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后又再次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大将军真是箭法高明啊!”

    “这是您今天连中的第四支箭了,臣等望尘莫及啊。”

    “大将军有如此身手,大丞相一定欢喜得很。”

    李蓁蓁望向宴席上的众宾客,所有人都忙着饮酒喝彩,没有人察觉到自己向他们投去的关注的目光。

    李蓁蓁的心里隐隐有一些责怪李旦:大哥哥啊大哥哥,你真是糊涂。高仲密因我之事,一向与崔暹不和,你还写信请我们到领军府上做客,你这不是给我们找不痛快吗?你看那大将军高澄,何曾将我们一家人放在眼里?

    李蓁蓁正暗自思忖着,突然听见高澄叫到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她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时恍惚。

    “本将军听闻高仲密之妻李氏,自少时便文武兼备,擅长骑射。今日难得夫人有幸,来我们府上做客。在下愿同夫人一道在丛林中游猎一番,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直到有宾客低声提醒道:“李四小姐,大将军叫你呢,你就快去吧。”

    李蓁蓁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我?”

    高澄接着说:“夫人可有此意?”

    那些宾客们又再三催促道:“李四小姐,你就陪大将军一同打猎去吧,你快去吧。”

    李蓁蓁犹疑着答应了:“好,不过是打猎而已。难得大将军有此雅兴,妾身奉陪便是。”

    高澄的声音在不远处回响:“在下荣幸之至。”

    李蓁蓁无意再多说什么废话。两名士卒带着两袋子弓箭,从马厩里牵出两匹西域进贡的汗血马。其中一个人将一匹马的缰绳递到高澄的手上,另外一匹牵到高澄的身侧。

    李蓁蓁离开了座位,从士卒呈递过来的双手上取过箭袋,翻身上马,她的身后又想起了一片喝彩之声。

    “好!”

    “高仲密之妻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李蓁蓁骑在马背上,像是流星一般飞驰到不远处的山林里,不见了踪影。高澄紧随其后,他的身影也一道没入了山林。

    李蓁蓁的眼光精准,很快她就盯上了一头母鹿作为猎物,于是她拉紧了弓箭——

    与此同时,高澄也瞄上了同一匹猎物。高澄有意与李蓁蓁相争,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驰骋在草木茂盛的深林里,宛如两只翩然翱翔的鸿雁。

    李蓁蓁手中一支利箭飞出,正中母鹿的一只后腿,但那母鹿竟然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李蓁蓁迟疑了许久,手上的第二支箭羽迟迟没有射出。

    直到高澄一箭射穿了母鹿的另一只后腿,那母鹿才应声倒地,但依然没有死绝。

    两个人谁都没有射出第二支箭。

    不远处有管弦丝竹奏乐,伶人歌唱的声音哀婉绵长。一阵清风徐来,将李蓁蓁脸上早已松垮的面纱吹起,面纱轻轻地飘落在地上,露出李蓁蓁被汗水浸湿了的容颜。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伶人的歌声飘渺绵延,如泣如诉,在时断时续的音乐声中,高澄抬眼望去,看到了李蓁蓁明媚艳丽的容颜。

    曹丕这一世,又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甄宓。

    高澄怔在了原地。

    第三支利箭,是从高澄和李蓁蓁二人的背后射出的,直接贯穿了母鹿的一整颗脑袋。那母鹿再也不徒劳无功地挣扎了,而是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原地,死得一干二净。

    来人是陈元康。

    他说:“世子,是我。”

    高澄有些不满地问道:“陈元康,怎么是你?”

    陈元康堂堂正正地说:“世子,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享用午膳了。其他客人们还在宴席上等着你呢。我想李夫人也累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高澄缓一缓神色,强作镇定地说:“李,李夫人……我们一同回去可好?”

    李蓁蓁的声音有些疏离,她轻轻地说:“那就有劳大将军了。”

    宴席结束之后,众人皆打道回府。李蓁蓁在席间望穿秋水,也见不到李旦和高仲密前来的身影。至于高仲密不来,想来是他的心中依然有芥蒂,不肯赴宴便是了。

    李蓁蓁便也起身,想要准备回家了。

    高澄见李蓁蓁要走,便急忙上前去说:“李四小姐,你且留下吧。本将军还有事想要跟你聊一聊。”

    李蓁蓁便说:“大将军,你这是?”

    高澄笑着说:“高仲密刚才来我府上了,难道你不想在我的府邸上见他一面吗?”

    “那……请问将军,仲密他现在何处?我就去那里找他好了。”

    “我让魏林带你找他去。魏林是我的贴身侍卫,夫人你大可放心。”

    *

    李蓁蓁当真信了高澄的话,任凭魏林牵引着自己绕过领军府的亭台楼阁、山石花草,来到一处偏僻的角楼。魏林带着李夫人径自登上台阶,到了二楼,李蓁蓁伸手推开阁楼上一扇紧闭的大门。

    这是一间构造小巧、修缮精致的暖阁。阁楼上的屋顶宽大而矮,四处围拢着锦绣华丽的珠帘幔帐,深红浅绿的色调令人眼花缭乱。眼下正值深秋,空气中泛着一种令人瑟缩的凉意,阁楼里却出奇地温暖,一丝寒意也无。

    抬眼望去,屋子的墙角里摆着一张阔大的绣床。另一侧有一张雕花的小桌,桌子上立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束新开的秋菊。

    李蓁蓁的心下陡然生出一丝不安。她在空无一人的阁楼里试探着唤道:“仲密,仲密,我来了,你在哪里呀?”

    “仲密,你在这间房间里吗?我是蓁蓁呀。”

    魏林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仲密,我们一起回家吧?”

    还没有等李蓁蓁的话说完,阁楼的大门又被一只手兀自地推开了。

    “高夫人,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高澄。

    李蓁蓁看向了高澄,说:“大将军,是你?仲密他去哪里了?你不是说我的夫君已经到了领军府上了吗?”

    高澄便说:“高夫人,高仲密他不会来了。今天在府上陪着你的人,是我。”

    李蓁蓁说:“大将军,你又为何来陪着我?我都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原本不便和你在一间屋子里共处。请你放我回家吧。”

    高澄却说:“你就这么走了,不想想我有其他事情非要见你不可?”

    李蓁蓁便问道:“还能有其他什么事啊?难道是我的弟弟李子雄在西周有了下落?大将军,你还记得李子雄这个人吧?当年他在战场上被西周的敌军掳走了,至今生死不明,也没有下落。难道大将军你还记得李子雄这个人?”

    高澄说:“不,我没有刻意去打探他的下落。只是你父亲李徽伯的功勋,我还没有忘记罢了。”

    李蓁蓁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难掩内心的失落。

    她说:“大将军,你说笑了。我要回家去了,你让我下楼,你让我回家好吗?”

    高澄却笑着说:“李四小姐,你和高仲密真是情深意重,看的我好生羡慕。”

    李蓁蓁便说:“那又怎样?我们的感情好,关你什么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高仲密去。”

    高澄的眼中似有一层迷离的醉意,他看向李蓁蓁的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怜爱。

    他柔情蜜意地说:“李四小姐,敢问姑娘芳名?我看他们都叫你蓁蓁,李蓁蓁是吗?今天我兴许是有些喝多了,头晕得不得了。你就留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好吗?就一小会儿就行。”

    “大将军,你喝醉了酒,为什么让我陪你?你的府上有那么多的姬妾,你尽管去找她们好了。我真的要回家了。”

    高澄的双手抚上她的肩膀:“蓁蓁,我要你陪着我。蓁蓁,你改嫁给我吧。我对你已经日思夜想了好久了,我再得不到你我会发疯的。蓁蓁,其实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你离开那个高仲密,改嫁给我吧。你有什么条件和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李蓁蓁试图摆脱他的一双手,说:“大将军,你真是说笑了。我一生一世都只爱高仲密一个人,我要和他永不分离。我们两个人情比金坚,岂是你这种酒色之徒可以理解的?”

    高澄冷笑了一声,说:“你真以为你的高仲密就不是一个酒色之徒了吗?我告诉你吧,在你还没有遇到他之前,渤海高氏一家人在冀州的名声,比你想象的要浪荡的多了。你也不过是高仲密手上的一只猎物罢了。你以为他昨日可以为了你舍弃崔妹妹,明天就不会因为什么事抛弃掉你吗?”

    李蓁蓁只说:“大将军,请你自重。说来说去,你和崔暹还是怪罪高仲密因我而舍弃了崔妹妹罢了。大将军你如此器重崔暹,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你们能否也考虑一下我和高仲密这么多年来的感受?我们已经在朝堂上处处让着你和崔暹了,请你就不要再对我们舍命相逼了。”

    “蓁蓁,我从来都没有怪你破坏崔妹妹的婚事,我怎么舍得怪你呢?高仲密在朝堂上的污点不止这一件事,他还有很多事情,也许你听闻过一些,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他不是你一厢情愿相信的那种好人,你把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他,实在是所托非人。”

    “高仲密对我是真心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们已是多年夫妻,恩爱两不疑。大将军你的府邸上妻妾成群,又怎么能懂得我们的心意呢?”

    高澄的怒火也上来:“你再提高仲密的名字,本将军就治你的罪!”

    李蓁蓁一时也生气:“你治我的罪,我们就反!我和高仲密叛逃到西魏去投奔李子雄,我们再也不在东魏待着了。”

    突然间,她自知失言。

    高澄却来了兴致,追问道:“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给我再说一遍?”

    “我……”

    李蓁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霎时蹲在了冰冷的石砖地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此刻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让高澄发现为好。

    高澄面带笑意,俯下身将一整个身体贴住她,在她的耳畔暧昧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跟本将军重新说一遍?”

    “大将军,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大将军,我,我错了。我刚才说的话跟高仲密没有关系,全是我一人失言,请你千万不要怪罪到高仲密身上。”

    高澄乘势说:“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你。我们两个人做一笔交易怎么样?今天你从了我,我把你刚才说的话一笔勾销。高仲密之前犯下的贪污腐败的种种罪状,我也一并再不计较。你回去就与高仲密和离,改嫁给我,你看怎么样?否则的话,你的高仲密早晚也难逃一死。”

    有那么一瞬间,李蓁蓁不是没有想过从了高澄。在她片刻间的迟疑里,高澄早已将她拥入怀中。等她再度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高澄抱到床榻上了。

    她的衣服被撕碎了,一缕、一缕,一件、两件……

    高澄说:“蓁蓁,我们才是一对……”

    李蓁蓁只好流着泪以死相逼:“大将军,你再敢逼我,我回家就去死!难道你真的希望我死吗?”

    高澄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他的记忆里闪现过一个人在他耳畔凄切的哭声:

    ——“高澄,你和大丞相高欢一家人,都是其心可诛的乱臣贼子。”

    ——“你们独揽朝政大权,挟持皇帝,逼得元修叛逃,害我失去至亲的家人,如今你还想用强权欺压我!”

    ——“我的心早就死了,它早就随着薛寘一起逃往西魏了。薛寘离开这里才是对的,我只恨他当年不能带上我一起去投靠西魏。”

    ——“世子,都是臣的错,是臣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元夫人。大将军,您责怪我吧,您打我吧,你想怎么对待我都好……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过让元夫人去死,大将军……”

    “大将军!”

    高澄凝视着李蓁蓁的眼睛。

    “大将军,我的衣服碎了。我想回家,你让我回家。”

    “大将军。”

    “你让我回家。”

    高澄说:“蓁蓁,我让你回家吧。”

    “可是我没有衣服穿了。”

    “我让魏林给你拿一套崭新的衣服,算是我赔你的。”

    “那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别看。”

    “好,我这就让魏林给你拿衣服。”

    高澄从床榻上翻身而下,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衫。他出门传唤道:“魏林,你上楼来吧。高夫人的衣服被茶水泼湿了,你给她从府上拿一套换洗的衣服来。”

    复又补了一句:“今日发生的事情不准你往外说出去。”

    魏林倒也很会察言观色,他低头应道:“是,大将军。”

    高澄将一套崭新的衣裙扔到床上,他想要侧过身去,眼底的余光却忍不住直往李蓁蓁的身上瞟。她梳头更衣的景象自然是春光一片。

    “我都不让你看了,你的眼睛还直往我这里看。”

    “那你快些换完衣服,我不就不看你了。”

    临出门时,李蓁蓁抱着自己被撕碎的衣服,忍不住回望了高澄最后一眼。

    她红着眼圈说:“大将军,我是绝对不会从你的。从今往后,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高夫人,我想你有朝一日一定会改变想法,你会肯从我的。你死了都要从我。”

    李蓁蓁握紧了手上的拳头,她倒吸一口凉气,对着高澄冷笑道:“大将军,你过来,我最后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高澄毫无防备地凑上前去问道:“蓁蓁,什么事?”

    李蓁蓁反而出手将高澄打了一顿,然后急急忙忙地抱着碎掉的衣裙逃出了阁楼。

    *

    傍晚时分,暮色西沉,高仲密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上。

    他想到厨房的灶台上给自己盛一碗热汤,却见灶台上的一锅沸水早已干成了一锅黑炭,柴火已经被下人们熄灭了。

    他摇一摇头,转身出了灶房,会到卧房。高仲密的心里想着李蓁蓁这个丫头今天又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她的脾性和自己的几个孩子们真是一模一样。

    卧房里也不见李蓁蓁的踪影。

    他向一旁立着的嬷嬷问道:“赵妈妈,你可知夫人到哪里去了?她现在可在我们府上?”

    嬷嬷回答他:“老爷,夫人她今天一早就被领军府里来的官兵接到大将军的府邸上做客去了。奴婢听说夫人的兄长李旦也在那里。夫人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呢。”

    高仲密的心中直呼不好。因道:“夫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导致她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我真担心是高澄对她做了什么事。”

    越害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须臾,府上的家丁们前来通报,夫人被几个人抬着轿子送回府上了。

    高仲密见到李蓁蓁的那一刻,便知自己担心的事情多半已经发生了。李蓁蓁出现在他面前时,怀里抱着一身破碎的衣料。她身上的装束虽是齐整的,头上戴着的金银首饰却和她的满头碎发凌乱地缠绕在一起。她的眼睛哭红了,脸色因为受了惊吓,苍白中透出一抹淡红。

    李蓁蓁见到高仲密正在门厅里等着自己,她随手扔掉了怀里的衣物,跑向高仲密的怀中哭喊道:“仲密,仲密,我被大将军欺负了。大将军高澄他对我无礼,我抵死也不肯从他。大将军说他要平了我们。”

    “仲密,我想回赵郡了。邺城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我想我的娘亲和哥哥们了。我再也不想在邺城待着了。”

    ……

    高仲密已无心上朝好几个月了。

    高欢近来只觉得奇怪,高仲密不再忙于政务,他的心思不在处理公事上,私下里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再与朝中的人结伴同行。高仲密是一匹离群索居的孤狼,他的脾气一如既往的暴躁,甚至更胜以往,眼角眉梢总是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因着高乾与高昂之死,高欢对高仲密格外的宽厚仁爱。只是高仲密是个出了名的偏激狭隘之人,因着崔妹妹大婚一事,他和崔暹的矛盾与日俱深,在上朝时言语激烈,时常冲撞得罪其他人,一再地辜负高欢的一片心意。

    久而久之,高欢对于高仲密也厌倦了,他心知高仲密对自己的忠心,全然不如他的两位死去的兄弟赤诚。随便他怎么样乱来吧,自己权当朝中没有这个人就好。

    可高澄决计不是同他的父亲高欢一样想的。

    深秋的一天,高澄将高仲密召到了东柏堂,将厚厚的一沓奏折递到高仲密的面前。

    高澄的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直视着高仲密的双眼,说:“世叔,这是皇帝元善见特意命我批阅的奏章。你一向博览群书,可以帮我在上面写几个注释吗?”

    高仲密低着头,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说:“大将军,往常不都是崔季舒帮您做这些事吗?您找我翻阅圣上的奏折,真是抬举我了。”

    高澄的笑意更欢畅了。他用两只手肘托住自己的腮,立在桌案上,将头凑到高仲密的近前,说:“可是今天我想让世叔您来帮我读这些奏章。世叔,凭我们两个人的交情,你不会连这点小忙都舍不得帮我吧?”

    高仲密咽下一口唾液,他的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略带酸涩地说:“大将军真是说笑了。我高仲密一介莽夫,能得大将军您高看一眼,如此器重,实在是臣的荣幸之至。”

    高澄不依不饶:“高仲密,毕竟你是我的世叔吗,你帮我做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世叔,不如你把你的夫人李蓁蓁割爱与我吧,那样才真正能体现你对我的忠心。”

    高仲密攥紧了拳头,说:“臣没有听明白大将军的意思。”

    “世叔,我跟你讲,我已经喜欢李蓁蓁好久了。自从上次她从我的领军府逃走之后,我就对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年纪比你大了好几岁,有什么好让大将军你念念不忘的?”

    高澄笑着说:“我还年轻呀,我可以照顾李蓁蓁一辈子。世叔,你就让她改嫁给我吧,我会对蓁蓁好的,我不会让她后悔嫁给我的。”

    高仲密的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咬着牙说:“大将军,你说完了没有?臣还有公务在身,我想先离开这里了。”

    “高仲密,我们做一个交换怎么样?你让李蓁蓁改嫁给我,我对你和崔暹之间的过去既往不咎。不仅如此,我把你这些年来背对着我们高家所做的那些徇私枉法的罪状一笔勾销。只要你和李蓁蓁和离,我就封你为司徒,让你一辈子的官职都高于崔暹之上,如何?”

    高仲密抬起眼睛直视着高澄的双眼,他的眼底冷得深不可测。

    高仲密一字一句地对高澄说:“高子惠,你给我适可而止。”

    高仲密终于再也无心上朝。

    凛冬将至的时节,李蓁蓁没有任何预兆地提前回到了赵郡平棘县。

    开业寺里的一切陈设如故,是父亲李裔在世时候的模样。

    李蓁蓁一回家便扑进了母亲的怀抱里,她期期艾艾地哭诉道:“母亲,大丞相高欢的长子高澄对我心怀不轨,崔暹也一向看不惯高仲密的为人,我和仲密在邺城皇宫里饱受欺辱。”

    “母亲,你一向是最讲究公平的人了。大将军高澄这样对待我们,实在可恶。各人的心中都自有一杆秤,孰是孰非一目了然。如今我与高仲密实在是对他们忍无可忍,邺城对于我们来说,是待不下去了。今后我和高仲密不能再在赵郡照拂您了。”

    说着她便大哭一场。

    李蓁蓁继续说:“高欢的长子高澄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和我初次见面,就想非礼与我。我呸,他也配!士可杀,不可辱。我是绝对不会臣服于他的。”

    卢氏一把将李蓁蓁拥进了怀里,任由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我的孩子,是你受苦了。”

    高仲密站在李蓁蓁面前,听着她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听见自己的妻子口中说出高澄的名字,不由得手指颤抖,只能紧握成拳。

    他用仅存的理智对李蓁蓁说:“好了,蓁蓁,你别当着你母亲的面说这么多话了。我已将你送回赵郡,我送你回来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的。再过两天我马上就要回邺城赴任了。这些天你就待在家里好好陪着你的娘亲吧。有什么事情,我就在邺城找人传话给你。”

    李蓁蓁红着眼睛说:“仲密,你记得派人打探李子雄的下落。”

    高仲密只说:“我一直都在调查李子雄的下落,不会辜负你的。”

    夜深之时,李蓁蓁躺倒在卢氏的怀里,泪流满面。她心知这也许是自己生平最后一次同母亲见面了。

    卢氏强作镇定地爱抚着女儿,说:“蓁儿,发生这种事,不是你们的错,是那个大将军高澄有错在先,是他不该非礼于你。你的委屈娘亲都懂,你有多么难受,我都明白。依我看,你们不如逃走吧,逃走,逃得远远的最好。你和高仲密到西魏去找李子雄吧,最好你们真能同子雄在西魏相伴着度过余生。若果真如此,为娘就是死,也能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李蓁蓁失声恸哭不已,她哭道:“娘亲,可是我舍不得您。我一想到我的后半生也许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就没有办法接受这种事。我不接受,我不想与你分离。”

    卢氏便说:“蓁儿,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你也该长大了。如今你和高仲密的处境如此凶险,你们只有逃走了,娘亲才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哪怕大将军是要灭我们赵郡李氏西祖满门,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对他早就失望透顶了。高澄想娶你,蓁儿,可是在我的心里,他配不上你。”

    “娘亲,孩儿就是宁死也不会委身给那个高澄的。他配不上我,他不配。”

    卢氏一只手拍着蓁蓁的肩膀,对她抚慰道:“蓁儿,你哭吧,你把自己所有的烦恼和委屈都哭出来最好。娘亲可能是生平最后一次替你擦泪了。蓁儿,我们西祖一家人的命运好坎坷,我们真的是太艰难了。蓁儿,娘亲有时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高仲密在朝堂上浑浑噩噩,无所事事,高欢对高仲密的积怨颇多。转过年来的深冬,高欢将高仲密外放为北豫州刺史。

    高仲密给平棘县和蓨县的乡党亲朋分别修书一封,将自己即将带着妻儿叛逃到西魏一事告知于他们。又额外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地传递到济州刺史高季式的府上。

    正月,高仲密正式上任北豫州刺史。他派一名亲信党羽暗中与关中地区的宇文泰联络,递上一封手信,手信上写明他有意带着洛阳一带的虎牢关向西魏的朝廷投诚。只是自己有一名亲戚李子雄,在天平四年被西魏的军队俘获,自此下落不明。他希望西魏能够交出人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宇文泰看完手信,自是大喜过望。

    高欢原本已对高仲密有所猜忌,便派奚兴寿一同与高仲密前往虎牢关。高仲密在洛阳的府邸上设宴接待奚兴寿,当天便在宴席上将奚兴寿杀害。

    二月,高仲密带着虎牢关叛降西魏,西魏授高仲密为司徒。

    得知敌军的情报之后,远在邺城的高欢勃然大怒,叫嚷着一定要杀掉崔暹。

    高澄将崔暹藏匿在自己的府邸上,劝说高欢不要杀掉崔暹。高欢便作势又要将崔暹毒打一顿。

    高澄只得跑去向陈元康求情,因对他说:“陈元康,你若是使崔暹真的被我父亲杖打,以后就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陈元康听了,倒觉得高澄似是话里有话,好生奇怪。

    到了崔暹受杖的那一日,陈元康来到领军府上,阻止了伍长行刑,然后他向前迈了一步,对高欢跪拜说:“大丞相将朝政交给世子掌管,世子想要保护崔暹,却不能免去他的杖责。父子之间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该如何信服世子呢?”

    高欢由是释放了崔暹。

    高季式接到哥哥叛降西魏的战报,吓得肝胆俱裂,亲自来到邺城向高欢请罪。

    他向高欢下跪拜道:“大丞相,我实在不知二哥已携虎牢关叛逃一事,特此前来请罪。您想要怎么惩罚我都好,我只希望您能饶我一命,让我接着为您卖命。我高季式的真心苍天可鉴,绝无反叛之心!万望大将军您能留我一条贱命啊。”

    高欢念及高昂和高乾之死,丝毫没有责怪高季式的意思。相反还和高澄将其安抚一番,自此对他倍加珍视。

    高仲密叛乱,冀州的豪杰乡党对其一呼百应,纷纷支持其谋叛。

    高澄下达旨意,要求“尽诛其党”,大意是“将高仲密的同党全部杀干净。”

    高欢认为此种做法不妥,便没有采纳高澄的意见。反而派封隆之前往冀州安抚当地的豪强,对他们予以宽容处理。

    高澄便给封隆之写了一封密信,上面写道:“仲密枝党与之俱西者,宜悉受其家属,以惩将来。”他想将高仲密的家眷一并监禁入狱,以示惩戒。

    封隆之将高澄的密信呈示给高欢,没有采纳高澄的意见。

    李蓁蓁在开业寺接到高仲密送来的书信之后,与母亲和自己的两位兄长草草道别了。

    她从马车上向外望去,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娘亲,哥哥,高仲密派人来接我了。我不能再和你们待下去了。你们后半生多保重,保重。一定要平安。”

    武定元年二月,高仲密挟持虎牢关叛逃。

    三月,西魏的大军奔赴虎牢关接应高仲密,行军至洛阳,很快包围了河桥南城。高欢率领十万精兵,亲自上阵应战。东魏军自黄河北岸渡河,占据北邙山一带。两军僵持数日,谁都不能向前行进一步。

    烽火狼烟,沙场点兵,将士们驻扎在军营中,高澄的心思始终没有瞒过陈元康的眼睛。

    “大将军,我想高仲密突然叛逃到西魏,应当跟他的夫人李氏有一定的关系吧?”

    高澄不置可否地回道:“陈元康,你是知道我的,我相中李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了。自从我在去年的家宴上见到李氏的那一刻起,本世子就已经连帮她改嫁的事都想好了。”

    *

    东魏武定元年,东西两魏的第四次战役拉开了序幕。

    宇文泰尽留辎重,率领着西魏右路军若干惠等人,趁夜登上邙山,想要突袭高欢的东魏左路军。侦察骑兵火速通知高欢,说西魏军只携兵械士粮而来,已距高欢四十里。

    高欢说:“他们这是要渴死吗?” 于是严阵以待。

    东魏的右路军大将彭乐,以数千精锐骑兵,从北侧直接冲入西魏左路军,所向皆溃,一直深入西魏左路军赵贵等人的营内。有人奔告高欢说彭乐临阵叛逃,高欢大怒。

    不久,西北方向尘土飞扬,彭乐遣使告捷,俘获西魏皇室临洮王元东、西魏皇室蜀郡王元荣宗、西魏皇室江夏王元升、西魏皇室钜鹿王元阐、西魏皇室谯郡王元亮及督将参谋等总共四十八人。

    高欢勒令鸣鼓进击,斩首三万余级。同时传令彭乐加紧追击黑獭。

    当时宇文泰狼狈不堪,边跑边在马上向彭乐苦苦哀求:“这不是彭乐将军吗?今天你杀掉我,明天你还有用吗?干嘛不马上还营,把我丢下的金银宝物一并取走呢?”

    彭乐一介粗人,也觉此话有理,便舍掉宇文泰,回至宇文泰丢弃的营中把一大袋金宝放在马上奔回向高欢复命。黑獭宇文泰可谓死里逃生。

    彭乐甫一见到高欢,便汇报说道:“黑獭侥幸逃跑,已经被我们吓破胆了。”

    高欢既高兴彭乐立下了先锋之功,又极怒他放走宇文泰,遂命彭乐跪趴在地上,高欢亲自上前抓住他的脑袋,使劲向地面上猛撞。

    高欢恨到咬牙切齿,几度举起手中的长刀,想要砍下彭乐的脑袋。高欢权衡再三,未忍下手。彭乐满脸是血,扬头乞求高欢再给他五千人马,回阵复追宇文泰。

    高欢骂道:“你把人都放跑了,还说什么回阵复追!”他又派人取来三千匹绢,压堆在彭乐背上,因以赏其战胜之功。

    转天,西魏右路军与东魏左路军开始交战。

    当时,恰逢有一个私自杀驴的东魏士兵,因为受到执法官杖责,竟然愤而向西魏军泄密,宇文泰遂得知高欢本人所在位置。宇文泰见到高欢的旗鼓,识别了出来。

    宇文泰立即招集三千敢死队,都执短兵,以前军大都督贺拔胜为首,带军直击高欢所在位置。高欢本人一时间连坐骑也被射死,手下赫连阳顺自己下马把马让给高欢,连同七个人随后保护。

    追兵聚至,高欢的亲信都督尉兴庆说:“大王您赶快离开,我腰中有百箭,足以射杀百人,保护您撤走。”

    高欢感动说:“如果我们都能生还,以你为怀州刺史。如果你战死,让你儿子做刺史。”尉兴庆说:“我儿子太小,希望用我哥哥做刺史。”高欢允诺。

    尉兴庆一人殿后拒战,矢尽,被西魏兵乱刀砍杀。

    乱阵之中,贺拔胜发现正在策马飞奔的高欢,便执槊与十三骑追赶上来,追了数里,好几次槊尖都几乎刺及高欢,并大喊:“贺六浑,贺拔破胡今日杀汝!”

    幸而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段韶拍马赶到,从旁引弓搭箭,一箭射翻贺拔胜座骑,将其摔下马来,接着又射翻西魏两骑。

章节目录

长秋宫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星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星同并收藏长秋宫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