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待到窗外人声渐悄，宾客三五成群地离开，隆重的婚宴渐渐散场。后院这边三声鸟鸣“长-短-长”划破夜空，惊起阵阵蝉鸣，新房这边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远舟不知从何处的悠长思绪中回过神来，正准备唤人询问如何照料萧将军，回身时恰好看到萧云逸明亮的双眸，不由得小声惊呼。
“嘶。”江远舟还未及出门唤人，一只青葱玉手打横捂住江状元的嘴。他意识到些个中缘由，重新落座回去，只听得萧将军在耳畔低语：“状元郎，别出声。今日此番遭遇着实委屈你了，待我将其中较量细细道来。”
江远舟看不到背后萧将军的神情，缓慢地点了点头。根据明察暗访，江远舟心性淳厚，待人宽善，家人需要照料，萧云逸便松开了手，准备一五一十地将计谋彻底摊牌。这出好戏，需要状元郎的配合才唱得下去。
“我在班师回京的路上遭遇刺杀，俘虏的刺客全部自尽，什么线索也没有。军中有奸细，朝堂有政敌，腹背受敌，加之主上猜忌，于是我决定将计就计，服药昏迷至今。未曾想意外连累到阁下，某实在过意不去。”
萧云逸满眼愧疚，语速不自觉地放缓，“现在还得拜托阁下逢场作戏，待到事情终了，定还公平正义。”
江远舟得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萧将军无碍，到底是为边境百姓长舒了一口气。至于说没能出入朝堂、经世致用，是因为遭人嫉恨，怨不得眼前之人。到底是放松下来，房内的空气也不那么凝固，他高高举杯超过头顶，“江远舟，字平甫，汴梁人，敬将军高义。某不过一书生，际遇浮沉不由自身，将军不必挂怀，唤我表字即可。”
“平甫惊才艳绝，又为新科状元，必有大展宏图之时。不才表字云举，便唤我云举吧。”萧云逸郑重其事地回礼，便又把话头转回到当下处境。“平甫早些安寝，我在床沿外侧，事急从权，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她生怕不答应，见着江远舟一脸不赞同，连忙补充道：“我早有准备，况身处险境，须得观察动静。”他终于点了头。
红烛高照，窗帘低垂，静默无语，和衣而眠。
天色沉沉，灯火阑珊，整座府邸都沉睡着。窗户纸上的红色喜字被掀起，燃烧的香将窗纸烫了一个小洞。屋里人睡得正沉。窗外的人静静观察一阵，又将喜字原样粘回，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萧云逸一直阖眼眸假寐，将窗外声响仍听得一清二楚，心想：探子果然还是来了。到底是来监视江远舟，还是来刺探她萧云逸不能确定，但探子和刺客不是一拨人毋庸置疑，这戏是越来越好看了。吹呴呼吸，吐故纳新【1】，她静静等待天明。
方才破晓，天光乍亮，萧云逸换上短衫短打走出屋门，在将军府一角的习武场操练后，又系上汗巾乔装成洒水小厮，去打水、劈柴、烧水，忙活完后才将一盆热水稳稳当当放到卧房门口。环顾四下无人，她便推门而入，恰巧与换好常服的江远舟四目相对。
“萧，”江远舟见来人乔装，便改口道：“云举这是？”萧云逸比划轻声的手势，关上房门将他引至窗边，掀开喜字一角指着小洞道：“昨夜探子已经暗访，平甫今后多加小心。”
江远舟不由得蹙起眉头，昨夜他未曾听到响动，不料想将军府竟如此暗潮汹涌。“今夜换我值守。”他已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
“不必。”萧云逸摇了摇头，“探子是来查看虚实，昨日趁着婚宴混入，今日便无甚法子了。”话锋一转，她紧紧盯着江远舟，若有所思地开口：“平甫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在太学读书，不曾接触政事。父亲母亲生前乐善好施，况四年前已经离开人世。亲族简单，无甚仇怨，我亦不知为何。”
虽然齐参将和顾军医之前说过状元郎的身世，但听到他自己将悲伤一五一十地说出，萧云逸对江远舟多了一丝怜惜。他年少失祜，独自承担家庭的重任，还能读书进学、高中状元，个中辛酸苦楚自是良多，他却状似风轻云淡，内里定是凄风苦雨。
“令尊令慈会为平甫自豪。”萧云逸深深凝望着江远舟，眼里藏着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今日平甫回家探望探望弟妹们，也可令他们宽心。若是弟、妹愿意，府上都已就绪，只等他们回家。”
“家”这个字眼只存在于弟弟妹妹和自己口中，乍从萧将军处听闻，江远舟诧异之余又有些感动。与这样的大英雄素昧平生，却得到诚恳的劝慰，他竟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自处，难不成是以“被迫嫁人”的赘婿身份吗？
萧云逸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开口解围道：“盲婚哑嫁已然是不可取，赘婿之名更是荒诞不经，平甫切莫为此伤神。你我二人以友人身份相处再好不过。”
“在下谨记。倒也算不得盲婚哑嫁，将军威名如雷贯耳，我在汴京也……略知一二。”再深聊下去，江远舟就像锯了口的葫芦，不肯再多说。
萧云逸倒没把江远舟的欲言又止放在心上，“天色尚早，先洗漱吧。平甫先随我看过线报，再归家安顿弟弟妹妹。”
从前线报这个词只在市井话本里听闻，江状元有些局促不安，“这个我可以看吗？”
见到对方瞻前顾后，萧云逸故意存了逗弄的心思，“泄露者，按律当斩。”江状元似乎缩了下脖子，然后才正色纠正道：“你定不会透露军情，可有可无的朝中传闻罢了。”
萧云逸抱了抱拳，“知我者，平甫也。”等江远舟洗漱停当，她带人穿过连廊，径直走向书房的案几前。“这些便是近来要闻，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但我在京中无亲无故，行事不可出半分差池。”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江远舟引用道。
萧云逸赞成地点了点头，补充了下一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2】言语间不经意触碰到上位者的逆鳞，才是最危险的事。
书信堆积了厚厚一叠，其上没有特殊标记，像是友人平素互相酬谢之作。江远舟翻开看了看，除了平日寒暄，偶有人员动向，例如新科进士某某不日将赴任某县，该生的身份背景等也简要概括，类似于家中远房亲戚的了解。
他看着看着，心意一动。倘若当日没有一纸圣意，是不是他也将在翰林院任职，亦或是准备出京为官？他自哂着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
“君主最恨结党营私。无依无靠的，可谓之纯臣。不过官员交际不是非黑即白，同榜同乡大多会互相照应。”萧云逸提笔在纸上作画，“凡此种种皆人之常情，倘若涉及调兵遣将，便是不可同日而语。”
江远舟静静站在一旁，拿着墨条在砚台上细细研磨。萧云逸向来独自习字作画，旁边有人侍候笔墨有些许不适应。但是江远舟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动作轻盈流畅，算是给此处平添了几分书卷气。
萧云逸还穿着短打，不必拂袖就能搁笔。“开刃的宝剑，需要趁手的刀鞘才是。”
画上只有白描的寥寥数笔，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栩栩如生，一支精美的剑鞘斜着搁置一旁。
“火候尚佳。”江远舟不知怎的生出些不好意思的情绪，不想把已到嘴边夸赞的话直白地夸出口，但是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传闻中杀伐果断的将军，在自己眼前提笔作画，还将朝堂之道和盘托出，再加上昨日种种，他须得好好消化一番。
江远舟不知从何处的悠长思绪中回过神来，正准备唤人询问如何照料萧将军，回身时恰好看到萧云逸明亮的双眸，不由得小声惊呼。
“嘶。”江远舟还未及出门唤人，一只青葱玉手打横捂住江状元的嘴。他意识到些个中缘由，重新落座回去，只听得萧将军在耳畔低语：“状元郎，别出声。今日此番遭遇着实委屈你了，待我将其中较量细细道来。”
江远舟看不到背后萧将军的神情，缓慢地点了点头。根据明察暗访，江远舟心性淳厚，待人宽善，家人需要照料，萧云逸便松开了手，准备一五一十地将计谋彻底摊牌。这出好戏，需要状元郎的配合才唱得下去。
“我在班师回京的路上遭遇刺杀，俘虏的刺客全部自尽，什么线索也没有。军中有奸细，朝堂有政敌，腹背受敌，加之主上猜忌，于是我决定将计就计，服药昏迷至今。未曾想意外连累到阁下，某实在过意不去。”
萧云逸满眼愧疚，语速不自觉地放缓，“现在还得拜托阁下逢场作戏，待到事情终了，定还公平正义。”
江远舟得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萧将军无碍，到底是为边境百姓长舒了一口气。至于说没能出入朝堂、经世致用，是因为遭人嫉恨，怨不得眼前之人。到底是放松下来，房内的空气也不那么凝固，他高高举杯超过头顶，“江远舟，字平甫，汴梁人，敬将军高义。某不过一书生，际遇浮沉不由自身，将军不必挂怀，唤我表字即可。”
“平甫惊才艳绝，又为新科状元，必有大展宏图之时。不才表字云举，便唤我云举吧。”萧云逸郑重其事地回礼，便又把话头转回到当下处境。“平甫早些安寝，我在床沿外侧，事急从权，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她生怕不答应，见着江远舟一脸不赞同，连忙补充道：“我早有准备，况身处险境，须得观察动静。”他终于点了头。
红烛高照，窗帘低垂，静默无语，和衣而眠。
天色沉沉，灯火阑珊，整座府邸都沉睡着。窗户纸上的红色喜字被掀起，燃烧的香将窗纸烫了一个小洞。屋里人睡得正沉。窗外的人静静观察一阵，又将喜字原样粘回，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萧云逸一直阖眼眸假寐，将窗外声响仍听得一清二楚，心想：探子果然还是来了。到底是来监视江远舟，还是来刺探她萧云逸不能确定，但探子和刺客不是一拨人毋庸置疑，这戏是越来越好看了。吹呴呼吸，吐故纳新【1】，她静静等待天明。
方才破晓，天光乍亮，萧云逸换上短衫短打走出屋门，在将军府一角的习武场操练后，又系上汗巾乔装成洒水小厮，去打水、劈柴、烧水，忙活完后才将一盆热水稳稳当当放到卧房门口。环顾四下无人，她便推门而入，恰巧与换好常服的江远舟四目相对。
“萧，”江远舟见来人乔装，便改口道：“云举这是？”萧云逸比划轻声的手势，关上房门将他引至窗边，掀开喜字一角指着小洞道：“昨夜探子已经暗访，平甫今后多加小心。”
江远舟不由得蹙起眉头，昨夜他未曾听到响动，不料想将军府竟如此暗潮汹涌。“今夜换我值守。”他已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
“不必。”萧云逸摇了摇头，“探子是来查看虚实，昨日趁着婚宴混入，今日便无甚法子了。”话锋一转，她紧紧盯着江远舟，若有所思地开口：“平甫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在太学读书，不曾接触政事。父亲母亲生前乐善好施，况四年前已经离开人世。亲族简单，无甚仇怨，我亦不知为何。”
虽然齐参将和顾军医之前说过状元郎的身世，但听到他自己将悲伤一五一十地说出，萧云逸对江远舟多了一丝怜惜。他年少失祜，独自承担家庭的重任，还能读书进学、高中状元，个中辛酸苦楚自是良多，他却状似风轻云淡，内里定是凄风苦雨。
“令尊令慈会为平甫自豪。”萧云逸深深凝望着江远舟，眼里藏着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今日平甫回家探望探望弟妹们，也可令他们宽心。若是弟、妹愿意，府上都已就绪，只等他们回家。”
“家”这个字眼只存在于弟弟妹妹和自己口中，乍从萧将军处听闻，江远舟诧异之余又有些感动。与这样的大英雄素昧平生，却得到诚恳的劝慰，他竟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自处，难不成是以“被迫嫁人”的赘婿身份吗？
萧云逸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开口解围道：“盲婚哑嫁已然是不可取，赘婿之名更是荒诞不经，平甫切莫为此伤神。你我二人以友人身份相处再好不过。”
“在下谨记。倒也算不得盲婚哑嫁，将军威名如雷贯耳，我在汴京也……略知一二。”再深聊下去，江远舟就像锯了口的葫芦，不肯再多说。
萧云逸倒没把江远舟的欲言又止放在心上，“天色尚早，先洗漱吧。平甫先随我看过线报，再归家安顿弟弟妹妹。”
从前线报这个词只在市井话本里听闻，江状元有些局促不安，“这个我可以看吗？”
见到对方瞻前顾后，萧云逸故意存了逗弄的心思，“泄露者，按律当斩。”江状元似乎缩了下脖子，然后才正色纠正道：“你定不会透露军情，可有可无的朝中传闻罢了。”
萧云逸抱了抱拳，“知我者，平甫也。”等江远舟洗漱停当，她带人穿过连廊，径直走向书房的案几前。“这些便是近来要闻，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但我在京中无亲无故，行事不可出半分差池。”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江远舟引用道。
萧云逸赞成地点了点头，补充了下一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2】言语间不经意触碰到上位者的逆鳞，才是最危险的事。
书信堆积了厚厚一叠，其上没有特殊标记，像是友人平素互相酬谢之作。江远舟翻开看了看，除了平日寒暄，偶有人员动向，例如新科进士某某不日将赴任某县，该生的身份背景等也简要概括，类似于家中远房亲戚的了解。
他看着看着，心意一动。倘若当日没有一纸圣意，是不是他也将在翰林院任职，亦或是准备出京为官？他自哂着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
“君主最恨结党营私。无依无靠的，可谓之纯臣。不过官员交际不是非黑即白，同榜同乡大多会互相照应。”萧云逸提笔在纸上作画，“凡此种种皆人之常情，倘若涉及调兵遣将，便是不可同日而语。”
江远舟静静站在一旁，拿着墨条在砚台上细细研磨。萧云逸向来独自习字作画，旁边有人侍候笔墨有些许不适应。但是江远舟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动作轻盈流畅，算是给此处平添了几分书卷气。
萧云逸还穿着短打，不必拂袖就能搁笔。“开刃的宝剑，需要趁手的刀鞘才是。”
画上只有白描的寥寥数笔，一柄泛着寒光的宝剑栩栩如生，一支精美的剑鞘斜着搁置一旁。
“火候尚佳。”江远舟不知怎的生出些不好意思的情绪，不想把已到嘴边夸赞的话直白地夸出口，但是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传闻中杀伐果断的将军，在自己眼前提笔作画，还将朝堂之道和盘托出，再加上昨日种种，他须得好好消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