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的茄子在捣碎的大蒜的香气的催促和激发之下还原成软糯香甜、丝滑爽口的植物本色,再加上去年冬日里压榨的芝麻油奉献出芳香四溢的植物油脂,茄子的植物纤维和油脂所沾染的北纬30度(长江)的夏季炽烈阳光的气息在小七的齿颊和咽喉间回来的穿梭流转,穿梭70年的翩跹往事,居然闻到了母亲围裙里已经发干的紫茉莉的香。

    风雨夜,六月,微凉。

    小七还在不记得梦的开头但还在梦的结局里怅惘和悲戚中难以自禁。梦境与现实,如同是小七少年时在池塘游泳,潜在水底,仰望水面之上阳光下的蓝天白云在那晃动的薄薄的一层水面之上宛若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微风乍起,水波涟漪,现实与幻境,难以分清。

    小七起身,窗外六月细碎的雨滴被风吹进来,落在小七脸上,如母亲坐在昏黄的灯下看着他和春藤写作业时那种欣慰犹如尽享腊月围炉的温暖。尽管小七还在梦的悲伤中难以自拔,但他已然忘记梦的结局,悲伤还在,但悲伤的理由已经不在。人在暮年,时光弄人。

    玄明所著的《冲天大将军黄巢传》,放在小七的床头柜上,厚厚的一本,字数应当不下50万字,小七对超过30万字的书便无多大兴趣,一本好书,应当尽力在24万字内叙事。

    884年春天,对黄巢来说是不祥的。他已然想到了也许他活不过这个秋后,也许是太轻视那个无能的皇帝李儇了,这家伙居然窜到成都,还联络了一些藩镇,合围了长安城。长安城并不产粮食,进退失据,固守长安城,等于自寻死路。

    离开长安城,一路流窜,黄巢的心气全无,他已经不是那个科考失败牢骚满腹的书生了,他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人生的终点,一路东逃,快到河南东道曹州了,父母都已经身死,曹州于他也便是地图上的一个符号。济南郡的狼虎谷有天险可据,可据守数日,休整一下,以图东山再起。

    第二天蒙蒙亮,山下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黄巢并不惊慌,他起来洗了把脸,伏案看了会地图,有些心神不宁,便走出帐篷。那个2个月前在郑州街头抢来的丫头还在酣睡(这样抢来的丫头还有很多,也许他的身子上并不需要这么多丫头,但抢得多了,便成了习惯),丰腴白腻的胳膊搁在被子外面,黄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为她掖下被子,披上衣裳走进星光稀微的初秋的早晨。

    黄巢听到了弓弦拔动的声音,若是换成4年前攻入长安城的那会儿,他定然一弓身,躲过无处不在的鸣镝的暗杀,但今天,他竟然渴望金属深深刺入他身子的痛楚。鸣镝果真深深地刺入他的脖子,血喷了出来,热热的,粘粘的,在他旋转着倒地的刹那,他竟然都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施放了这只箭,“星辰坠地,长安崩摧。”

    “终究还是败了。”小七长叹一声,“不知道在长安城济民巷那家顶大的药铺的老板娘玄月是否安好?”转念一想,也许玄月并不在长安城,也不是那家药铺的老板娘,那个傍晚夕阳穿过橘子树落在玄月云鬓上使她焕然如从仕女春游图上走下来的穿着春衫的清秀女子只不过是小七如梦如幻人生中为数不少的幻觉之一。又或许玄月还在博物馆,又抑或是在其他什么地方,但无论她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小七总是愿意相信玄月还活着,即便是他死去,他也愿意玄月还活着,这样,他的故事才会流传),此生定然是难以相见了,没想到,上次百乐门一别,竟成了永诀。

    一想到这一生过得如此潦草,还没有开始,竟就要结束(最高人民代表曾许诺小七可以通过成熟的器官依次移植术拥有活到500岁的特权,但小七想都没有想便拒绝了,靠着回忆活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和一个亡灵没有什么区别)竟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完成,那么多的恩,没有报答,那么多的情,没有兑现,小七悲从中来,难以自禁。

    天色微明时,小七做了一个梦。梦中,大概还是少年模样,八月如水的月光落在院子里,镇子里纳凉的人们回家睡觉前拍打蒲扇的声音隐约传来,水田里青蛙的叫声已经不如初夏夜那般整齐亢奋,稀落的叫声中已经有了悲秋的哀愁,夏末初秋薄薄的凉意在混沌的云月间、在高高的香樟树的枝杪间缓缓地落。

    夜难寐,小七来到院子中。

    天井边的花坛上,坐着一个人,隐隐约约间,像是玄月,又像是春藤,倒是可以闻香识女人,但是那人的香气和夜里莫名的花香混和在一起难以分别,莫名的花香包括这个时节早开的桂花,晚开的香樟,还有昭关镇无处不在、花期超过一夏一秋的野菊花。

    小七立在香樟的月影下,犹疑要不要走过去,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任夜风吹拂头发,小七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含笑清幽的香气,是玄月!记得一个哲人说过,暧昧是爱情的最高境界,暧昧的妙味在于当事人并不囿限于爱情的约束,进退有据,轻松自在,这便是玄月给他的爱情。

    移步过去时,那人依然没有回头,但含笑的香气益发沉郁,不用猜了,是玄月无疑,小七都可以想到玄月的眸子里映着月影和云徘徊。

    “玄月。”小七轻轻唤一声,如拐脚六打开《诗经》第一篇。

    “阿兄,果然你的心里一直是装着玄月,你唤她的名字里有种无花果的甜腻。”

    “春藤,你不是在睡觉的么?”

    “秋无梦,我也没有。”

    “春藤,妈和你说过我是她从凤凰岭上捡回来的么?”

    “难道这事情困扰你很久了么?”

    小七点点头。

    微微摇摇头,春藤动作之轻微,简直让人难以觉察,若不是小七看到一只夜间飞行的蛾子绕行着飞过春藤的耳畔他便不会发现她默默叹息前轻轻摇头,他还听到了秋露在高大悬铃木的叶子间凝结,滴落到小七的脸上,让他觉出夜的冰凉。

    “阿娘说过,你是她和一个最爱的男人生的。”

    月光下小七的影子微微战栗,“最爱的男人,不是阿乐?”

    “阿娘说,阿乐不配。”

    不禁为自己百转千回的命运长长嘘了一口气,庆幸的是,小七与阿乐并无瓜葛,不幸的是,“最爱的男人”到底是谁,春藤欲言又止、语焉不详,从她偏执一隅的影子来看,即便是她知道,她也不会说。

    不问也罢,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春藤,我在长安城认识一个晚藤的女子,她和你好像。”

    转过头来,春藤凄凄然一笑,“阿兄,世事无常,江湖相忘。”

    小七的心倏地慌得厉害,慌乱之中,他想伸开双手挽住花开花落、云脚行移,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月影斜移,刚刚好可以无言独上西楼,他再瞅一眼花坛,淡薄虚无的月光下,已是空寂无人,如此夜色,吟诗是浮薄的,万籁俱寂,唯有秋风似归人般轻叩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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