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我的肚子里装满了悲伤,有些溢到了喉咙口,不过我憋了一口气,将它们全都吞了回去。”------苏郁

    01、

    华城浦市阳光花园小区5栋3单元30搂。

    像一条虫子似的,苏郁从床头蠕到床中央,伸出脚,探量距离苏茂背部的距离。她伸直了脚筋,左右上下到处晃,都没触到苏茂的背。她又往床尾蠕动了五厘米。苏郁再次伸出脚,轻而易举就挨到了苏茂的卫衣。暖茸茸,热乎乎的。不过,取暖可不是苏郁的目的,她的目的是......

    苏郁再次绷紧脚筋,将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右脚的大拇指上,猛地一蹬,直捣苏茂的背脊骨。正在打游戏的苏茂嗷嗷两声,从板凳上弹了起来,揪着脸,背着手揉搓自己的背脊骨。姿势颇为扭曲。

    见此,苏郁发出坏事得逞的大笑声。

    苏郁一边笑,一边故作心疼地用脚揉苏茂的背脊骨,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茂茂,你闻到楼下的栗香了吗?我的天呐,就是这该死的香味儿,引诱我攻击你的,我觉得你可以去把它们买上来,对它们开膛剖肚,再扔进你姐的腹中,以报脊痛之仇!”

    苏茂转过身,白了她一眼,愤愤道:“切!你是狗鼻子吗?隔着三十楼,都能闻到栗香味儿?”

    说完之后,苏茂又觉得恶气未出,拎起他的鼠标准备砸向苏郁,拿起来又考虑到砸坏鼠标的成本太高,只能气呼呼地放下。放下之后呢,他又觉得更加气愤了,转而抱起他最心爱的海贼王抱枕往苏郁身上连拍几下,直至余愤泄完。

    砸完后,苏茂又故作心疼状将海贼王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慰海贼王,说让它受痛了。

    一连串的举动,让苏郁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苏郁捂着笑疼了的肚子说:“你见像我这么貌美如花娇羞闭月大家闺秀的美狗吗?怎么着也是一只白天鹅噻。”

    苏茂:“白天鹅前世还差不多。”

    苏郁:“白天鹅的前世是什么?”

    苏茂:“丑小鸭啊。”

    苏郁“切”了一声,将自己裹进深蓝色的被子里打滚儿。

    见苏茂坐下,准备进入游戏状态时,苏郁急了。她连忙滚出被单,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踮起脚尖儿,轻轻悄悄地走到苏茂身后,双手缠着他的脖子,娇滴滴地对着苏茂撒娇:“苏茂茂,姐姐超级想吃栗子饼嗷,你就下去给人家买一盒嘛。”

    苏茂说了一句“恶心”,并不为所动。

    苏郁又用脸蹭了蹭他的脖子:“世界上最好的弟弟,求求你了啦。你姐姐下周就要去学校上课了,你就要一个月见不着她啦,你都不会舍不得她吗?”

    说到尾声,语气里还夹杂了一丝哭腔。

    和苏茂交手的十七年里,苏郁深谙如何让苏茂心软,这次也不例外。

    苏茂声音软下来,从耳机上取下手机,转过身来,摸了摸苏郁的头,拧巴地说:“好,我去给你买!我的祖宗!”

    苏茂摞开椅子,出了房间门,准备穿鞋下楼......

    在苏茂穿鞋的时候,苏郁跪在床上,手作喇叭状,对苏茂说:“苏茂,老规矩,龟兔赛跑的游戏!如果你在十分钟以内赶回来,我就给你买皮肤,否则栗子饼费用你就自己支付嗷。”

    苏茂那句“我赢定了”随着关门声,回荡在房间里。

    然不想,那是最后的声音。

    02、

    春风化雨润无声。

    街道两旁的参天梧桐发了新绿,覆满枝桠,在春风中摇曳。那家卖栗子饼的“皇家糕点铺”坐落在其中的一棵梧桐树下。青砖黛瓦,烫金牌匾,古色古香。

    屋檐下的油锅,已经烧开了,热气腾腾的,仔细听,还能听到油锅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热气蒸腾,飘出窗框,又朝着屋檐上空飘去。门口排着长队,大家争着脑袋往前看,都希望排到自己那儿时,能买到刚出锅的新鲜栗饼儿。

    苏茂排在其中,是唯一一个低着头看手机的。他一边打游戏,一边切出去看时间,一边盘算着十分钟的倒计时,不多不少还剩五分钟。如果前面的那锅饼够的话,那他就能赢得游刃有余。

    小时候,他经常跟苏郁玩龟兔赛跑的游戏,希望能够凭借游戏逃过洗碗、扫地、刷厕所等家务。玩着玩着就长大了,战利品已经不那么吸引人了,可是想赢的习惯却根深蒂固地保留下来了。

    又等了一会儿,队伍又向前移动了一些。

    快排到门口时,一个帽子反戴,穿着破洞牛仔裤,嚼着口香糖,踩着滑板的少年,在苏茂的面前刹车了。这个少年是苏茂的高中同学,他扬了扬眉毛,调侃苏茂:“哟喂,又排队帮你姐买栗子饼呢。”

    苏茂伸脚往少年的小腿上一踢,回道:“知道,还问?”

    少年吹了一个泡泡,又将其咬破,然后从荷包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苏茂:“喏,帮我买一盒,给我奶奶买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过,我还挺羡慕你有一个姐姐的,有伴儿。”

    苏茂,接过钱,向少年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不巧的是,苏茂帮少年买完栗子饼后,那锅栗子饼就只剩一个了。距离下一锅栗子饼出炉,还得再等三分钟,这就表示,这场游戏的胜负进入了非常紧张的状态。

    苏茂心里渐渐着急了起来,短短的三分钟,他看了几十遍手机,就差数着秒针倒计时了。好在没有别的意外,苏茂也在计划时间内拿到了热乎乎的栗子饼。彼时,他还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给备注为“苏家祖宗婆”的苏郁发了一条消息:“姐,你可有口福了,今儿是新出锅的栗子饼。”苏郁回了一条:“还有两分钟,你要输啦,哈哈哈。”

    苏茂在心里说了一句草字头,提着栗子饼便跑了起来。

    苏茂今天的运气确实不咋好,他刚跑到斑马线边上,人行道上的绿灯就变成了红灯。

    这个时候,车子还没有开动,苏茂观察了一下周遭的车况,他觉得他可以趁着三秒黄灯时间,跑过人行道。然而,苏茂不知道的是,一辆着急送木材的转弯货车和他拥有了一样的想法。

    说时迟,那时快。

    苏茂和那辆从右边转弯过来的货车同时出动,不到30秒,货车便将苏茂撞飞。那几秒的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世界失了声音,变得好安静。

    等众人晃过神来的时候,鲜血从苏茂的脑袋下面汩汩而出,很快便开出一朵鲜艳而恶邪的红玫瑰。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热乎的栗子饼。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那朵鲜艳而恶邪的红玫瑰在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盛开,提醒着她的恶行。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留住苏茂的模样,也通过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她不想放过自己,也不想走出这片痛苦,因为一旦不痛了,她就真正地失去所有了。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画的牢,下的咒。

    是的,苏郁目睹了苏茂发生车祸的全过程。

    早在苏茂给他发消息的时候,苏郁就趴在窗边上了。苏郁本是想监控苏茂的速度的,她还晃着双腿,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等苏茂到达小区门口,就冒充他班里的某位女同学给他表白,延缓他到家的时间。

    她看着苏茂像蚂蚁一样,从糕点铺跑了出去,跑过了并行的排队长龙,跑过了梧桐树荫,在斑马线处停了下来,又看着他跑进了车流。她看到那辆比苏茂大十倍的货车向苏茂驶去,她被吓坏了,她将手伸出窗户,作喇叭状,使尽浑身力气嘶吼:“苏茂,有车子过来了!退回去!退回去!快退回去呀!”

    可是,距离太远了,比癞蛤蟆和白天鹅相隔的距离还远,苏茂根本听不见。

    那种无力感,缓慢而沉重。

    苏茂的呼吸在众人围观的嘈杂声中越变越弱。他觉得全身都好疼,肉很疼,骨头很疼,脑袋好重,眼皮也很重。他很努力地撑着眼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但是他的眼皮太重了,周围太嘈杂了,他还是没忍住睡了过去。

    苏茂是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途中断气的。

    充满幸福与爱意的苏家,也随着苏茂的断气而断气的。

    几乎每天都能从新闻里看到因车祸、火灾、地震、洪水等外在灾害致人死亡的事情,对于观众而言,这并不稀奇。然而,只有那些当事人能切身实际地体会到千斤万斤的沉重与痛苦,甚至一辈子走不出来。

    03、

    葬礼在浦市的乡下临安古镇举行的。

    春日的临安,阳光煦暖,绿草萋萋,临安河里漂浮着几只戏水的肥鹅,清澈的水里,只见鹅腿儿一蹬,鹅头便埋进了水里,铆了劲儿往前方扑腾,水花溅出一条白线,转瞬即逝。几枝杏花低垂水面,对镜自照,羞红了面颊。风儿一吹,阳光和花香荡去了人的脸上,也荡去了人的心里。

    苏郁站在杏花树下,眼神呆滞,麻木地望着河里的肥鹅。

    一派好春光与她无关,正如她身后门扉里的热闹与她无关。

    从前,她同父母一起回临安过新年,周遭的亲戚邻友遇着她,总会奉上好颜色的词语将她夸上天,也会把山上的野果子、家里种的杏子桃子李子用竹篮子给她提来。而现在呢,那些人在她身后的门扉里,在苏茂的灵堂前大快朵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谈论着苏家的八卦。

    那个曾经说她眼睛生得明亮,是天赐小福星,日后定会给苏家招来好运的大姑婆,此刻正扯着嗓子,瞪着眼睛,滔滔不绝地向身边人说:“苏郁!我早就说过她是一丧门星,她来到苏家那一天,有个算命的白发老头儿路过门口,说这女娃是煞星转世,会克死亲人的!你们看她那副面相嘛,桃花眼!妖得很!一看就是祸水面相!”

    大姑婆今年七十有三,两颗门牙都掉落了,说话的时候,口水星子四处飞溅,连带着臭黄臭黄的牙垢也跟着乱溅。宴桌是红木桌子,牙垢星子喷得到处都是,令人犯呕的味道飘散着。旁的人在这样的气味下倍感不适,却依旧顺应着她的话讨论着。

    另一个邻居老太接话,“是啊,女娃还是不要生得太好看了,只晓得勾引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勒。幸好我们家那个娃娃长得不好看,成绩也不咋样,但是她勤快得很,家里洗衣做饭的活都是她在做,我还是比较欣慰的。”众人点点头,似是很认可。

    厨房里走出一个肥胖壮硕的大娘,刚洗完手,在围裙上擦手,接过话茬,心虚地把声音放小。她说:“何尝不是呢?”她朝着苏郁的方向撅了撅嘴,又把声音放小了些。“你们晓得苏茂是咋个死的嘛?苏茂就是被苏郁下了蛊,打小就啥都听她的。那天,那个死丫头唆使苏茂下楼去给她买吃的,回来的路上闯了红灯,被一辆大货车撞的。人咽气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包栗子饼,葬妆师扳都扳不下来,唉,,,才十七岁啊,可怜苏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明知道这些都是都是乡野妇人婆子的碎嘴子,却还是忍不住为之感到心碎。那些饭桌上的八卦与笑谈,像一把把冰刀子,嗖嗖地落在她心上。

    她能怎么办呢?苏茂的死亡,就像是万斤巨石压在她的心里,摞不开,她也不想摞开。她只得把头低得再低一点,低到看不到杏花、肥鹅、别人,只看得到自己到鞋尖儿,任那些冰刀穿膛而过。甚至,这种痛苦里伴随着一丝解脱。

    正当苏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时,饭桌上那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一直低着头玩手机的少年,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他“哼”地冷笑了一声。

    明明大家都平等地坐在一张桌上,他却如王者一般,俯瞰着这八方桌上的人间笑谈。未发一言,却让人感觉到压迫。那些张狂的老太们都收了嘴,甚至心里发怵。

    他气定神闲地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夹起一块猪头肉,扔进嘴里,慢悠悠地咀嚼起来。腮帮子一晃一晃的,连带着喉结与锁骨也跟着晃动。待他咽下那块肉,又优雅地端起一碗南瓜汤,吹了吹,饮了一口,随意说了句:“没脑子的东西,终会成为餐中食,腹中屎。”

    桌上的老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发声。

    一股细微的暖流无声地潜进苏郁的心里,暖了她好几年。她没想到,护她的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心生感激。连同这份感激,被记住的还有那抹咀嚼猪头肉的性感。

    她吞了吞口水,用手朝着脸上扇了扇风,试图压抑脸上的那抹绯红。苏郁心情好了些,转身,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与黑色的裙摆,背后的杏花与她相衬,分不清谁是背景谁是景。

    迷了少年眼。

    “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轰轰烈烈闯九州啊……”柯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似面容平静,实则小手指抖了两抖,内心尴尬得一逼。

    “喂,外婆,,,我马上就过来。”柯辰一改刚才睥睨八方的冷脸,转而露出一副春风般的面容温顺地回应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苏郁和柯辰都往西偏院走去了。

    西偏院住着的是苏家奶奶,这几日因为苏茂的死晕倒过好几次,一直在卧床休息。苏奶奶半卧在雕花木窗上,两边的帷幔挂了起来,红色流苏随风微漾。柯外婆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拉着苏奶奶的手,劝慰她事已至此,不要过分伤心,免得伤了身子再给儿女们添麻烦。

    柯外婆和苏奶奶是一辈子的至交好友,做小姑娘那会儿还一起追过香港明星,暗恋过同一个男人,也在深夜抱头痛哭,抱怨婚姻里的鸡毛蒜皮。只是再后来,随着子女的发展和家庭的需要,更换了城市,加之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了,联系便越来越少了。

    这次是因为柯外婆在新闻上看到苏茂车祸的事情,以绝食做要挟,硬犟着要来临安看苏奶奶,柯家拿她没办法,只能让还没开学的柯辰陪着她从淮南坐飞机到浦市又乘大巴到临安。今天中午到的,柯外婆连饭也不吃,就跑到西偏院陪苏奶奶了。所以,柯辰一个人去吃饭了。

    没吃几口,柯外婆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去西偏院。而苏郁要去接苏奶奶去苏茂的墓地烧灵。

    两人并肩走至门口时,都顿住了脚步。苏郁抬起头看着柯辰,眼里充满疑惑,她嘴巴张了张,想询问柯辰,也想给柯辰道谢。话未曾说出口,便听到门里的对话。苏奶奶说:“绍芬,你说我当年真不该留下小郁吗?”柯外婆否定道:“那些牛鬼神蛇臭道士说的话你也信?都什么年代了?他当年那么说,还不是因为你们家没给他钱吗?不要老糊涂了啊!”

    苏郁眼里的光终究暗淡了下去,她紧紧地闭着嘴,甚至用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竭尽全力把心里的悲伤和眼眶里的泪水都憋进身体里。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不再打算搭理旁边这个人。柯辰心有些揪着疼,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的这个充满破碎感的女孩儿。他想拥抱一下她,可想了一下,毕竟是不熟识,且男女有别,便没去做。

    屋里的苏家奶奶企图继续说苏郁的事儿,刚开了个口,柯辰就推开了门,终止了屋里的谈话。苏奶奶和柯外婆都心里一震,谁也没再提起刚才的谈话。

    简单地向两位老人打了招呼,两人便一人搀扶一个老人起身出门去了。苏茂的墓地不远,就在苏家后面的林子里,两个老人走得慢,走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钟。

    苏家的亲族都占在那里,长辈和平辈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袖子上面用锁针撇了一个白色的麻布,仅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幼童披着麻布,跪在墓前叩拜。

    苏母站在一旁,双眼红肿,眼泪就没停过。一个吹唢呐的老人扬了一下手,挂在树上的鞭炮,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地下,噼里啪啦地炸开火光,声音在山谷里中回响不绝。苏茂的棺椁也在鞭炮声中被放进了土里,他的衣衫、书本、还有亲人身上的麻布都扔进了一旁的熊熊大火里。大家都红着眼眶,在苏母的嚎啕大哭中真真切切地送走了苏茂。

    苏郁站在火光面前,死死地咬着下嘴唇,试图把所有的情绪都憋进身体里。柯辰站在她旁边,一把揽过她,将她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她的头。苏郁没出声。不一会儿,柯辰感到肩膀的皮肤一阵温热。苏郁的泪水浸透了他最里面的衬衣。

    苏茂的葬礼在鞭炮声、哭声与火光中结束了。

    当天下午,宾客四散,柯外婆要赶回去做化疗,第二天早上也坐早班飞机走了。

    苏家的院子又安静了下来,如葬礼之前,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之前。

    但是,大家都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苏父苏母忙着回去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苏郁留在临安陪奶奶,直到学校开学。

    她的心里装满了悲伤。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更巨大的悲伤已经在等着她了。

    04、

    垃圾桶里堆满了泡面盒子,汁水洒落在地上,散发出一股酸馊味儿。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烟头堆成了小山,周围积满了烟灰。地上四处散落着揉成团的纸巾,还有两只黑色的长筒袜。客厅一片狼藉。

    苏母愤怒地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烟灰缸掉在地上,又往前咚咚咚地跳了几下,最后滚到桌子地下,旋了个圈儿,碎了。里面的烟头掉得到处都是,客厅扑起一层灰,呛得苏母咳嗽不已。

    苏母歇斯底里地朝着苏父怒吼:“苏中山,苏茂不在了!苏茂不在了!我这辈子可怎么活啊?”“你儿子死了,你也不在意吗?你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啊?”“苏中山,你是哑巴吗?”

    苏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沉重地吐着烟圈儿。

    苏母见苏父没有丝毫反应,她气急败坏,拎起手边的衣服和抱枕,朝着苏父砸去。棕绿色的毛衣盖在苏父的头上,被烟头烫出了一个洞。

    苏父捞了好几次,才将那件毛衣扒拉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他站起来,对着苏母说:“够了!你以为苏茂离世,我不伤心吗?可是,遇到这样的意外,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愤怒的外衣下尽是悲伤。说着说着,苏父的声音越来越沉重,甚至带了几丝哭腔。苏母被苏父的态度冲昏了头,她没有注意到苏父红肿的眼眶,或者说她不想注意到,又或者说她自身已经没有能量了,无暇顾及他人。她也来了劲儿,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控诉苏父:“当年,如果不是你执意要收养苏郁,今天这事儿就不会发生!就像算命的说的,她就是个丧门星!”

    苏父瞳孔放大,震惊不已,说了好几句你,你,你,脸涨得通红,嘶吼了一句“闭嘴”,便去了厕所,重重地关上了门。

    苏郁提前了一周从临安回来。手机在大巴车上没有电了,她兜里也有钥匙,所以也没有给爸妈打电话。彼时,苏郁刚刚走到门口,钥匙还没来得及插进锁孔,便听到了“执意收养苏郁”、“她就是个丧门星”的字眼。

    一时间,近在咫尺的门把手是那么遥远。

    苏郁在门外站了许久,久到她听见爸爸冲完马桶,洗完手,然后走到客厅将哭泣的妈妈抱在怀里安慰。

    她手里的购物袋将她的手勒出了红痕,手指头都已经乌青发紫了。她整个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勒得乌青发紫,喘不过气。

    她麻木而冷静地打开消防通道的门,将手里装满蔬菜肉类的购物袋挂在门把手上,然后轻轻地关了门,冷笑一声。这是她小时候和苏茂偷藏零食的惯用方法。

    春日傍晚,乌云压境,风声呼啸,在城市上空发出呜咽的声音。绿化墙壁上爬满了蚊蝇,它们似乎提前预知了这场倒春寒的来临,已经寻找到了栖身之所。苏郁沿着绿化墙走,在内心自嘲“如果我只是一只虫子就好了,躲在妈妈的翅膀底下,享受阳光雨露,哪怕只能活一季。”

    她如丧尸一般,缓慢行走在充满旅人的繁华街道上。

    那片压境的乌云,很快就撒下一张雨网,铺天盖地,气势汹汹。雨点像冰刀一样,密密匝匝地砸在行人的身上,像针扎一般疼。不一会儿,路上便只剩下零零星星的赶路人了。

    苏郁还在往前行走。她及腰的黑发被雨水打湿了,全都紧紧地贴在背上。黑色的长裙也黏糊糊地贴着身体,她也毫不在意。谁都不知道,这雨远不及她内心的那场雨滂沱冰冷。

    不知道多久之后,雨停了。街道上又布满了行人。卖烧烤的卖烧烤,吆喝吃火锅的吆喝吃火锅,繁华热闹一如往常。大家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轨上,似乎没有谁的人生被这场雨耽搁。

    除了她。

    苏郁呆滞地走上了天桥,站在天桥中央的位置,俯视着桥下热闹的小吃巷。

    一对年轻的少男少女站在章鱼小丸子的小摊儿前,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拿着手机拍食物,戴鸭舌帽的男生在拍她。双鬓斑白的阿婆推着糖炒板栗的搪瓷缸,缸盖是软弹的,用一块发旧的红布包裹着,袅袅白烟从边缝腾腾而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五六岁大的软糯小男孩,戴着一个小小的褐色围裙,时不时从围裙兜里掏出一颗板栗,塞进嘴里,吧唧吧唧起来。卖糖炒干货的店门口,大叔在炒米花,额间大汗,大婶微笑着扬起脚尖儿给他擦汗。

    烟火人间,尽是热气腾腾的幸福。灼伤了她的眼。

    “下去喝杯啤的?”清冷的声音传来耳际。有些熟稔。

    苏郁转过身,看向说话的人。是那个在苏茂葬礼上为她说话,借给她肩膀与怀抱的人。她知晓他是谁,但并不熟识,连名字都不知道。但苏郁却从潜意识里信任他,不自觉地点点头。

    他脱下身上的西装,披在她身上,又为她捋了捋额前湿漉漉的刘海,摸了摸她的头。苏郁心头一颤,竟体会到了一股宠溺感,转而又在心里摇摇头,借口不过是亲戚家的哥哥罢了。

    尽管内心五味陈杂,苏郁巴掌大的脸蛋上却是淡淡的,如清水般,无波无澜。

    两个人并肩往桥下走去。

    柯辰找了一家比较清静的烧烤店。老板娘是一个白白胖胖中年少女,坐在收银台嗑瓜子,手腕的大金手镯在柜台上磕得叮叮当当。老板倒是一个瘦子,站在烧烤架前,一手熟悉地翻动着烤串,一手灵活地撒着调味料。

    夜雨刚歇,烧烤店的门檐上还在滴水,有一滴没一滴地滴着。他俩坐在靠街角的位置,柯辰在菜单上勾勾画画一番后,起身拿去给了老板娘,同人交谈一番后,带回一只破旧的吹风机。

    湿漉漉的雨夜,静寂的街边小店,穿白衬衣的桀骜少年给清冷安静的少女吹着长发。画面实在唯美。老板娘边看边笑,蹦蹦跳跳地跑去给她的老公说,两人言笑晏晏地回头看了一眼柯辰苏郁,又转过头交谈。

    一盘蒜蓉烤生蚝、一盆麻辣小龙虾、韭菜盒子、烤红椒、羊肉串......不一会儿,小小的八方桌被五颜六色的食物填得满满的,每一盘都冒着热气,暖进了苏郁心里。

    柯辰将一瓶啤酒伸进嘴里,咯嘣一声,瓶盖掉落在地。他递给苏郁,放在她的面前,白色的啤酒泡沫从狭窄的瓶口咕咚咕咚地往外冒。

    他说:“喝一点吧,喝醉了有我。”

    大概是感觉到了话有不妥,他又加了一句:“送你回家。”

    苏郁没说话,她抱着啤酒瓶壮烈地喝了一口又一口。

    一瓶下肚,她双颊绯红,瞳孔涣散,眉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愁云密布。

    苏郁有些微醺了,头顶灯泡的光影变得重叠起来,有些看不清光源到底在哪里,心里压的那些事也变得轻飘飘起来。

    这一刻,苏郁有些愉悦。

    她嘴角微微上扬,两汪清澈的眼池里也泛起笑意,两个小酒窝隐隐露出。

    柯辰心脏跳得咚咚响亮,耳朵爬上一抹绯红,白皙纤长的手指捂在心脏处,努力适应着身体的不适反应。老板端来一盘椒盐皮皮虾,露出看热闹的笑意。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股不适感或许是情动。

    柯辰本要去参加一个教授的演奏会的。很重要的教授。很重要的演奏会。他特意从隔壁市花高价打出租过来的。在出租车上,他无意一瞥就瞥到了在雨中漫走的苏郁。她孤零零地、破碎地、毫无生机地走着。他犹豫片刻便下了车,他跟在苏郁身后,看着她爬上了天桥,孤独地站在那里良久不动。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担心她会从那跳下去。所以柯辰走去了她身边。本来他想安慰她的,可是经验实在有限,憋半天只憋出一句“去喝杯啤的吗”。

    柯辰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地把自己灌醉,然后趴在桌上,安静地闭着眼。他在心里想,如果被他奶奶知道,估计会拿起拐杖打断他的腿。

    不知道坐了多久。

    久到好多摊儿都已经收了。老板说要下班了,柯辰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三点,确实不早了。他拿出手机去柜台扫了二维码,付了钱。

    蒲市临江,一边是街道,一遍是浦江。柯辰将软绵绵的苏郁背在背上,沿着江边慢慢走。凌晨三点,许多花都在放香,成排的杏花树,即使经历过风雨的吹打后,依旧放着清甜的香气。苏郁趴在柯辰背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她梦见了自己的前世是一个做了许多坏事的大魔头,她害死了自己的亲人朋友,在下地狱时,阎罗王告诉她,她生生世世都是丧门星的命。

    从噩梦中醒来的苏郁,发现自己正趴在柯辰背上,天空已呈鱼肚白状态。少年的脖颈上有很特别的味道,令人苏郁感到安心温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被噩梦惊扰的恐惧四散而去。

    转动身体时,柯辰就发现她醒了。他问道:“昨晚睡得好吗?”苏郁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回道:“还行。”

    她扭了扭身体,从柯辰身上跳下来。

    柯辰背了她一晚上,手臂早就酸痛麻木了,差点被绊倒在地。苏郁十分愧疚道:“抱歉,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柯辰说:“小事。”

    气氛有些尴尬,柯辰解围道:“等会儿,我还有个演奏会要去听,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苏郁点点头,两个人尴尴尬尬地分开。

    走了好久一会儿,苏郁才想起,她还没问他姓甚名谁,如何联系。

    她慌忙转身回头,视线里已不见少年踪影。

    04、出国

    苏郁回到家,从楼梯里取出购物袋,正准备敲门时,苏爸从里面打开了门,准备下楼买早餐。两人对视了一番,气氛尴尬,略显礼貌,谁也没有戳破这氛围。苏爸默默接过苏郁手里的购物袋,让她进屋去休息一会儿,他下楼买点吃的上来。苏母还没醒,苏郁回到房间放下东西,就回到了房间。

    坐在床上,苏郁又回到了那种悲伤压抑的状态里。酒精可以一时麻痹自己,清醒后依旧逃不过那些缠绕在一起,无法即刻厘清,不知如何面对的事情。

    “小郁,起床吃饭了哦。”苏爸敲了敲门,对苏郁说。

    苏郁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水憋了回去,也将溢出来的悲伤憋进肚子里。她假装刚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好的”。

    饭桌上的氛围很压抑。苏母扯出一缕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机械地朝苏郁的碗里夹菜,言不由衷地对她说:“小郁,多吃鱼肉,补充蛋白质。多吃菠菜,补充维生素。别老想着减肥。”苏郁回以一抹更难看的微笑,对着妈妈说“好”。

    她心里想到了以前吃饭的时候,妈妈也会往她碗里夹许多菜,总是担心她营养不良。苏郁往往都会嫌弃妈妈太唠叨,还会偷偷把不喜欢吃的菜夹给苏爸和苏茂。这个时候,妈妈总是会笑着骂他两:“你两就可劲儿惯着她吧,再瘦都成干豇豆了。”

    想到此,苏郁喉头一紧,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豆大的眼泪掉在了那块鱼肉上面。幸好苏郁反应得快,她将头埋在碗里,不停地往嘴里送米饭。

    一直未开口的爸爸,将碗放下,点了一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才开口说话。他说:“小郁,我们打算移民去加拿大。”苏郁的筷子短暂地停了一下,麻木地往嘴里送饭。过了好久好久,她开口:“好。”

    苏父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望着墙壁上苏茂的黑白照说:“我们准备下个月就启程去加拿大,妈妈打算去做一个试管婴儿。”苏郁的筷子“咯噔”一声掉在了桌子上,她捡起来,假装无事地说了一句“好。”那句“收养的孩子”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时间变得很安静,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墙壁上的挂钟指针转动的声音。良久,她说:“那我呢?”苏爸说:“当然一起去。”苏郁说:“我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就不去了。”说完,苏郁又加了一句话“我二十岁了,成年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苏父没有说话,他紧皱着额头,又点了一支烟。抽完了整整一根烟后,苏父才说了一句“好”。

    然后,桌子上便是良久的沉默。

    饭桌上的菜都是一家人喜欢的菜肴,可大家都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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