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从客运中心传来消息,这趟快速潜艇已经在日本东京湾脱险,正在海底快速潜航,估计傍晚时就能到达上海。听到这个消息,守在码头的那些悲哀的人们立即欢呼起来,众人的脸上都泛着泪光,妙香也是,她趴在阿乐的肩头抽噎着,在泪光中,她瞧见小七有些不悦地看着她。她在想:会不会是小七的预言起了作用,又或是这本就是虚惊一场?就在她想东想西的时候,发现小七在拉她的衣角,她有些羞涩地把头从阿乐的肩上挪开。

    十月的天空,天上布满了鱼肚云,白底泛黑的云,云彩既不均匀也不厚实,在云彩微薄的部分露出些蔚蓝。风也不大,总是在沧浪与青萍之间四下游走,带着水的腥味、大海的呓语还有莫名的忧伤。因为云彩的缘故,阳光总不朗照,如多雨的晨晓黄昏,偶有一线阳光射下来,不多时,便会被云彩挤得密密实实,一切便暗淡了下来。妙香忽然想哭,昨晚的哭只是引子,而现在的哭是要把哭本身推向重峦叠嶂、云深不知处的高潮。在十月的晨昏之间也会有幸福的雨滴。

    在心里描摹过无数遍见到那个润玉一般的女孩儿时的情景,妙香也为这样的情景准备了无数个难掩激动的表情,等待花开花落,等待云开日出,等待春华秋实,只为这一刻的相见,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妙香想像着玄月飞奔着向她跑过来,天使一样,阳光有些昏黄,天使逆着光,这样在风中起舞的发辫看起来有些透明嫩黄,如美国那些金发碧眼的洋娃娃一般,蓝色的布裙活泼俏皮,小小的镶嵌着月亮宝石的黑色皮鞋是那么可爱。她想像着玄月用手臂环绕着她的脖子,玄月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划过时麻酥酥的感觉,玄月身上发出的小女孩特有的奶糖的香气。离别那么久,仿佛只是昨日,妙香恍然觉得玄月还是分别时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带着令她怀念的奶香。

    但当妙香真正看到玄月时,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当最后一批乘客通过长长的栈桥时,妙香有些绝望了。她没有玄明的电话,联系不上玄明。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自2100年前后,人类破解了仙女座外星人发给外星生命种子的讯号之后,人类立即认识到:人类的移动通信完全是暴露在仙女座外星人面前,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秘密可言,这对文明进化程度远低于仙女座的地球人来说是致命的。于是,联合国火速通过了《禁止一切移动通信的议案》,美国电报电话公司、中国移动、中国铁通这样的百年老店没多久就宣布破产了。

    快速潜艇已经缓缓下沉、离开栈桥,准备返航。妙香不再看栈桥的出口,她转过头,仰起脸,让眼眶中的泪水不至于滑落,透过泪水,她发现十月的黄昏竟然无趣地和以往那么多等待的春夏秋冬没有分别。泪水如钱塘江每年八月十五的大潮一样汹涌而至,撞击岸堤,纷然而下,她发现在微红的天空下,竟有那么多的蜻蜓在飞行,可是哪一只也不是她与玄月共同看到过的。

    倏地,她听到了阿乐说话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被风刮得支离破碎地传来。

    “玄老师,回来啦!”阿乐喊玄明老师也有道理,玄明曾经代过几天阿乐的历史课。“玄老师,这是玄月吧,她不舒服吗,我来抱吧。”

    阿乐刚伸手要来抱,便被妙香一把推开。妙香抱起裹在毯子里的玄月,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玄月醒着,有些困惑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因何而悲伤哭泣的女人,这个女人似曾相识,但和想像中的妈妈还是有些距离,妈妈应当更年青、漂亮,也更有慈母般的光芒,这个女人并不局限于皮肤的粗糙已经阻隔了玄月把她向妈妈引申的道路。瘦弱的玄月在妙香的怀里轻飘飘的,她枯黄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舞,她发干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几颗如瓠籽般发着玉一样光泽的牙齿,玄月的眼角润湿,却还有莫名的雨滴落在她脸上。

    “这是在哪儿?我们到家了吗?”玄月问。

    妙香点点头,十月的黄昏见证了她的泪水如秋雨般绵绵长长。

    “那这里就是昭关了吧。”玄月打起了哈欠,她瞥了周围一眼,夕阳正在西下,尽管被云层遮挡,但红彤彤的霞光还是把白底黑面的云彩抹上一缕红,就在明与暗交错的霎时,她看到了小七。

    她觉得这个男孩好生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想起身好好打量小七,但被玄明制止了,“玄月,你病还没有好呢,要好好休息。”

    “玄月生的是什么病?”妙香问。

    “哈佛大学医学院诊断报告上说是π病毒感染非获得性免疫综合症。”玄明说,他看了一眼妙香,“治疗了快一年了,不见好转。这一年来,主治医生都换了好几茬,不是换了,是死了,没有办法,我们才想起要回来,也许我把昭关说得太好了,她总想着要回来……”

    “你和她说过我是她妈妈吗?”

    “说过。你知道的,美国那阵子π病毒大流行,我没法把她放在哈佛大学,她也因此受了不少苦,只是我也没办法……”玄明说完便闭上他那略微有点厚的嘴唇,这嘴唇让他整张脸有了浮雕一样的立体感,但它所蕴含的故作轻佻的冷漠也深深伤害过妙香那颗敏感脆弱的心。

    玄月到达昭关镇的时候,正好遇到从东山寻找还阳草归来的拐脚六。到昭关镇这几年,拐脚六已经把自己从对妙香绵绵不绝但又毫无指望的思念的泥沼中救赎出来,再见妙香时,虽然还有些别样的情愫,但已然没有了当初那种热辣又绝望的感觉。

    “阿六,从东山回来啊?”阿乐关切地问拐脚六,镇上的人都叫赵六为“拐脚六”,只有阿乐不这么叫,而是带着些恭敬的语气称呼他为“阿六”,有时和他讨论历史和医学时,甚至毕恭毕敬称呼他为“六先生”,单单凭这一点,拐脚六就对阿乐充满好感,也不再视阿乐为情敌(反正妙香也看不上他)。

    拐脚六点点头,算是回答,他不想提起他失败的东山之行和还阳草入药和上市计划。

    “六先生。”阿乐恭敬起来,“晚上到我家喝酒,好酒好菜。上好的粮食酒,妙香也去,玄明老师也去。噢,六先生,忘了给你介绍玄明老师,哈佛大学客座教授,我们昭关镇第一个留美的博士,不,要是算上我祖爷爷阿树先生,玄老师就是我们昭关镇第二个留美博士。六先生,我们也是有事相求,你不是南太平洋医学院毕业吗,毕业于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玄老师想请教你医学方面的知识,听说你手上有一本《江南植物志》,里面有一种叫还阳草的植物,可否晚上带来借我们一观?”

    阿乐的这番恭维让拐脚六非常受用,尤其在妙香面前拐脚六那颗小心小翼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舒展膨胀,他甚至看到妙香的脸微微羞红,便说,“好啊,晚上我就带上《江南植物志》。”(心里却在想,他们是如何知道我有这本书的呢?)

    玄月到了昭关镇后,气色好了很多,甚至下地和小七做起了游戏,还吃了一个玉米,不过吃到一半就吐了,玄明忧戚起来,他知道玄月的症状和他在美国见到的那么多感染了π病毒的患者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患者多则三个月、少则数周便会去世,而玄月硬生生挺了一年多。

    那晚的宴会,也许过了一百多年,拐脚六还记得,只要他还活着,都还记得。倒不是说那晚的菜蔬有多么丰盛,美酒有多么惹人醉,而是那晚自打他第一眼见到妙香时,便觉得她像一个恋爱期的少女一般用一种朦朦胧胧、萋萋迷离稍带着些崇拜的眼神瞧他,弄得他有些不自在,以为那一去不复返的爱情又兀自走了回来,他还未喝酒便有些晕晕乎乎地迷醉了,这样美妙的感觉,穷其一生,也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就是这还阳草,我在哈佛图书馆见过。”玄明指着《江南植物志》中的一幅插图说道,他深思片刻,“好像是在一本叫《东周列国奇异志》上有记载,说是杂生于东山山脉的南麓,可治瘴疠引起的腹水、滞食等症。”他扫了一眼大家,“我明天就去东山的南麓,一定要找到还阳草,玄月这病已经拖了一年了,再不治,恐怕就……”

    “玄老师,我陪你去吧,东山南麓的情况我熟悉。”拐脚六真诚地说。

    “谢谢六先生。”玄明也学阿乐称呼拐脚六为“六先生”。

    “我也要去,我会帮你们找到还阳草,治好玄月妹妹的病。”小七说。

    听到小七这样说,到妙香家来帮忙的采玉(采玉本不想来,只是架不住玄明和妙香劝,不去倒显得嫉妒妙香,小家子气)自然是不答应,“东山崇山峻岭、山高林密,常有野兽、怪物出没,你一个小孩子,去了会很不安全,不如在家陪玄月妹妹吧。”

    “不,我要去。”小七在坚持。

    “让他去吧。”阿乐对采玉说,“小七很机灵的,不会有事的。”

    玄月和春藤、小七熟识之后,不愿分离,采玉便安排春藤和玄月睡一张床,小七睡另一张床,春藤缠着妈妈讲黄巢的故事。

    “故事讲到哪儿了?”采玉故意问。

    “讲到黄巢和小乙离开南阳镇去长安赶考,还有那个春藤和安雅。”春藤说。

    从南阳镇一路向西,便到了开封境内。这是朝廷的一块飞地,介于河阳藩镇与潞州藩镇之间,本来这两个藩镇为了这一块地打得不可开交,谁也赢不了谁,没有办法,就请朝廷来做主,朝廷也乐意来调停,把两方召集起来,分别批评一顿,然后宣布这块地方由朝廷直管,要求两个藩镇以后谁也不要打这块地的主意了。这两个藩镇倒也没啥意见,毕竟朝廷得了这块地总比对方得了要好。

    经过河阳藩镇地界时,有一块大幅的招牌,上书几个大字:祝考生们金榜题名,就是这几个字消弥了黄巢对河阳节度使石雄的反感,心想:收了200文也算是说了句好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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