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大理寺卿,老和尚有些心神茫然地坐着,看着窗外绿意逼人的鹅掌楸叶子在微风中婆娑摇曳,不禁感慨时光之易逝、人生之苦短,已是日薄西山、晚境凄凉了,这次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多亏了小七,否则,被大理寺下狱,弃于东市,也未可知。

    小七这个年青人的确是难以捉摸,照理说,入职大理寺是多少年青人的梦想,可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而且回绝得干脆利落,想必也是有其他的考虑。这么多天接触下来,老和尚是有些喜欢小七了,这个年青人既不多言,也不傲慢,做事中规中矩,城府也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不过离别就在朝夕,今天是小七为精魂守护的七七四十九天的最后一天,那个五彩小鱼的精魂今天就要复活,明天,至迟明天小七便要离开法华寺,老和尚心想要送他点什么礼物,留下点念想。但法华寺近些年香火稀微,捐助也少,寺里的僧人们也走了大半,自然也没有什么银两,宝物嘛,倒是有一件,那便是释迦摩尼的舍利子,这可是镇寺之宝,也是送不得的。正左右为难之际,小童报告有客人求见。

    小童在前头带路,不多时,便来到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下,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在树下来回踱着步,老和尚定睛一看,来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发黑,似有不祥之兆,再看这人的眼睛,幽怨中带着恚气,宁静中渗出杀气。

    “施主,光临寒寺,可有何指教?”

    “大师,我是受故人所托,前来归还东西。”说罢黄巢一招手,站在不远处的小乙便从包袱里拿出那本《诗歌文选》走了过来,“在下河南道曹州举子黄巢,前来归还故人梁光道的《诗歌文选》,请问梁光道可是居于贵寺?”

    “梁光道?”老和尚沉吟道,“这本《诗歌文选》他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大约三个月前吧,怎么?他和你说起过这事情?”

    “不是,施主。梁光道是我的好友,可是他在两年多之前就死了,还是我亲手下的葬。”老和尚沉浸在对老友的缅怀之中,“你又怎么可能三个月前还见过他呢?”

    “三个月前,我进京赶考,途中遇到梁光道兄,承蒙梁兄厚爱,送我这本《诗歌文选》以备科考之用,我们一起喝酒、同乘一辆车,这些,我的书童小乙可以作证。”

    “也罢,也罢。”老和尚笑呵呵地说,“得知我的好友曾经又来到这人世间,我心亦宽慰。梁光道江南东道余杭人氏,才华横溢,人也厚道,我也想不通为何他是屡试不第,自打他一到长安,我们便认识了,后引为知己。他长期混迹于科考,在长安城以卖诗、卖画为生,有时,他也会到我们寺里来居住。”见黄巢不语,“我领你们去他的坟上去拜拜吧。”

    在法华寺荒草蔓蔓的后山上,黄巢见到了梁光道的坟墓。时值初夏的午后,阳光炙烈,透过林间杂树层层的蔽覆,阳光星星点点落在梁光道孤苦伶仃的坟头,石刻的墓碑,“江南东道举人梁光道之墓”,力道虬劲的魏碑,也只是两年,墓碑上便显现出风霜刀剑的痕迹,青苔也攀附其上。

    黄巢从包袱里掏出一瓶地瓜烧,还有两包点心,放在坟头之上,拱手作揖。

    回到法华寺,黄巢与老和尚拱手作别,因他祭拜梁光道手上沾染了泥土,便到植有睡莲的大缸洗手,手刚伸进大缸,便被不知何物咬了一口,他吃痛抽出手来,右手食指上居然被咬了一个小口子,渗出一大滴的血来,他甩了甩右手,却见迎面走过来一个少年。这少年的风姿神采似曾相识,却不知姓甚名谁,正犹疑间,只见那少年一拱手。

    “黄公子,别来无恙。”

    “你是?”黄巢迟疑地问,恍然间,他似乎想起了是谁,但临到嘴边却又忘记,“你是?……”

    “在下小七,承蒙公子寒中送衣,却不知好歹,恩将仇报,送公子身陷囹圄,还害公子失掉两锭金子,不求公子宽恕,但求公子责罚。”

    “噢,果真是你啊。”黄巢叹了口气,“是我时运不济,考不上进士,也不能怨怪于你,失掉的那两锭金子,也不怪你,本来我是计划送给大理寺和户部的主考官的,现在想来,送了也是白送,断断是考不取的。送你的寒衣,也是我自愿送的,你我有缘,仅此而已。你今日能坦承往日之非,我亦感激……”

    “没想到黄公子竟是个如此豁达坦荡之人。”小七喃喃道,“不曾想竟是这般对不住你……”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小七,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介怀,人生苦短,还是要趁着有生之年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就此别过。”

    望着黄巢远去的背影,小七恍然想什么,“黄公子,请留步。”

    黄巢茫然地回身,“还有什么事情么?”

    “不瞒你说,这次我是要带小妹的精魂回故乡的,只是……”小七迟疑起来,“今天是七七四十九天的最后一天,蓝仙女说要等那个有缘人,不知你是不是……”

    “令妹叫什么名字?”

    “春藤。”

    “我倒是识得一个叫晚藤的女子,噢,想起来了,晚藤曾与我约过,要在法华寺相见,可是却寻她不着,你妹妹在哪里呢?”

    “喏。”小七用手一指,“就是那条五彩小鱼,咦,怎么变成小红鱼了?”

    “可不是嘛,应该是它咬了我一口。”黄巢甩了甩手,似乎还有些隐隐的痛,“我与晚藤只是见过一次面,而且我还不确定你所说的春藤和我所说的晚藤是不是一回事情,你说的春藤是怎么死的?”

    “从悬崖坠入湖中,是我害她这样。”

    “不必自责,你现在不是把她带回家了么?你的家是在哪里?”

    “我的家在遥远的未来世界,说起来怕是有些难以理解。”

    “是有些难理解,以后你再慢慢讲吧,你早点回家,我们后会有期。”

    “你也早些回家吧,后会有期。”

    八月的一天傍晚,小七带着一身的疲倦与难以排解的思乡之情回到故乡。刚走进镇子,便发现当初离开镇子时街道两边的柿子树尚且幼小,现在竟然亭亭如盖、硕果累累了。

    而且,人们似乎都老了不少,阿丙的奶□□发全白了,眼神也不济,但她竟然认出了小七,“小七,你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妈,你走之后,她都病倒了。”而后,又自言自语道:“只有活着,才能缅怀。”阿丙已经认不出小七了,又或是他认出了小七但并不想搭理,他无精打采地看了小七一眼,又自顾自扭头看渐渐西沉的夕阳。

    走过熟悉的植有开着黄色小花的仙人掌的土院墙,抬头,便是一幢五层的略显破旧但在世界建筑学界被奉为圭臬的小楼。一个穿着碎花衬衣的妇人在夕阳下剥着豇豆,其实,她并不是在剥豇豆,而是在倾听夕阳西下的声音。她听到脚步声,便疑惑地打量起小七,她颤栗着起身。

    “妈。”这个字哽在小七的喉头,说起来像是拉一把放置良久的二胡。

    “小七么?”采玉一巴掌打在小七脸上,惊起三只蚊子,她抱着他,无言地落泪。

    在夕阳的余晖里,三楼走廊上站着一位娉婷的少女,“妈,是哥回来了吗?”

    “春藤,你是什么时候到家的?”

    “阿兄,昨天的黄昏,可是,妈说我离开家已是十年了。”

    “十年了么?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记得是昨日才去的长安啊,唉,阿妈都老了些许,我不许她变老,我想她还是我刚离开时的模样。”

    “阿兄,我只记得我落下悬崖,你还来救我。可是我醒来时,便成了大孩子,我失去了一半的童年,而且妈妈也老了,这不公平。”

    “你们也累了,我这就去做饭,晚上炒几菜,你们陪妈妈喝一杯。”采玉说,似乎恢复了往日克艰度难的勇气和信心,“盼了十年,才终于把你们盼回来。”

    “阿爸呢?”小七问春藤。

    “喏。”春藤用手一指一只泡在脸盆里鼓眼睛的青蛙,“妈妈说的,阿爸是因为偷看一个外乡来卖艺班子里一个年青漂亮女人洗澡,被人捉住,逼他吃药,才变成青蛙的。”

    “是不是真的?”小七把脸凑近脸盆问小青蛙,小青蛙居然翻转身,露出白白的肚皮,开始了仰泳。

    晚上,采玉做了几个菜,正拿一小坛自酿的葡萄酒时,阿丙与玄月过来了。采玉赶忙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添置了碗筷。阿丙已是五大三粗模样,唇边生出了细细的胡须,他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往往引人发笑,他见到春藤和玄月时,不禁羞红了脸,只好找小七来问东问西,小七怪他之前的冷漠,并不愿意与他多说话,阿丙便有些尴尬地坐着。

    小七来看玄月时,发现玄月有了初长成少女的模样。他瞧她时,竟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不期而遇的相遇短暂而局促,电光火石般交汇,星辰陨落般黯淡,光与暗交替的瞬间,已经问候了这离前别后、世事无常。玄月转过头去,留下一个侧影,这哪里是什么玄月,这分明是在大明宫里瞧见的素月,只是她的打扮并不是在大明宫中所见的一样,她穿一件棉质的短袖衫,露出羊脂玉一般白嫩又瘦长的胳膊,她随意地挽起一个发髻,如盛唐仕女图中那样的率性又飘逸,她宽宽的额头下那双沉静似水的眼睛,那般清澈,他来看她时,竟然在她的眼睛里发现自己举手投足间的拘谨和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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