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上背着一个千斤重的包袱,我憎它,恶它,当某天它被拿掉时,我的生活竟失去了意义。

    ——苏郁。

    01、

    那天,苏郁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像穿越,又像是在梦里。

    苏郁是被苦橙花的清香唤醒的。她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像软萌的小狗吸吸鼻子,寻觅着房间里的香味儿。果不其然,靠窗的书桌上放着一小束苦橙花。花苞小且白,被一个个翠绿的花盏托着,安安静静地放着香。微涩、清冽、苦甜。苏郁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鼻腔变得麻麻涩涩的,而后是香甜的味道。

    这是苏郁最喜欢的味道。

    从她记事起,父亲每年春天都会送她苦橙花。从花开到花尽,持续整个花期。正当苏郁沉溺在苦橙花的香味里,畅想从前那些关于苦橙花的回忆时,苏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细面笑眯眯的走进了房间。葱花裹挟着煎蛋的香气,瞬间唤醒整个味蕾,胃兄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自从苏茂发生意外后,苏父就变得颓唐邋遢,衣衫不整,头发扁塌油腻是常态,甚至留起了络腮胡,一副中年油腻大叔之态。可是,今天苏父却一改常态。他剃了胡子,剪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衬衣,甚至还喷了苏郁去年送他的祖马龙男士香水。更反常的是,他和颜悦色,眼角带笑。

    苏父将香喷喷的细面轻轻地放在床头柜,然后坐在床边,伸过手去温柔地揉苏郁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轻声细语地哄着她起床吃面。

    一股久违的暖流,流过苏郁干涸的心。

    苏郁撑起身子坐起来,苏父将床上的玩偶放在苏郁背后,让她靠在上面。苏郁端过碗,一口小口地嗦着面,还是原来的味道。看苏郁吃得差不多时,苏父摸了摸她的头说:“小郁,今天早点起床哦,妈妈去菜市场买菜了,今天能饱口福了。”苏郁喝了一口面汤,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的呀”。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喜悦。苏郁的心情很好。

    苏父离开房间后,她就起床了,拉开厚重的窗帘,春日煦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木地板上,明晃晃的,还有尘埃在阳光里跳舞。她太喜悦啦,哼着歌,把房间都收拾了一遍。在打扫窗边的卫生时,她恍然发现楼下已是“落花满春光,疏柳映新塘”的风景。春光缱绻,新柳染青翠,人间好风景。

    她趴在床上发呆,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人生应该翻过新的篇章,可以不用去在意苏茂的意外了。当然,仅仅是那么一刻而已。她终归是不配享受这美好风景。

    上一秒极度喜悦,下一秒极度黯然。自苏茂离世后,苏郁常常游走在情绪的两个极端。最近,尤甚。其中的折磨与痛苦,非外人能道也。

    苏郁拎着脏脏的抹布,低着头走出了房间。

    苏母已经在厨房里做饭了,油焖大虾的香味儿溢得满屋都是。苏母双手裹着湿湿的面粉,她撇着头,紧紧地咬着肩膀上的衣服,焦灼地从厨房出来,一边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一边用眼睛示意苏郁帮她把快要沾到面粉的袖子给挽上去。

    苏郁放下抹布,赶紧给苏母把袖子挽上去。苏母松了一口气,伸长脖子,往苏郁脸上重重的啵了一口,眉眼弯弯地走回厨房继续做饭去了。

    苏郁有些恍惚。苏父苏母今天的行为好到令人不得不怀疑。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隐隐感知到即将又有什么糟糕的大事发生,但是她也真的不愿从这个虚妄的美梦中醒来。她转念一想,已经发生了如此多的糟糕事情,再糟糕能糟糕到哪去呢?如此,苏郁的心里反而松快了许多。

    想罢,苏郁将抹布洗净晾好,去厨房帮苏母打杂。厨台上全是苏郁喜欢吃的菜,油焖大虾、糖醋小排、莲藕排骨汤、烙玉米......以前,苏茂还在的时候,苏母也常常在周末做一大桌子两个孩子喜欢吃的菜。那个时候,整个家都是欢声笑语。

    苏郁内心的哀伤又来了,但她极力忍住,将思绪拉回到现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她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妈妈,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妈妈,我爱你。”转而,拿过旁边的莲藕清洗起来。

    饭菜做好了,满满的一大桌子。

    苏父把饭桌移去了窗台边上阳光可以照耀到的地方。窗台上那株盘根海棠舒展地开着,簇簇红,很好看。一家三口围着圆桌,在阳光里坐了下来。苏母不停地往苏郁碗里夹菜,让她多吃点,说她这段时间都瘦了。苏父倒了二两烧酒,一边吃菜,一边饮酒。苏郁心里被父母的暖填的满满的,以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现在觉得这来之不易,十分感恩。

    苏父喝了一口酒,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米,他挑起了话题,“小郁,你们还有多久开学?”苏郁将嘴里的虾壳吐在桌子上,擦了擦嘴,说:“我们上周四就开学了,这周没什么重要的课,我跟辅导员报备了下周三去。”苏父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苏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转过身看着苏郁说:“小郁,爸爸妈妈打算移民去加拿大,一是那边的学校能给到爸爸妈妈更好的工作机会,二是妈妈受弟弟的事情影响太大,也许换个生活环境会好一点,三是爸爸妈妈想再要一个孩子,现在妈妈怀孕了,去国外养胎可能会好一点。

    苏郁正在吃一只油焖大虾,虾头还在嘴里,没来得及吐出来,苏父就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所以她只能任由虾头在牙齿的挤压下爆浆,然后任由苦味儿在嘴里蔓延。苏父虽是询问或者跟苏郁商量,但话里话外都像是在宣布决定。苏郁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了苏父的话:“爸爸,我支持你们的选择。”

    苏母也放下了筷子,转过身,语气严肃地对着苏郁说:“小郁,妈妈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加拿大生活,你一个人在国内,我们不太放心。”苏郁继续咀嚼嘴里的虾头,只是随着内脏被爵碎,苦味儿越发浓郁。苏郁抬起头,小鹿般清澈地眼睛,汪汪地盯着苏母,坚定地说:“恭喜爸爸妈妈!但是,妈妈,我就不去了,我想在国内读大学。而且,我已经成年了,也会照顾自己了。”

    苏母还想劝,但被苏父打断了。苏父对着母女两说:“既然小郁想在国内念大学,我们就尊重她的决定吧。再说,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苏母悻悻然,收了嘴。

    不知是否是太敏感,苏郁觉得对于她不去加拿大的决定,父亲母亲是松了一口气的。或许他们本来便不希望她去,不希望再见到她,毕竟她是苏茂出事的元凶,是给苏家带来厄运的灾星。

    她吞掉了嘴里的虾头,给了父亲母亲一个放心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夹菜吃。接着,苏父苏母又给她交代了一些后续的安排,诸如现在正在办理离职手续,大概下周一就能出去了,母亲已经在加拿大的医院安排了产检。

    苏郁听着那些话,偶尔仰起头微笑,偶尔听话地发出一声“嗯”、“知道了”、“好的”的词语。她不停地把桌上的菜往嘴里送,但是吃在嘴里都如同嚼蜡一般,吃不出食物本身的美味儿。

    饭毕时,她的肚子已吃得鼓鼓囊囊,胀得不行。

    就像她这段时期的生活,她被动地咀嚼着生活投递给她的食物,一个接一个,麻木而被动地接受着,肚子早就胀得不行,神经早就麻木,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本身的味道。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02、

    最后一场倒春寒来临了。

    浦市地处洼地,四周被群山环抱,每当冷空气袭来,天空就变得阴翳,整个小城很昏暗。乌云匍匐得很低,像大腹便便的丑陋又凶猛的怪兽,令人压抑与不安。一夜之间,那些关于春天的芽头、细花、嫩叶、春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父苏母格外忙碌,忙着交接工作、收拾行李、在网上联系加拿大的房屋中介、以及去医院做产检等等。而苏郁却变得前所未有的空闲,苏茂的丧事忙完了,也不用去学校,也没有别的要忙碌的事情。

    心无所挂,人很容易被负面情绪吞噬。

    苏郁以要补交一篇论文为由,会很忙碌,让父母不用管她的伙食,她自己会安排作息。然而,一连好几天,她都躺在被窝里,不洗澡洗头,不换睡衣,不刷牙,不洗脸,饿得不行了就点外卖,薯片、辣条、可乐、雪糕、火腿肠等乱七八糟的零食。她蜷缩在床上,将一把一把的辣条往嘴里送,狼吞虎咽般,不咀嚼,也任由辣椒碎屑掉在被单上。吃饱了,吃累了,就把零食袋子用脚蹬到床下,垃圾桶满了就满了,也懒得去收拾。她不分昼夜地刷手机,浏览网页上的新闻,从五旬老太离家出走寻找第二春,到某某明星出轨知名导演被丈夫捉奸在床,再到宇宙的怪力乱神论......

    她努力地撑着眼睛去浏览网上的八卦新闻,直到她实在是撑不住眼皮了才沉沉睡去,睡醒了又重复循环这样的生活。有时候,她的心里也会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浓浓的自我苛责感,但她懒得去深思这种费心神的感觉,于是她说服自己下一秒就又陷入了新鲜的八卦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沉沦与懒惰让她感到一种不正常的快乐。

    她享受其中,尽情地吸允这种垃圾式的快乐,直到苏父苏母离开那天。

    苏父苏母的飞机是周一早上九点半的,所以他们八点半就得到机场值机与候机。苏郁那天晚上没有睡觉,她熬夜刷新闻刷到了凌晨4点半,但是她整个神经都很兴奋,根本睡不着。她本想就这样邋里邋遢去送机的,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比如父母不小心进入她的房间,撞见这鬼样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又或许会什么也不发生。不管哪种,都会让她心里......

    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起床收拾了一下。她将地面上都垃圾全部都收进了一个超大的塑料垃圾袋里,然后塞进了她平时要带去学校的行李箱里,塞进了床底下。她也把床上那充满恶臭味儿的床单换了,塞进了衣柜里,然后往新床单上喷了许多香水。香水和垃圾零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她打开了久未打开的窗户,略微凛冽的寒风呼呼地灌进房间里,很快就驱散了房间里难以描述的味道。

    苏郁站在窗边,吹着新鲜的空气,脑袋也被吹清醒了。她这才感觉到身上是真的很难受。整个房间里就她的身上还散发着恶臭味儿,一想到此,她浑身开始瘙痒起来。她也感受到了嘴巴里特别不舒服,嘴唇好干,已经裂开了,动一下,血便从裂开处汩汩涌出。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进食与说话,她都嘴唇上面还起了一圈白色的粘液,黏黏糊糊的。她深刻地感知得到口腔里好脏,舌苔厚重而咸津津的,呼出一口气的时候,一股牙垢的臭味儿弥漫周遭。

    苏郁受不了了,她把自己扔进了卫生间。一开始,她是想给自己做一个深度清洁,里里外外都给洗一遍的。但出师未捷身先死,在洗头的时候,她就被打败了。苏郁的头发很长,几天不洗,还沾了辣椒油与薯片碎屑,早就粘在一起,打不开结了,她耐着性子,试图去理了好几次,但还是不行,她瞬间就爆炸了。整个人十分烦躁,烦躁得甚至想拿起一把剪刀剪掉这乱七八糟的头发。

    无心洗漱。她暴躁地拿起洗发露的瓶子不停地往头发上挤,一下又一下,直到瓶子里的洗发露挤不出来,她才把瓶子扔掉,用双手在头上乱搓。搓了一会儿,也不管有没有洗干净,就拿起花洒冲洗头发。到了洗澡的步骤更暴躁,她懒得抹沐浴露了,直接拿着花洒乱七八糟的冲了一下就完事儿。牙也没刷,她只想赶紧钻进被窝里,开启刷手机的模式。

    她很急躁,非常急躁,十分特别很尤其急躁。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洗了一个澡,连身上的水也没擦,便着急忙慌地跑回了床上。湿漉漉的头发打湿了枕头,她终于又窝在床上刷手机了,随着手指滑过一条又一条的新闻,她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

    她一直刷到了早上七点多,隐约地听到客厅里有行李箱滑动的声音,她才起床。头发已经干了七八分,可以不用再吹了,但是她整个脑袋昏沉沉的,有感冒发烧的倾向,但还不足以影响到她的行动。她懒得梳头发了,将头发用手抓起来梳了一个丸子头,又往脸上扑了些粉底,涂了眉毛和口红,看起来还算有气色。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羊羔绒大衣,很长,到脚踝,拉上拉链,露不出里面的睡衣。在打开房门之前,她有些许忐忑,有点不知道和父母讲些什么。时间拖到了七点半,外面的声响也减弱了,她知道她必须要出去了。

    她打开房门,父母正在玄关处换鞋子。场面有点尴尬。苏母有点着急,怕苏郁误会什么,她有点急促地解释说:“小郁,妈妈以为你昨晚赶论文很才睡觉呢,这么早不忍心叫你起床。你,你,你论文写完了吗?”苏郁心里也咔噔了一下,这几天刷手机,刷得她脑袋有点迟钝,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快写完了,在收尾了,不耽误送你们的时间。”

    她也走去了玄关,换了一双马丁靴,没有穿袜子,直接穿了进去。苏母看到这,动了动嘴,还是没说什么。苏父已经送了几趟行李下去了,只剩最后一只行李箱了。苏郁想了一想,开口说:“妈妈,你去前面按电梯吧,我来提这个行李箱。”苏母:“不用,等你爸爸上来拿。”苏郁:“没事的,妈妈,我可以。”她拖起行李箱,去按了电梯。

    电梯里的氛围很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电梯到了第7楼的时候,苏母开口说:“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每周记得给爸爸妈妈打一次电话,寒暑假的时候来加拿大。”

    苏郁嗯了两声,她其实是想说更多的,但是话到了喉咙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的嗓子有点疼,说不出来的疼痛。很快,电梯就到一楼了。苏父正等在那儿呢,他接过了行李箱,习惯性地牵着苏母的手。

    在以前,苏郁看到父母恩爱的模样都会忍不住酸上几句,然后撒娇似的去搂着父亲的另外一只手。但是,现在她只能默默地走在母亲的身旁。

    在出租车上,苏父苏母坐在后排,苏郁坐在前排。没有人说话,车上电台里播放着清晨节目,从歌曲到小品再到电气预报。快到机场的时候,天台里的节目也到了尾声,节目主持人也播报了今日浦市的天气,她说,今天浦市2-9度,阴,风大。天气预报还说,今天是倒春寒的最后一天,也是最冷的一天,从明天起将春暖花开。

    天气预报播完的时候,出租车也驶进了机场。苏父将后备箱的行李箱拿出来,他一个人背了一只超大号的旅行背包,左右手各一只32寸的行李箱,苏母提着一只18寸小行李箱。苏父去给大的行李箱办理托运,苏郁和苏母去了候机室。

    熬夜的后遗症来袭。苏郁明显地感觉到大脑皮层兴奋得像有一百只小鹿在里头活蹦乱跳,但神经却很麻木,她坐在候机室的椅子上,呆滞地扫视机场来来往往的旅人。年轻的小情侣在落地窗前拥吻得难舍难分,手足无措的母亲疲惫地哄着怀里哭天抢地的婴儿,西装履革的中年男人一手拿着麦当劳的汉堡,一手刷着短视频,对着里头的裸露美女笑得令人不适......

    无论她怎么在潜意识里安慰自己,她只要假装认真地扫视人群,就不用跟母亲交谈。倘若母亲问起,她就借口说自己有一项课题作业是写聚集性人群观察报告,现在的场合正好属于要观察的人群。但是,无论她在心里做怎样的准备,总会有一个蚊蝇般细小的声音跑出来说:你还是得要跟母亲好好告个别,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

    没办法,那是养育她近二十年的妈妈,也是苏茂最重要的人之一。无论出于哪个理由,她都没办法做个任由自己性子做事的人。她转过头,忍耐着心中的不适,把头靠近苏母的怀里,轻柔地抚摸着苏母的手,故作乖巧与不舍地说:“妈妈,我会想你和爸爸的。等我放寒假,我就去加拿大找你和爸爸。喵喵,好舍不得我的漂亮妈妈呀。”苏母心有动容,抱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发丝。

    苏父托运完行李,走过来看到这一幕,心里也酸酸的。他打趣道:“嗨呀,都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啊。”苏郁像曾经那样做了一个古灵精怪的鬼脸,逗得苏父苏母哈哈大笑。

    广播里在播报让飞往加拿大的乘客抓紧时间前往B214-216站台检票,苏父看了一下手表,嘱咐了苏郁几句要听话,好好吃饭的话,便牵着苏母的手去检票了。

    苏郁见他们转身,表情一下子松懈下来,那些乖巧与热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她在心里自嘲:呵,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虚伪的、满嘴谎言的表演主义者。

    苏郁站在候机厅的落地窗前,看着一架又一架的飞机腾空而起又隐入云端。不知过了多久,总之肯定久到了苏父苏母的飞机也飞走了。她有些欣慰地想,那些隐匿在她心里的沉重的烦恼其实也被带走了吧,或许她也可以试着将日子过得好一点点?就一点点。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苏郁有些愉悦地逆着机场的人潮,朝出外面走去。倒春寒的风雨很快便过了境,苏郁走出机场时,已经是艳阳天了,只街道两旁海棠树下的碎花屑昭示着风和雨曾来过。

    03、

    然而,世事总是事与愿违。

    次日清晨,苏郁便收拾好了行李箱,准备回学校。本来已经出了门,进到了电梯里面,按了下行到一楼的按键。在电梯门快要合上的那一刻,她又鬼使神差地拖着行李箱跑出了电梯。电梯里的风掀起了她的长发,如一道弧线在空中滑过,又稳稳落下。

    苏郁返回到家中,从储物间里翻出了数尺白布,将家里的沙发、茶几、床、梳妆台、电视机等物品罩住。这是苏母的习惯,以前暑假全家人出去长途旅行时,苏母便会这样做,一来担心阳光将物品暴晒变色或者开裂,二来防范虫子或者灰尘落在缝隙里难打扫。但是,苏郁这么做并非担心苏母所担心的。她只是纯粹地觉得,她应该很长时间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所以才要把东西都罩好。

    将一切都收拾妥帖后,苏郁再次拖着行李箱出了门。这次,她很坚定地反锁了家门,锁芯沉重落响,咔嚓两声。按电梯,等电梯,进电梯,出电梯,招手拦出租车,放行李箱,上车,出发,似是一气呵成......

    苏郁在出租车上浅浅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车子已经到了学校附近,她掀开衣袖,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十五分。她转头往车窗外看去,街道上的褐红色地砖与米黄的房屋一帧帧地往后倒退,阳光穿透树缝,影子摇摇晃晃斑驳一地。

    她的内心涌现久违的平静。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条唱着歌谣的小溪,汩汩淌过山涧,哗啦啦的,轻盈而欢快。阳光照在溪水上,小溪像被挠了痒痒一样,嘻嘻哈哈的。

    没过一会儿,车子就在学校的大门口刹住了车。苏郁也被拉出了那个平静的时空。她从双肩包里掏出手机,扫了前排贴着的付款码,付了车费后,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取出了自己的行李箱,捋了捋双肩包的肩带,拖着箱子往学校走去。

    蒲市大学的建筑是精巧的园林式风格。学校里有一条环形路绕学校一圈,周路两旁植满了海棠、银杏、樱花树等。环形路的外侧是学生公寓和食堂,一共有十五栋公寓,西边是一食堂和1-10公寓,东边是二食堂和11-15公寓,环形路的内侧是教室、图书馆、植物园、活动展馆等,各种花草树木小桥流水纵横交错,非常秀美。

    苏郁走到学校大门投射的阴影里,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她皱了皱眉头,心不免哀伤起来。刚才在出租车里那抹阳光带来了多少的平静与欢愉,此下站在阴影里就有多少的潮湿与阴暗。她总是这样,在获得些许快乐后,一定会被莫大的悲伤所吞噬。

    走过学校大门,便进入了环形路,又重新进入到灿烂明媚的阳光里了。环形路内侧的花园里的花儿们开得极好。一棵高大的梨树立于园中,满树繁花,风儿一吹,花儿簌簌地落。树下植满了玫瑰,红的、黄的、粉的、紫的,热闹得很。就连地面上的紫花地丁也骄傲地鼓着劲儿地开。好一派乍泄春光,置身其中,本应让人觉得美好的,苏郁却觉得喧嚣与吵闹,似荒地后宫的三千女人坐在一起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吵死了。

    除此之外,她的心里还升起了意思悲伤,大抵是因为本该好好享受这绝美春光的,她却游离于外,无法进入状态,还总是觉得烦躁吧。

    她把帽子戴了起来,不再去看周遭的风景,只闷头赶路。烦躁,烦躁,烦躁,无尽的烦躁。苏郁的心里像困了千万头巨兽,他们不停地挣扎、叫嚣,想要挣脱束缚跑出来。苏郁的脸越来越冷,越来越黑,她以最快的步伐走到了九公寓六楼,回到了9643。

    这个点,室友们都在教室里上课,宿舍空无一人。她将行李箱狠狠地甩在地上,蹬掉了鞋子,爬上了床,连人带衣地钻进了被子里。心里依旧难受得发慌,她呆滞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用头去撞击床栏。一下又一下,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如此,她内心的庞然的情绪似乎才得到一点点的缓解与释放。她也在麻木的痛感中,一点点找回理智。

    待清醒过来,她又忍不住为自己的脆弱与失控感到挫败与悲伤。她把头埋进被子里,世界一下变得黑暗与安宁。终于,她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随之崩溃地大哭。

    没过一会儿,室友们下课陆续回到了宿舍。陆小兰是第一个回到宿舍的人,她打开门,默默地将地上的行李箱捡起来放在苏郁的床下,又将苏郁的鞋子整齐地摆在床边。苏郁见有人回来,她收住了哭声,但没有和别人打招呼的意愿。见陆小兰给她归置箱子和鞋子,她很感激,因为她真的很不想把自己狼狈的一面暴露在旁人眼中,更不想对他们解释自己行为的原因。或许是害怕被议论,也或许是因为想隐藏自己。原因是复杂的,而她真的怕麻烦。

    下午,宿舍里一直有人在,苏郁不想同人说话,所以一直躺在床上。幸好,她以前在床上安装了床帘,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到了吃晚点的时候,有室友问她去不去食堂吃晚饭,她以要追剧为由,拒绝了。

    她不想应付任何人,她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待着。一连两周,苏郁都是如此。除去上课的时间,其余的时间她几乎都在宿舍的床上待着,也不吃饭,全靠零食续命。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被窝里刷剧、看小说、浏览网页,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可做,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

    除此之外,她还染上了失眠的毛病。春夜的月光清冷而温润,柔柔地洒满校园,青蛙和蛐蛐在宿舍后面的荒草丛里打鸣。凌晨三点,她站在阳台上,静静地聆听这些自然之音。她的身体很疲累,但精神皮层却像喝了半斤咖啡一样,兴奋得不行。

    不知站了多久,脸蛋被夜雾打湿了。她回到了床上,闭着眼睛假寐,脑海里浮现“行尸走肉”四个字。

    是的,她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浑浑噩噩。不分昼夜。她也想过努力好起来的。她尝试和室或者同学一起去食堂吃饭,可是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句话也不讲,多几次,也不难发现别人嫌恶的眼神。她也曾鼓起勇气想找些话题与人交流,可是话到了嗓子眼儿就是说不出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躺在床上,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像陷入了一块沼泽地,越挣扎越往下陷,越把事情变得更加最糟糕。她不想这样,所以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的、安静的、内向的女孩儿。虽不讨喜,但至少不会招人讨厌。

    她就一直这样稀里糊涂地将日子过到了夏天。四月底的一天中午,她准备去教学楼B楼上课。刚出公寓,一场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站在环形路的路边等小白龙。那几分钟,她抬起头,竟然发现路边的梧桐树已经绿得很浓了。她站在公交站牌面前,玻璃上的她已经瘦削得脸颊凹进去了。那一刻,她觉得眼前的自己好陌生,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

    小白龙来了,她上车坐进靠边的位置。她在车上打开手机,点开浏览器在上面搜索“失眠,没有食欲,掉头发,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是怎么了?”页面里出现了关键字眼“抑郁症”。

    看到这三个字,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点开了百度百科里的抑郁症词条。百科百科里说:

    “抑郁症是现在最常见的一种心理疾病,以连续且长期的心情滴落为主要的临床特征,是现代人心理疾病的重要类型。临床可见,心情滴落和现实过得不开心,情绪长时间低落消沉,从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最后的悲痛欲绝,自卑、痛苦、悲观、厌世,感觉活着每一天都是在绝望地折磨自己,消极,逃避,最后甚至有自杀倾向和行为。患者有躯体化症状。胸闷,气短。每天只想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动。有明显的焦虑感。更严重者会出现幻听、被害妄想症、多重人格分裂症状。抑郁症每次发作,持续至少2周以上、一年,甚至数年,大多数病例有复发的倾向。”

    那天下午上课,她一直在手机上检索关于抑郁症的词条,越看她越觉得自己患了抑郁症,不至于到精神分裂的地步,但也绝对不轻,她那些失眠、没有食欲、恐惧社交的症状不是没来由的。

    晚上,苏郁又失眠了。窗外的月光依旧温柔,青蛙和蛐蛐的鸣声更大声了,昭示着夏日的临近。她在一个音乐app平台上听歌,在一首名字叫《无所求必满载而归》的歌曲评论区里,许多人探讨着关于抑郁症的故事。

    有人说,自己的表情生了孩子后被婆婆妈逼得产后抑郁,抱着自己二个月大的孩子从21楼跳了下去;有人说,自己不想活了,每天被老妈逼着看书写作业,一刻也不能停,真的想去死;还有人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整夜地失眠,对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兴趣。

    苏郁看大家都这么坦然轻松地将自己的故事打在评论区,没有人嘲笑,还有人在为他们加油打气。一时心血来潮,苏郁也将自己的故事写在了评论区。她说:“我是个天生不详的人,我克死了我的弟弟,被父母嫌弃,哦不,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是他们捡来的孩子,我害死了他们的亲生儿子,然后,然后他们又怀了孩子,担心我把人克死,搬去了加拿大。我可能有些抑郁吧,我恐惧社交,厌烦与人沟通交流,喜欢一个人待着,整夜失眠,暴瘦如柴。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去医院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发出去后不到一分钟,有一个昵称叫“宇宙第一神棍儿”的网友就回复了她的评论:“老夫掐指一算,你只是遇到了一场劫难,此劫过后你的人生大道必定铺满鲜花。小姑娘,你出生到现在是不是都一直备受家人宠爱,从没受过什么委屈?”

    苏郁半信半疑地回复他:“的确是一直被宠爱着长大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从小到大所经历的幸福画面。“宇宙第一神棍儿”又说:“我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不必去看什么劳什子医生,废钱还不管用,听我的,保准你三个月度过劫难。”

    接着,他又留了一句话:“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将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祝你早日完成这场沙尘暴对你的洗礼。另,遇到解不开的困惑或者想不开的问题或者别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给我留言或者私信我哈。”

    苏郁回复了一句“好的。”

    她将那句“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将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打在了备忘录里,在心里细细琢磨。没想到,她竟枕着这句话睡着了。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她在美国的麦田原野上,一场龙卷风从远处腾空而起,一开始是一个可爱的小卷儿,像冰淇淋一般。然后那个卷越来越大,越来越迅速,很快卷走了地上的垃圾、纸屑、废旧木头等等。那场龙卷风离她越来越近,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的头发凌乱一脸。她拼命地奔跑,但是仍旧逃不过像垃圾一般被卷进风暴的宿命。

    在那场风暴里,她被搅得头昏脑胀,沙尘刺进她的鼻腔里,头发像荆棘条一样拍打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她的衣服里、身上、腋窝等部位都被细小的沙砾磨砺,奇痒难捱,奇痛无比。但这种痛苦无法停止,因为风暴还在急需。她像被扔进了一台搅拌机里,不停地搅拌、转动。痛苦得快要死掉。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停了。她被扔进了一个花园里,衣衫褴褛,破败不堪,黄沙在她脸上张了一层茧。她缓缓睁开眼,没有鲜花铺成的康庄大道,但是有朝阳在地平面上缓缓升起,远处的麦苗挂满露珠,十分动人。

    她醒了。窗外的梧桐被昨天的雨洗过之后,仿佛又绿了一分。

    心里浮现一句诗:“一晴方觉夏深”。

    苏郁将自己的梦告诉了“宇宙第一神棍儿”。

    神棍儿说:“这是好的昭示。”

    苏郁觉得他好像真的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

    她将他当成神灵,当成明灯,当成人生路上的指引。

章节目录

北风过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作者静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作者静若并收藏北风过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