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恬心里一咯噔,她本以为贼船是个比喻,谁知竟是真的。

    车轮辚辚辘轳,直驶到她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复睡,半梦半醒间,才听得车外响起车夫的低语:“王爷,到了。

    春日长安本干燥的很,可此地的水汽却只扑进车里,少女叫人扶着下了车,才意识到自己竟来到一处水边。

    周围草木丛生,远处深山绵绵,而她面前竟有一座水帘洞,洞口依稀刻着\"别有洞天\"几个字。

    一泓深涧汇入幽幽洞中,洞外湖滨泊着一只瘦长扁舟,文清恬这才真正清醒过来,惴惴问身侧男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灼炫正色逗她:“你现在才问,晚了。”说罢,大步流星走到湖畔,飞身立在舟头,衣袂蹁跹,如檐角飞燕,他徐徐撑篙,将手递来。

    文清恬打量这只手,与上回睿王解围一样,二人都是指骨修长,色如白玉,只是睿王的掌心清洁细润,李灼炫的掌内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布满厚茧与细密伤痕。

    此人平日里,没事儿除草种田吗?

    虽如此,却奇异的让人有种安心感。

    可她到底矜持,并未抓住那只手,而是选择逞强耍帅,一脚踏入舟腹,谁知这舟欺生,愣是让她浑身一晃,险些靠脸刹车,扑进湖中,李灼炫一把扯住她袖子,随即朗声大笑。

    “明明都是人,怎么你就能保持平衡呢?”少女嘟哝着。

    齐王笑意更浓,一面熟练撑篙,一面道:“我是有功夫在身上,你呢……”

    话说一半,语带戏谑,惹的文清恬微恼追问:“我什么?”

    “你是几分自信在身上。”

    “你……”少女刚要生气,两眼一黯,脖子一凉。

    小舟瞬息行至洞内,就见满眼的钟乳石洁白如雪,上下丛生,如匠人亲手旋转摩挲而成,洞中或有荧石,黑暗中竟如活物一般,星星点点,散发出美丽幽微的光亮。

    “好美啊”文清恬浑然忘记方才的调笑,沉浸在被美好事物震慑的喜悦中。

    李灼炫心头忽然有种久违的愉快,彷如幼年时,头一次猎了小鹿,父王抚着他脑袋时,那种无忧无虑、悠然自得,仿佛未来不用烦心,皆会如此平顺如意。

    他回眸望了少女一眼,没有说话。

    文清恬也望着他,双眸如萤石般闪烁柔光,她倏然发觉,此刻面前人十分陌生,他平日里的笑容不是嘲弄便是戏谑,绝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

    二人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小舟转了向,前方霍然开朗,却浑然不似出口。

    “这……这也太有趣了!”

    船靠了岸,女孩提起裙角,欢脱的跳下小舟,三两步蹦到石岛上,指着石岛中央挑空的竹亭,惊喜至极。

    原来,此地乃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天井,引有限天光尽数洒在下方的石岛水榭上,周围兰草杂植,郁郁葱葱,纷纷昂首向上,暗夺天光。

    李灼炫更愉快了,随着少女新奇探寻的脚步,步入水榭内。

    里面陈设简单,仅设一只石案与并排两塌。

    文清恬略有些窘,心中提起想好策略:他若要对我不轨,我便主动扑上去,且大提条件,他天生反骨,定会索然无味。

    可饶是如此,却还是有些后怕,只恨自己疏于防范,当初就不该答应跟他共乘一辆马车。

    李灼炫却不知在酝酿什么,似乎若有所思,他缓缓脱下皂靴,在塌上坐好,浑然不似平常洒脱。

    文清恬见状,面上一红,也坐好听他究竟说些什么。

    沉默良久,李灼炫才道:“我说有大事找你,并非戏言。”

    少女也肃了容,点头静听。

    李灼炫似乎在回忆斟酌,终于娓娓道:“在此之前,先与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个老人,他有一柄宝剑,和几个儿子,老大早夭,老二和老三,都很得老人喜爱,最终,老人决定将宝剑给老二。”

    “那老三想要宝剑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二的想法。他认为老三也想要宝剑,于是便将这把宝剑日日悬在老三脑袋上,足有数年之久……”说罢,他似乎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文清恬听明白了,他说得哪里是老人宝剑,他说得分明是圣人,皇位,是兄弟君臣之间的猜忌与无奈。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装疯卖傻的原因吗?她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二人再次无话,只能听到流水潺潺,和风吹拂兰草的淅淅索索。

    “那老三怎么办呢?总不能头顶一直悬着剑吧?”

    “……这老三起初恨不得将心剖开,证明自己不想偷那把剑,接着又买来锄头、钉耙,证明自己只想种田,可惜,越如此,老二越疑心,还令好些农人看着弟弟,于是,老三索性破罐子破摔,斗鸡走狗度日罢了。”

    李灼炫在笑,笑容却连苦涩也无,仅有习以为常的空洞而已。

    这故事并不罕见,可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不容易,古代臣子本就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李灼炫这样尴尬的身份,说是头悬宝剑,如履薄冰,都是轻的。

    但凡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就是万劫不复,株连十族,扯下千百人陪葬。

    文清恬设身处地想想,这样步步惊心的富贵,自己决计要不起。

    少女想了想,不知为何,灵光一闪,想到上巳节那日,眼前人裸身游曲江池的样子,微微抿唇,不忿道:“偷东西,纵不用帮凶,也要工具吧?老三怎么偷宝剑?用剪刀?钩子?布袋?那么多人盯梢,怎么偷?我要是老三,索性在老二面前,披头散发裸奔,叫他好生瞧瞧!”

    “裸奔?”李灼炫一呆,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想护住前胸,可终于还是忍住了,寻思一会儿,忽抚掌大笑:“好!裸奔是个好法子!”

    “可如何裸奔呢?”齐王喃喃,冥冥之中,似乎觉得要抓住什么灵犀,却始终无果,忍不住开始摩挲手中扳指。

    “这就是你说得大事吗?”见天光渐偏,文清恬忙问。

    李灼炫这才噙着沉思回过神:“不,这是背景。”“我想请你帮我卖些家私。”

    “卖家私?”少女一惊,她心中藏不住事儿,望向齐王时,不由带了些同情,心道:好可怜啊,这年头,连王爷都穷到要卖家具度日了?

    李灼炫抬眸,恍然发现自己竟被一个小户女同情了。

    不禁好气又好笑。

    “不是因为穷。”

    “那是因为?”

    其实原因,眼前的少女本不必知道,少一个人知晓,便少一分麻烦,李灼炫心中这样寻思。

    口中却不由自主交了底:“此事事关重大,原因我可对你说,你却决不能对旁人说……新帝登基,发觉国库亏空的厉害,好些蛀虫借钱不还,还仗着亲贵功勋想赖过去,说来惭愧,我娘家几个舅舅便欠了不少。”

    “欠的钱有那么多嘛,需要变卖家产才能还上啊,堂堂一个王爷变卖家私,传出去会不会有损皇家颜面哪……”文清恬抠抠手指,有点为难。

    李灼炫却淡淡一笑,道:“有些药,带微毒,却能救人性命。此法便是。”

    “至于这微毒,只有先保命后,再慢慢治了。”

    “只有这一种药吗?”

    “眼下是的。”

    李灼炫唇角勾起,略带嘲讽道:“你以为朝中只有我家欠了国库银子?哼,我那些叔伯兄弟,纵使自己干净,也难为家人担保,此次圣人下旨,这些欠钱的权爵世家,各出奇招,无非是哭穷表功,能拖就拖,谁若胆敢还钱,就是得罪他们一群,可不还钱,别说圣人不答应,若赶上小年闹饥荒,国库拨不出款,老百姓也不会答应。”

    “哦!”少女陡然醒悟,大声叫绝:“王爷变卖家私还钱,既能补了亏空,也不算打脸这些哭穷的权爵世家,确实一箭双雕的好法子。”

    “哼,明明是一箭三雕。”李灼炫昂首淡道,受用的同时,小小傲娇,明显有考教之意。

    女孩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王爷是不是也想借机,敲打敲打那些寄居在王府内的母家亲眷?”

    见她一点即透,齐王很是满意,文清恬却寻思:她得亏只是个西市小户女,这般看似蠢笨简单的法子,背后竟有这些弯弯绕,给了这许多提示,叫她反推原由还行,若叫她想出破解之法,恐怕很难。

    “方才你说的裸奔,我觉得很有意思。”李灼炫玩味着这两个字,忽道:“所谓裸奔,便是坦诚相见,便是没有秘密,我身边既然安插了这么多眼睛,便索性敞开了,给他们看个够。”

    说着,又陷入沉思:“你来想想,如何才能很自然的,坦诚相见呢?若能和变卖家私一事结合一下,便更好了。”

    闻言,文清恬立刻拿出了上辈子的法子,头脑风暴,一连抛出好几个点子,不是换来一句:太刻意了,就是索性只有两字回复:不好。

    直至日头西斜,水榭内幽暗阴冷下来,苦苦沉思的少女才双眸陡然一亮,十分自信的,轻轻吐出几个字。

    并将自己背后的考量一一陈情。

    李灼炫初听,只觉此计实在是闻所未闻,荒唐绝顶。

    可越听眼中华彩越盛,听到最后,直接笑出声来,抚掌叫好:“好!好!好,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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