能文能武,身强体健。他的弟弟曹植同曹丕相比,就有些太过文绉绉了,好像个书生一样。依我看,曹子建就没有曹子桓有胆识、有魄力。我在这个天底下最欣赏的人就是曹丕了。”

    春欢听闻此话,不由得说道:“姐姐,我听你说这话,你还不如不说呢。曹丕他是何许人也?他可是魏王的亲生儿子,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啊。我们这些下人的身份卑微如蝼蚁,别说见到副丞相,平日里我们就是想见侯爷一面都困难,谁会幻想自己能嫁给当今的副丞相啊?况且以我们的蒲柳之姿,他又怎能看得上我们呢?郭姐姐,我想你今天一定是累坏了,在语无伦次地说胡话吧。”

    “我没有说胡话。我喜欢的人就是曹丕了。我的有生之年要是能一睹曹子桓的面容,就算是让我马上死掉,我也无怨无悔。因为他是我的意中人,我的心之所系,心向往之。有他在一日,我活着就有了希望。”

    “可是,姐姐,你怎么才能见到副丞相一面呢?”

    郭女王被说中了心事,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在王府上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

    “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姐姐,就算是曹丕突然出现在王府上,你也不能保证你认得出真正的曹丕呀。你想见他的愿望就像镜花水月,就像海底捞针一样困难。郭姐姐,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世界上的好男人还有很多,王府里的其他男人更适合你。”

    郭女王顾影自怜地说下去,没有理会春欢的奚落:“瞧你,说的什么话?我就不信我有生之年见不到曹子桓。虽然我认不出他,但是万一他先认出我了呢?要是他能在人群里远远地望见我,他只要看我一眼,一眼就爱上了我,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为妾,朝夕陪伴在他左右了。到那时,我会有自己的丫鬟和俸禄。我就再也不用给人为奴为婢,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了。”

    春欢已然兴致全无。她将床上的一床被子抖开,翻身俯卧在枕头上,说道:“姐姐,那我祝你今天晚上做个好梦,希望你在梦里能遇见你的副丞相吧。”

    郭女王气道:“你这个小丫头,我是越发管不住你的嘴了!我就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话的。”

    “反正我听了也跟没听到一样。姐姐,我睡了。”

    郭女王生平第一次见到曹丕,是在几天之后铜鞮侯款待宾客的一次宴会上。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那一天是一个摆酒游园的好日子。铜鞮侯在王府上大设家宴,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宾客,曹丕恰好是他当天的贵客之一。

    有珍馐美食的地方,就有管弦歌舞。郭女王对这些场合早已见怪不怪。她从来不是能在宴会上从容自在地喝酒的人,她是给那些男人们佐酒的一味辅料。

    郭女王同那些比她更年轻的歌舞伎们一同换上舞衣,按部就班地来到宴会上献舞。她对宴会上的客人们没有期待,那些人多半都是些铜鞮侯旧日的朋友,她对他们再熟悉不过了,那些人的才华品性没有半点值得她爱慕和留恋的地方。管弦丝竹之声响起,郭女王随着音乐轻扬水袖,翩然起舞。她的身体轻盈的就像一根颤动的琴弦。

    那些男人们大多都在喝酒,有时他们看向她,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在和同席们聊天,说一些她不被允许听见的话,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带着醉意的笑声。郭女王的心思没有全部放在舞蹈上,反正也没有几个人会细看,她倒是乐得少做几个动作,或是在音节的停顿间把一个动作放慢一些,小小地偷一个懒。

    恍然之间,郭女王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有一道陌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长久地凝望着她。郭女王顺着那道深长的目光看去,看到酒席间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正在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自己。他看到郭女王向他看了过来,又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郭女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来不及多看那个年轻人一眼,更不敢再接着同他对视,她的动作已经比其他的舞姬慢了整整一个节拍。她甚至站在领舞的位置上,可是动作却频频出错。所幸铜鞮侯还没有注意到她犯下的一连串错误,否则她今天晚上非得挨一顿打骂不可。

    音乐声连绵不绝,舞蹈就不能停下。郭女王强迫自己专注于舞蹈本身,她反复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直到满意为止。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妩媚而成熟的气质,她的眼波流转,眉目含情,隔着水袖的间隙,她再度偷偷望向那位年轻人的眼睛。

    郭女王的眼睛与那位注视着她的年轻人对视,她朱唇微启,对他报以一个明媚的微笑。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眼睛却依旧停留在郭女王的身上。

    她想,他一定是一个来历不凡的男人,年纪轻轻就有资格坐在铜鞮侯府的主位上。青年才俊,英武不凡。

    郭女王正想得出神,一个舞步却将裙摆踩在了脚底,连带着她整个人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一举动惊吓到了郭女王身后的舞伴们,她们纷纷惊叫着四散开来,留下郭女王一个人尴尬而吃痛地匍匐在原地。

    郭女王的一张俏脸羞得通红,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耳根,她的耳畔嗡嗡作响,一片嘈杂。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到地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感让她有苦难言,今天她算是给铜鞮侯丢尽了脸面。

    铜鞮侯见到佳人受伤,没有急着上前安抚。他的手掌重重地一拍桌子,对着郭女王劈头盖脸地怒骂道:“大胆贱人!你分不清今天是什么场合吗?让你跳支舞你也给本王出错,没用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报上名来!”

    郭女王泣涕涟涟,跪在地上不住地乞求道:“侯爷,您就饶了奴婢这一回吧,下一次我再也不敢了。奴婢名叫郭女王,我在童稚之年就选入王府,在府上伺候侯爷已有二十余年了。请侯爷念在奴婢的一片赤诚之心上,原谅我的过失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错了!”

    当着众宾客的面,铜鞮侯盛怒难平:“下一次?我不会让你有下一次了!我即刻就命人把你遣散出府。念在你侍奉我多年的份上,你若是不愿意走的话,留在府上婚配一名仆役也行。来人啊,把郭女王给我带下去。拿好你最后一个月的例钱,本王再也不想看到你!”

    “侯爷,不要,不要啊……”

    郭女王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然而有谁会再同一个小小的奴婢多讲一句话呢?侍卫们听从铜鞮侯的吩咐,列队鱼贯而入,把郭女王强行拖曳在地上行走。她的鬓发散乱,泪水模糊了视线,登时感到天旋地转。

    恰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心态平和地说道:“侯爷,依我看,您还是把郭女王给放了吧。”

    铜鞮侯不敢相信他听见的话,复又问道:“副丞相,您说什么?”

    曹丕重复了一遍:“我说,铜鞮侯,您还是不要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和一个小小的婢女一般见识了。我刚才听她说,她已经在贵府侍奉您二十载有余了。她也不容易,您又何苦同她置气呢?”

    铜鞮侯听罢此话,便让侍从放缓了拖拽郭女王的动作,喝令道:“你们且住手,全都给我听从副丞相的指令。”

    曹丕给自己倒满一盏酒,他把酒杯举到眼前,欣赏着酒盅上精细的装饰,一边说道:“铜鞮侯,我没有在命令你,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罢了。难得我和这么多人来到你的府邸上欢聚一日,您何苦大发雷霆呢?莫非是我们这些来宾的表现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把你给惹恼了不成?”

    铜鞮侯连忙拱手作揖道:“副丞相这么说,实在是折煞老臣了。我这就把郭女王给放了,让她给您赔罪。”

    “我恕她无罪。”

    “副丞相,今天我们让您看笑话了。老臣无意间扫了您的雅兴,真是罪该万死。”

    “没事。”

    “那丞相您……以后还会光临老臣的寒舍吗?”

    “我一定会的,铜鞮侯。”

    铜鞮侯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他的面色缓和了很多。

    郭女王含泪望着曹丕的面容,舍不得离开他一丝一毫。上天对她命运的垂怜来得好快,来得如此令人心潮澎湃。天意啊,这就是天意,天意让她命中注定和曹丕相遇,让她注定和他产生一场纠葛。尽管这场相遇来得有些狼狈,直教人哭笑不得。

    铜鞮侯见郭女王仍跪在原地,便和颜悦色地吩咐她道:“郭女王,你不要再掉眼泪了,回到你的卧房好好休息吧。看在你侍奉我多年有功的份上,我会让人增添你的常例,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的跳舞了。今天你受委屈了。”

    “奴婢多谢侯爷的恩典,多谢副丞相。”

    曹丕对郭女王柔声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你该得的。”说完,他把手上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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