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依旧很冷,正月里也便是这样的天气。黄巢卷缩在车厢里想心事,他在想着王柳,心想若不是王员外强行作主,以王柳这样的姿色人物怕也是看不上自己的。虽说她在家照料公婆、打理内外、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但在她凭栏远眺间微微叹息,他捕捉到了她对他屡试不第、没有功名的幽怨,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直奋力拼搏于科举考场,只可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那些高高在上的户部、大理寺主考官竟然定下每场科考只选拔25名进士名额的规矩,这让天下读书人只能徒叹奈何。

    但现在黄巢想的也不是这些烦心事,而是晚藤。和这样一个女子行走天涯(说什么行走天涯,恐怕还有功名利禄放不下吧),怕也是一件快慰的事情吧,本来自己有心要等晚藤一起去长安,可是那个安雅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恐怕活得绵长,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无可奈何,只得孤身前往长安,待春闱过后,再去法华寺找她。

    傍晚时分,到达一个叫魏城的城邑。这是一处比较繁华的城镇,因为受朝廷管辖,既不收什么过路费,也不要什么通关文牒。黄巢与小乙的身子冻得冰冷僵硬,两人便找了一处干净的客栈,刚坐下,小二便送来了热茶,暖暖身子后,黄巢便招呼小乙去喝酒。

    “少爷,当真要喝酒么?”

    “我何时诓骗于你?自然是真的。”

    “可是老爷要我看住你,在考试之前不能饮酒。”

    “老爷又不在眼前,我心情烦躁,你陪我喝一杯,也不会影响考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可是,少爷,能否考完后再喝?”

    “不行。”

    “……”

    在一家名叫宴月楼的酒楼前停下,这家酒楼的生意特别的好,人头攒动,车水马龙。黄巢信步上了二楼,刚一坐定,小二便笑呵呵的过来。

    “二斤酱牛肉,一盘大白菜,一盘香肠,一斤高粱烧。”

    “好嘞。”

    小乙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双手搓着衣角。

    “好啦,小乙。”黄巢拍拍他的肩膀,“少爷我何时亏待过你呀,喝杯酒嘛,没事的。”

    “我好希望少爷能金榜题名,老爷老夫人也会开心,不会责罚于我,我也不用再陪少爷来长安了,安心在家陪娘子过日子。”

    一句话说得黄巢心情好生沉重,这个小乙啊。黄巢知道,这个科考已经把他的心态考坏了,一个靠真才实学来应试的考生,现在居然沦落到要带两大锭黄金来贿赂户部和大理寺的主考官的地步,而那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新科进士无非都是些世家子弟,不见一名寒儒考上进士。

    世事沧桑,世态炎凉,这世道已让黄巢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凉与失望。

    心情不好,酒一喝就多,已经喝了三斤高粱烧了,黄巢有些晕了,小乙半推半就只喝了几杯,所以还算清醒。黄巢还要再来一斤高粱烧,但小乙抱着酒壶死活不让小二打酒,黄巢心想一个奴才居然要挡住主人,怒从心中起,有心要打小乙,但转念一想,当年小乙第一次陪他来长安时,还是个12岁的小孩,那样一个稚气的孩子居然陪着自己考到已经娶妻了,心里一酸,也就罢了。心想:也差不多了,回去还要温习《左传》呢。

    兴意阑珊之际,酒楼里忽而闯进了几个锦衣华服的人,看衣着,定然是西域的无疑,一个男子,还有几个漂亮的女子。

    “各位看官。”那个西域男子带着明显的长安口音,“今晚来自长安歌舞乐坊的女子乐队来贵地演出《霓裳曲》,这在长安城也是难得一见的盛况,各位看官可不能错过这千年一遇的机会啊,初来贵地,门票八折,举子五折,就在前面大街的春华楼,欢迎各位看官赏光。”

    黄巢见这几个异域的女子姿色可嘉、秀色可餐,便略微心有所动,但带小乙一同前往也有所不便,便对小乙说:“小乙,我已不饮,但心情不畅,我独自走走,你先回去歇息吧。”

    门票30文,举子五折,黄巢交了15文便进入春华楼。观众甚多,有不少人一望便是举子,有些人望望有些像同科的。《霓裳曲》在长安他也是看过的,至于这次为什么还要看《霓裳曲》大致是受到了几个有着异域风情、青春靓丽女郎的蛊惑吧。

    果然,女子乐坊的艺术造诣并非浪得虚名,来自长安城的高贵出身也对演出增色良多。似乎这次的《霓裳曲》比黄巢10年前在长安城见过的还要精彩,但那次,他才20岁,和只有12岁的小乙初到长安,幻想着高中进士,衣锦还乡,那时他对艳遇还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现在情形完全不同了,黄巢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考生了,代之以一个老气横秋、怨天尤人、愁思满腹的家伙,对科举失望,对国家失望,对自己失望,对艳遇也有了切合实际的想法。

    就在黄巢胡思乱想之际,余韵袅袅,曲终人散,观众们带着迷恋的表情在回味盛世长安城的万千气象,在长吁短叹呵着热气中纷纷离席。黄巢心里还惦记着那几个漂亮的异域女子,所以,迟迟起身,当偌大一个乐坊只余他一人时,黄巢知道今晚又是一个寂寞而寒冷的夜,唉,也不过是在他整个失败的人生中又徒增一个孤寂的夜罢了。

    就在黄巢要推开门的刹那,他听到一个带着浓重长安腔的男人说,“公子,请留步。”

    仿佛被人窥破了心思般,黄巢竟有些羞涩起来,“店家,莫非还有节目?”

    “节目倒是没有,只是几位姑娘觉得公子是一表人才、英气逼人,定然是个盖世的英雄,便备下酒席,想请公子一叙。”

    酒席都已备下,当是个真诚的人,只是这费用恐是不菲,黄巢踌躇起来。那男人哈哈一笑,“酒席是几个姑娘备下的,自然不劳公子破费。”

    听闻此言,黄巢轻松了许多。

    菜肴冒着热气,美酒飘香,丝竹声不绝于耳,还未进屋,黄巢便听到几个女子的莺语轻啼,那巧笑,那轻叹,无不迷人。

    见黄巢进屋,一个梳着波斯发式、耳佩明月铛、眼眸纯净如水、朱唇娇艳欲滴的女子对另两个女子说:“你们先下去吧,给公子抚一首《春江花月夜》吧。”

    如此香艳的阁楼、散发着椒兰香气的闺房,黄巢也不是第一次进入了,若真算起来,怕也是难以计数了(在长安城,哪怕是最落魄的考生,也能在情场上找到些考场失落的慰藉,只不过,黄巢找寻慰藉的次数稍稍多了些罢了),但他还是感觉到手足无措。

    “公子不必拘谨,美酒佳肴、美人当前,切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黄巢觉得这女子的眉眼有些熟悉,但一时竟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承蒙姑娘厚爱,小生无德无才,受此恩惠,有些惶恐不安。”

    “公子不必如此,能与公子相识,本就是缘分,先喝了这杯酒吧。”女子倒是温柔体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酣耳热之际,那女子如黄巢料想的那样,举止轻薄起来,她穿着罗衫,竟然还嫌热,脱得浑身只剩下一条薄薄的丝纱,又借着劝酒的劲儿,一屁股坐在黄巢的腿上。他浑身冒汗,情难自抑,一把将那女人抱将过来,把头埋在她的胸前。

    “啪!”一巴掌打得黄巢眼冒金星,那女子腾地站起身,黄巢这才认得那女子竟然是晚藤,反正错也铸成,随她便好,但转念一想,自己与她并无婚姻之约,她凭什么管束自己?今日之事,却为不美,到头来,只是失落一番。

    “我当你是个英雄,不曾想也是个贪财好色、庸碌无为的庸常人。”

    “说什么庸常人?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我也不欠你什么,再说,若非你勾引,我也不会情难自禁,我走便是。”

    走出春华楼,已是半夜。大街上空寂无人,一盘圆月明晃晃地悬于半空,黄巢这才想起,出来已经好几天了,明日便是元宵节了。

    月光明澄、皎洁、让人感慨、令人思乡。天气很冷,空气中仿佛可以听到水凝结成冰时发出的“喀嚓”声,须跺脚疾行方能御寒,但路面上还有薄薄的冰,只得弯腰徐行,黄巢感到刚才还火辣辣的脸现在已经毫无知觉了。

    楼上还是《春江花月夜》的调子,有人以轻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女子的声音很是干净清脆,如玉器撞击的声音。晚藤不是在南阳料理安雅的生前身后事么,怎么会出现在魏城呢?醉眼朦胧之际,见到的是不是晚藤,有没有被打,都浑然记不清了。

    到客栈时,小乙已经鼾然入梦了。黄巢不忍心叨扰小乙的美梦,便把火烛捻至最暗处。那本《左传》整整齐齐摆在案头,他无心苦读,但又睡不着,便坐着想心事。

    自从曹州出发以来,黄巢与小乙的花钱速度还算正常,既算不上节俭,也谈不上铺张,除了送给晚藤的那一锭大银之外,但收回来更大的两锭大银,总之,净资产是增加了不少。

    不过,长安城的物价水平岂是这些偏远小镇可以比拟的,若不省着点花,这点钱在春后恐怕是回不了家的。那两大锭黄金,自是以它的用场,现在还打不得主意,但若是明目张胆拿着两大锭黄金送给户部和大理寺的主考官,怕也是不妥当的,主考官们也是有清誉在身的,当着众人的面,即使是有心想拿这黄金,也是万万不敢的。所以,稳妥起见,还是应当找个中间人的,若找不到个中间人,这两大锭黄金怕也是送不出去的,但若找到的中间人是个泼皮无赖,只怕是贪了这黄金,和主考官连打个招呼也打不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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