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记忆如同温泉一般,将皇帝早已冰冷的心沁润其间,他竟有了一丝恍神,不由得想,自己与六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那一重重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将他层层裹挟的荆棘又是何时种下的?

    记忆回到他十岁那年初夏,六弟不过四五岁上下,他母亲去后,追封德妃,于情感上自然怅然若失,可因为自幼几乎从未与母亲长期相处。

    痛苦并不强烈,倒是那份人情冷暖如跗骨之蛆,渐渐透出寒意。

    他母亲出身不高,因此他并没有可靠的舅家可倚仗,且母亲生前也并非圣眷正隆,活着倒还好,人走却注定茶凉,最先沉不住气的便是那些拜高踩低的仆从。

    少年心高气傲,又内敛敏感,因此那段时间颇为难熬,尤其是看到每逢午休,六弟的母妃便着人来送点心,春日升阳,冬日进补,秋日润燥,夏日祛邪,终年不辍。

    圣人想到自己亡母,难免自怜自伤。

    六弟似乎看在眼里,于是,不知从何时起,送给六弟吃的点心便也总有他一份,可奇怪的是,某天之后,他记得似乎是一个严酷的夏日,六弟忽然对他说:“哥哥,我今儿饿得很,你这碗绿豆莲子百合羹能不能给我。”

    圣人一向谦和,自然应了,少年的自尊让他从今往后再不吃六弟的东西。

    后来,似乎六弟也不再吃了。

    那是他的第一个心结。

    这个心结,不为一碗吃食,也不为六弟有母亲怜恤他没有。

    独独因为这人是六弟,他没想到,连平素同他最好的六弟,也有样学样,与他生分了,也学那起子凉薄之人,开始轻慢他了。

    如今,圣人再看那帷幔上的两个少年,再结合后来发生的种种,如六弟母妃的失宠,先帝对六弟态度的转变,再到孙氏在宫中修道,先帝去后出宫修行。

    再到后来他身边有了自己的情报网,终于从老嬷嬷口中挖出了当年的消息。

    先帝似乎将一桩魇镇之事强压下去。

    始作俑者毋庸置疑,可被魇镇之人又是谁呢?

    参与者尽数去世,非老及病,死无对证。

    直到此刻,圣人才忽然心头霍亮,那日六弟说自己饿的很,可瞧着属于他的那碗莲子羹,却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饿来,甚至执起调羹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他当时还调侃六弟:“字儿写的不好,手倒先抖起来,定是爬树打鸟淘气太过。”

    六弟扬起一张孩子气的小脸,笑得有些勉强。

    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因为二人生分了,开不得玩笑了。

    如今一想,是不是六弟瞧见了他母妃的行径,这才非要喝他那碗莲子羹,难道他那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六弟,当年竟愿意为他以死试毒吗?

    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而至,险些将圣人的心淹没。

    后怕,恼怒,悔恨,如同火舌般燎灼着他的心。

    他当年,是极有可能被毒杀的,倘若没有六弟,倘若先帝晚些察觉,倘若……这个毒妇,竟得善终!竟有脸面对道家仙班!

    他六弟为何不同他说,为何宁可自己身死,也要捍卫那个毒妇?

    可种种情绪褪去,留下的却是感同身受的动容,他若是他六弟,能怎么办呢?揭发自己的生母?还是看着最亲近的兄长惨死?

    都不愿意,既然不能‘不负如来不负卿’。

    便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两行清泪倏然划过圣上的脸庞。

    惊得长公主撑大美眸,却只有装作瞧不见,转脸接着去把玩那精巧的对弈罗汉。

    天知道她的好奇心有多么短暂,这对罗汉,一盏茶前便早腻了。

    几射之地路程,圣心百转千回,起初的怒其不争早已消散,温馨回味也渐褪去,盘桓心间的是一种十分沉郁的挥之不去的感受。

    比起另一个人被误会这么多年,这点沉郁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继续往前走去,发现前路帷幔消失,转而走进一个诺大浑圆的空间之中,这里毫无素色帷幔的漫长、温馨,和引人神思的静谧。

    变成一种浮夸绚烂的景象,四周的情景,用鲜明的五彩绘制而成,齐王李灼炫扬鞭跃马,穿行其中,好不潇洒。

    胡琴咿咿呀呀,胡姬丽人广袖纤腰,清倌娇客珠围翠绕。

    小蛮轻旋力不胜,歌尽桃花扇底风。

    齐王或歌、或舞,或纵马郊游,或广揽热闹,或恶作剧,或胡闹,十几年光景走马灯似的匆匆而过。

    圣人瞧着这浑圆诺大的巨型“帐篷”,可不就是一只放大版的走马灯吗?

    只不过,过去是人提着灯,这次是人在灯中。

    歌劲舞急,旋律轻扬,听着甚是欢快热闹,可皇帝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太了解六弟了,小时候,他六弟的性子,如野马一般,没人制的住,只服气他一个。

    圣人说他要安定一方,推进革新,要万民丰年过好,凶年不做饿殍。六弟便说他也要跟着,若有人不服,他打到他们服。

    小胳膊小腿结实极了,一瞧便是练武的好苗子。

    再长大一些,六弟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做哥哥的小跟班,问他志向,他言之凿凿:“我欲做那国家肱骨,办些实实在在的事,定不做那富贵闲人就是了。”

    那时小六的眼神,显然对“富贵闲人”四个字甚是鄙夷。

    可兜兜转转,自己身为九五之尊,似乎无所不能,却硬生生将自己少年时最喜欢、最投契、最亲近的六弟。

    逼成了一个他们最鄙夷的富贵闲人。

    可悲,可叹,可憎。

    不知六弟如今怨他吗?圣人心中一凛,不由想到:“若他怨他,此番贸然前来,倒有些危险。”

    显然是不怨的,否则也不会留着那么些劳什子了,还保养的这么细心。

    倘若六弟此刻真的没了,自己的心情如何呢?

    那个自己最亲近的弟弟没了。

    那个一片拳拳之心,甚至肯为自己牺牲的弟弟没了。

    那个一心想要做些事情,却被自己从封地召回,变相软禁京城的弟弟没了。

    他定会抱憾终身,却再也无法弥补他。

    思及此,圣人忽然悲从中来,几步抢出走马灯大帐,扑到他六弟的棺椁之前,放声嚎啕大哭。

    一丝皇家颜面也不顾。

    “六弟,六弟,你壮志未酬,大业未成,怎么能先去呢?哥哥还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呢!”

    匍匐在棺椁上,哭得双肩起伏,涕泪横流。

    文清恬有些怔愣,她从未想过圣人会这么失态,长公主震惊的无以复加,却并未来指责文公子,随侍的太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只能任由君上如孩子般嚎啕。

    只听“吱嘎”一声轻响,一个英俊的男子从棺材中坐起来,亦是双目红肿,尴尬而不失动容,轻轻呼唤一声:“皇兄,我还没死。”

    皇帝被惊的一怔,反应过来,瞬息破涕为笑,抚掌道:“哈哈哈,我六弟没死,你没死,哈哈哈哈,你活得好好的。”

    两兄弟抱头痛哭,继而放声大笑。

    哪里还有半点皇室威仪,浑似疯癫的山林野老。

    首领太监瞪了文清恬一眼,和几名太监一起背转身去,回避圣人和齐王的失仪。

    二人积了十几年的猜忌、疑窦、怨怼,就在这一阵嚎啕狂笑中消弥于无形。

    末了,二人止住情绪,都露出一抹尴尬来,齐王率先打破尴尬,从供桌上拿起一块祭祀的糕饼,碰到皇帝面前,道:“皇兄,吃点?”

    皇帝恢复理智,端起威仪,伸袖拭干泪,正色道:“胡闹,朕不饿。”

    李灼炫摸摸鼻子,只得将雪白的牛乳膏放进口中,吃罢还道:“皇兄不饿,我是真饿了,这棺材忒小了,躺在里头,真不舒服,待我百年之后,定要……”

    皇帝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又说胡话,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吧。”

    “是。”

    “还不从棺材里爬出来?”

    “是。”

    “今儿闹够了,朕还有事,要先走了,你这个典礼,谁个操办的?”

    文清恬连忙过来行礼,皇帝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只道:“虽不合祖制,不符礼仪,多有瑕疵,却也算动人。”

    这便算是极大夸奖了,文清恬心中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躬身谢恩。

    数十天筹备,终于在此刻一锤定音。

    事实上,真正一锤定音,是在一个月之后。

    齐王奉旨入宫,皇帝力排众议,将一个极其重要,相当危险,颇具挑战性的工作交给了齐王。

    且,钦定文清恬务必带上自己的小团队,随齐王同行。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物议沸腾,猜测什么的都有。

    基本分为两派,腹黑一派暗暗认定,皇帝为了稳固朝纲,势必除去齐王这个曾经争储的对手,如今圣上储位虚悬,膝下荒凉,将来纵使有了儿子,年幼的储君也不需要一个正值壮年的叔父,因此,皇帝肯定是借此机会,假他人之手,剪除齐王这一祸患,到时候圣上两手一摊,十分无奈,齐王命数不济,与朕无关,再象征性的哭一场,大操大办一番,便能博个好名声,不会落了史官的口实,哼,说不定,齐王不用到地方,半途就会深染恶疾。

    阳光一派认为皇帝和齐王自小亲近,如今终于冰释前嫌,打破隔阂,化解嫌隙,不愧为仁君贤主,若齐王能堪当大用,定能上演一场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伦理大戏,届时,定然会成为天下百姓效法的榜样,千古传颂的佳话。

    可惜不论是腹黑派还是圣母派,大家都达成了一个共识。

    那就是,这件大事,就凭齐王,他无论如何办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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