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羌谷学宫却是人声鼎沸。这是羌谷学宫的新学年,学宫子弟上个学年的课业能上交的都上交完了,就等一众夫子评议了。

    叶晚一早就把行李都打点好,寝室也点香熏过一遍,匆忙收拾一番后推门却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

    “念慈?你那边也都收拾好了?”

    一见来人,叶晚倏地一下便笑开了。常念慈心尖一跳,只低头,不曾朝寝室里看上一眼。叶晚与他何等熟悉,瞧着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料想是去岁那桩事了。

    “婚约的事你去岁便提起过,怎么,还没了结?”她挺奇怪,常念慈性情温和儒雅,但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这次的事倒是见他为难了。

    常念慈与她并肩缓缓走着,“曲将军的女儿性子刚烈,她家世代忠君,地位显赫,曲沉庄自有她的骄傲,即便是退婚也要给她个说法才是。这云峦镜中的天地何其宽广,我当初只是风州中一小国的皇子,国家都保不住,嫁给我这个亡国皇子,倒不如让她退婚,如此,她还可以再寻好人家。”

    “更何况,如今我入了羌谷学宫,已入修仙一道。从前种种,不宜牵扯过多了。”

    他语气平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除了愧疚之外,再无其他了。叶晚听他这样波澜不惊,知道他终于是放下了,不禁轻笑一声。想起那位曲小姐又道:“虽说修士在凡士间不算稀奇,但常年奔波辗转,除妖驱魔,那位曲小姐毕竟从未接触过修士,修习一路凶险万分,确实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所谓“修士”,自然指修仙之人。而“凡士”,便是指那些不曾入道的普通人。

    云峦镜相传是女娲娘娘为了庇佑受妖魔侵袭的人开辟的一处小世界。当然,所谓的“小”不是真的小。云峦镜中的世界,天罗万象,无所不有。镜中世界的灵气自成循环,人兽妖魔种族分别。修士作为人类一族中有修仙天赋的幸运儿,便要承担除魔卫道的责任。

    而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并不该被认为低贱。所谓“凡士”,是修士对凡人的一种敬称,表示尊重和平等。逢乱出世,太平避世,只为这云峦镜内,妖魔不侵,天下太平。这不仅是羌谷学宫的规训,同时也被认为是修士之间心照不宣的规定。

    两人穿过九曲回廊,羌谷学宫作为云峦镜中唯一一所修士的学宫,自然格外气派,丝毫不输民间帝王将相的府邸。各种灵花灵草随处可见,长廊下养的白云莲开得正旺,那东西灵气足,受妖邪入体时功效显著,羌谷学宫的襄蓂长老最爱侍弄花草,学宫里的草木规划全是她独自做的。

    他们经过的长廊通往弟子们开学报道的浣花宫。学宫的宫门却不知道为什么开了,一群弟子们围在那怪吵闹的。一个眼熟的弟子发现他们,跑过来行礼打趣道:“常师兄,门外有凡士找你,可是个大美人!师兄你......”话音渐渐低下去,留了几分他以为的暧昧。

    见常念慈一脸茫然,叶晚诧异,“有人找?”如果说是修士,常念慈如今也是羌谷学宫的翘楚,与他来往也在意料之中。常念慈入羌谷学宫之前便已经与那些往事断了联系,怎么会有凡士来找他呢?

    她想了一圈,隐约猜出是谁了。

    那她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叶晚向那个弟子行过礼,“多谢相告,时辰不早了,评议的事马上开始,师弟先去吧,这边有我和念慈忙活。”

    涉及学年末讲评,那名弟子还礼后抬脚匆匆离开。门外的喧闹声突然大了,连路过的杨夫子都被招过来。叶晚眼看着杨夫子腆着大肚子艰难挤进人群,气沉丹田:“散了——都散了——学宫的评定还没过呢,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闲,还不如下山领几个任务,也好保你们升学位!”

    羌谷学宫的夫子都是有些修为在身上的,杨夫子不见多用力,却声如洪钟,叶晚和常念慈心神都被激荡了一瞬,人群哗啦一下便散开了。叶晚上前和夫子说明几句,他浑不在意,白了常念慈一眼,喝了口酒,只说了句“别惹麻烦”便匆匆离开了,他待会得在讲评会议上讲话。

    人群一散开,原本被人群挡住的不速之客猝不及防闯入进来。

    只见一位不施粉黛的白衣女子快步闯进来,身手矫健,发上簪白花,腰佩白玉环,连脚下的鞋子都是白的,就连她身后丫鬟打扮的姑娘也是一身白。她偏生得貌美,眉目英气,嘴唇却天然带着上扬的弧度。叶晚盯着她的嘴唇,想起她从前斩杀过的一只狐狸精,化成人形也带了点不带矫饰的妩媚。

    曲沉庄不认识叶晚,只将矛头指向常念慈。她反手一抽,竟是在腰环后绑了条鞭子!

    她将鞭子“啪”地一声甩开,一横眉,直指常念慈:“大胆罪臣,还不跪下!”

    这事情,叶晚不便插手,勉强挤出个笑,向曲沉庄行过礼后便离开了。

    曲沉庄神色一动,心里对这位陌生的女修好感添几分,但到底不曾把鞭子放下。

    风州的永安国与冀州的羌谷学宫相隔何止千里,她一路杀过来,可不能耽误永安的社稷大事。

    思及此,她心口的火越烧越旺:“常念慈,我问你,我与你的婚约,你可还记得?”

    常念慈被她拿鞭子指了半天,也不恼,沉着应声:“自然记得。”

    “常念慈,你不顾念婚约也罢,可你身为先帝长子,皇家子孙,怎可这般糊涂!”

    “你擅自入道,可曾想过你的国家,它需不需要你!永安国亡后我才得知,先帝的敬康太子竟不曾留守城内,反而安安稳稳地日日住在羌谷学宫,每日修仙悟道!”

    曲沉庄气极,字字铿锵,手随她的吐音咬字一抖一抖:“常念慈,从前你为太子,我为臣女。如今国破家亡,可我依然当你是太子!今日我来,不为当初婚约。”

    “你若还真感念永安,便随我回去!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但尚还有几分杀敌报国的力气!将士不够了,我也上阵便是!我身边的丫头们也都是会武艺的,我们力量虽弱,但光复永安的心从未削减半分!”

    她一番慷慨陈词,回应的只有无边沉默。

    曲沉庄沸腾不已的心渐渐凉了。常念慈百感交集,缓缓叹口气,不免黯然:“你回吧。”

    “你......”曲沉庄欲上前,被身后的碎玉一把拉住。“你拦着我做什么?我打死你这个叛国的狗东西!”

    被她这样指着鼻子骂,常念慈毫无波澜,一副漠然的样子:“曲小姐,请回吧。”

    这时候弟子们已经要集合报道,等待夫子公布讲评结果了。

    “曲小姐,婚约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只管退婚,这样被退婚的名头让我担了,也不会影响你的名声。至于永安国,”常念慈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黯然几分,“亡了便亡了吧。”

    曲沉庄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回过神来,常念慈已经走远了。她刚一抬步,守门弟子便拦到她跟前,一脸为难。羌谷学宫的规矩,仙家术法只对付妖魔,不对付凡士。用术法,守门弟子拦她轻而易举,可要是不用术法,只拼身上功夫,自幼习武的将门虎女只怕甩他们不知道几条街。

    知道那名弟子的难处,曲沉庄不好硬闯。她的脸色难看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拿主意了。

    碎玉只好规劝她:“小姐,咱们此番出来本就是瞒着老爷的,您要再不回去,老爷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

    提起父亲,曲沉庄的脸色才好看一些。

    “为这样的东西守江山,真为父亲和阵亡将士们感到不值!”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愤愤离去。

    修仙人士的五感比普通人灵敏许多,何况常念慈有意听墙角。听到曲沉庄临走撂下的话,他麻木似的抬了抬嘴角。

    都是些前尘往事了。

    离开之后,叶晚便一直心神不宁,夫子们讲话她也听不进去,索性在浣花宫门口等着了。

    她见常念慈神情恍惚,本想刨根问底求个心安,看着他兴致不高,也不便多问了。两人没说一句话,各怀心事,一同跪坐在后排的蒲团上。

    羌谷学宫不论入道时间,只凭实力说话。弟子每年都有升学考试,考试内容取决于弟子的修炼方向,但都会涉及实战。叶晚以剑入道,也爱炼丹药,她斩杀妖魔的任务,难度系数和危险度都颇高。开学前几天她平了一只千年狐妖引起的祸乱,估计是能过关的。

    常念慈则不同,他是个符修,而且修炼方向上也不学杀伤力大的符箓,只是在定身、迷惑、控制的领域造诣颇深,又会制毒,羌谷学宫中的弟子们常开玩笑说不要得罪他,不然到时候一张黄纸贴脑门上,毒药被他塞进嘴里都拿他没办法。

    常念慈的实力叶晚自然知道,不出她所料,升学进入下一等阶进修的名单里有他们两个的名字,为首的夫子评议时也赞赏有加。常念慈也神色淡淡,早有预料。

    接下来又是年年开学都有的宫长讲话环节。羌谷学宫下设九宫,每一个学宫都有一位大佬坐镇,称为宫长。每一宫课程不同,吸引的弟子也不同。拿叶晚来说,焕丹宫、御剑宫她是日日要去的,其他几宫偶尔看看,串个门。她现在已经是金丹期修为,学宫里位分高一些,许多高深术法也可以对她开放了。

    轮到咏史宫的宫长来讲话,场面一时间竟有些尴尬。只见一个肥胖的老头眯缝着眼,须发皆白,一身酒气,叶晚一个坐后面的都闻得到,正是刚刚遣散围观弟子的杨夫子。这老头腆着肚子,当着众位夫子学生的面又闷了一口酒,迷迷糊糊盯了半天才盯出台阶在哪,不想踏上去还是踩空了,当即摔了个倒栽葱。

    “哎呦——”

    叶晚已经听到弟子们压抑的闷笑了,就连一直沉默的常念慈都忍不住轻笑一声。

    叶晚闻声侧首,民间话本子爱写富家千金和穷书生的故事,总写书生气度不凡,光风霁月。常念慈倒是担得起这八个字。

    也是奇怪了,从前朝夕相处不觉得怎样,眼下他这一笑,她反而有些醉了。

    她忍不住也弯起嘴角,常念慈注意到她的神色,“怎么了?”

    叶晚摇摇头,笑意不减,轻声喃喃:“平日倒是不曾注意到你笑起来这样赏心悦目。刚刚一瞬间,我竟然有想与你结道侣的念头,你说奇怪不奇怪?”

    常念慈揣着心事,不见平日心慌意乱的情态,只叹息:“叶潜溪这些年可把你带坏了,如今打趣我来了。”

    他笑意渐渐收敛,“秋明,这种玩笑可别随便与别人开了。”

    “秋明”是叶晚的字,学宫里相熟的朋友都爱这么叫她。她长叹一声,“好吧。”

    这个小插曲完了,吭哧吭哧爬起来的杨夫子可算站稳了,他郑重地清清嗓子,面容肃穆,“方才几个宫长的介绍你们也都听了。我这咏史宫只管讲云峦镜的历史,你们出任务,足迹将会遍布整个云峦镜,一些地方的历史你们要清楚,免得到时候吃亏。”

    弟子们也安静下来,事关修习,可接下来他话锋一转,“不过老夫我爱好摸鱼,你们来我这应付完云峦镜通史的部分也就可以了,以后没事别来咏史宫,实在有急事去拈花庄酒楼找我!我平日爱在那喝酒!”

    “我跟你们说啊,这拈花庄是滦州谢家出资建的,他家家大业大,酒楼里的酒也好得很!老夫当年趁拈花庄开业酬宾时痛痛快快喝了个够,他们那的雪里红梅,三大缸,全让我喝完了......”

    见杨夫子渐渐有把开学讲话弄成品酒大会的架势,底下的夫子们脸越来越黑了。更不幸的,今日掌宫也在。他倒是年纪大了什么大场面都见过,杨夫子这个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当即高声:“杨明今天喝多了,周敬,把他拖下来,襄蓂,给他弄点醒酒的草药,熬成汤灌下去,苦点烫点没关系,能醒酒就行!”

    他一放话,人堆里出了一男一女两人,皆是鹤发童颜,气度不凡。那个叫周敬的夫子是锤修,生得五大三粗,往杨明跟前一站,叶晚居然诡异地想到了“小巧玲珑”这个词来形容杨夫子。他不管杨夫子如何嚷嚷痛,直接抓着领子拖下来了。

    顾及杨夫子的颜面,他把杨明拖到角落,襄蓂早就熟悉这套流程,长期备着“羌谷蜥尾蚕砂荇羽汤”,汤汁黑绿,正滚烫着,看起来味道好极了。

    她递过汤药,周敬接过,直接灌了下去,杨夫子一开始还在挣扎,不一会便没了动静。

    “继续。”沈掌宫说完,便大步离开了。他还有别的事,升学评议会这边有别的夫子盯着,更何况最不稳定因素已经没了。

    叶晚是一点都不担心杨夫子会不会被毒死。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弟子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沈掌宫与杨夫子年少时便是同门师兄弟,杨夫子放荡不羁,师父驾鹤西去后愈发放纵,沈掌宫治他的法子从此逐渐丰富多彩了起来。到现在,若是弟子们进了咏史宫上课发现杨夫子又跑出去喝酒,只消知会掌宫一声,不用片刻杨夫子就会被揪着领子,鼻青脸肿地回来上课。

    叶晚起先觉得这样对待杨夫子,会不会损伤了他的脸面,毕竟是一宫之主,还是尊长,他怎么好在弟子中间立足?结果她发现这样的担忧是多虑了。杨夫子根本就没有脸面,无论何时都嬉皮笑脸的,好不容易正经一次,没一会又开始喝醉了说胡话,一点为人师长的样子都没有。

    弟子们中间更是议论纷纷,如果不是沈掌院顾及师兄弟多年情分,杨明怎么做得了一宫之主?就连这咏史宫宫主的位子,也是个闲职。正如他自己所说,云峦镜的历史短得可怜,弟子们外出打打杀杀,又不是出去做史官,一周学完云峦镜通史基本就不用来了,他就得空跑出去喝酒了。

    至于云峦镜的历史为什么短,也事出有因。女娲为庇佑子民开辟的这一方镜中世界是从何时起,竟无人记得。镜民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有人说是当初外面的妖魔侵扰,使镜中空间错乱所致。

    这云峦镜中每一个人,从出生起便被长者告知,我们是女娲的子民,是镜中一方小天地受庇护的幸存者。

    镜民对于女娲的崇拜,甚于其他一切神仙精怪。

    云峦镜只有一块完整的广阔陆地。陆地之外便是漆黑的屏障,即便是修为高深的大能也无法涉足。这片土地分岳凉、冀州、风州、滦州、南疆十九州。各州风土人情不同,局势不同,当权者不同,但好在语言相通。

    根据先祖所言,当初大世界战乱不休,妖邪肆虐,镜民先祖深受其害,他们从各地纷纷汇聚在一起求女娲庇护,女娲娘娘慈悲,不论来自何方,都一并送入云峦镜中加以庇护。可惜云峦镜被破开一个口,妖邪随镜民进入,修士们不得不世代守护镜内安定。女娲娘娘则在镜民入镜后不知所踪,出云峦镜的方法也不得而知。

    如今镜民世代更迭,繁衍生息,逐渐安定下来,各种势力国家分分合合,错综复杂。岁月流转,关于云峦镜的这段历史,镜民从不敢忘却。不论修士还是凡士,都必须要学整个云峦镜统一的《云峦镜通史》。正因为所有人都是幸存者,所有人都是幸存者的后裔,尽管势力此消彼长,互相打压,但只要涉及到妖魔,统统一致对外。

    镜民中有人主张一直留在镜中,也有主张出去的,更有甚者已经着手探索出去的方法,不过都是像石头扔进水里,有个响儿,溅出些水花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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