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凉。

    客栈的院子不过是十数丈长宽的草坪,边上种了两三排竹树。

    竹影婆娑,宛如山野的一部分。

    栀子花的白玉色与月色相映成趣。

    沈四海本想到院子乘凉,夜阑人静,正好闻一闻花香。

    他是洛阳人士,洛阳多的是牡丹,却甚少栀子花。

    栀子花香味太浓,文人雅士不喜,倒是汴京的人不拘,隔几户便有人家种栀子。

    沈四海原名沈延儒,他父亲在他出生那年中了举,是族里唯一的举人老爷。父亲期望长子延续读书人的荣光,故而命名“延儒”。怎料沈四海与书本犯冲,一读书便瞌睡,父亲越逼他,他越是厌恶读书,他越不读书,父亲又逼他更甚。父子二人生生成了仇人。

    十七岁那年,沈四海与父亲大吵一架,他到里长处开了路引,离家而去。半路上,他越想越气,“延儒延儒”,他延谁的儒?于是从此自称沈四海,取四海为家之意。

    他至今不改称呼。

    至今,也没再回过洛阳。

    时值牡丹花开的季节,沈四海偶尔会想念洛阳,但他早已习惯栀子花的香气。

    月色如水,他踱步而来,却见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奇的是竟无半分喧嚣,大家都凝神屏息。沈四海狐疑不已,张口想问缘由,不远处有人小声唤他。

    ——“贤侄,沈贤侄!”

    唤他之人正是史鸿达。

    史鸿达一把扯过沈四海,把他往人群中间带。

    “发生何事?”沈四海小声问。

    史鸿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人群中间看。

    只见一俊俏少年手执铁斧,聚精会神地在竹子上比划着,颤巍巍举斧,用力一劈。

    ——“嚓!”

    劈岔了。

    竹子豁了个斜口,要断不断,斧头卡在缝隙中。

    “这小哥功夫不到家,”沈四海忍不住分析道:“准头是对的,但是举斧的力不够。”

    史鸿达恐他得罪贵人,连忙使眼色,但被他评论的“少年”——明桂枝却不恼,反而兴味盎然:“好歹准头找到了,方才我连准头都没找到呢。”

    她正要再度举斧之际,赵斐一把抢过铁斧,冷冷道:“我来吧。”

    明桂枝没有拒绝。

    从她第一次劈竹子开始,赵斐的脸色便越来越阴沉,此刻已黑如玄铁。她十分好奇,到底他是太累了所以脸色不虞,还是又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但她不敢问。

    明桂枝简单交代想要的竹筒长度,赵斐手起斧落,数个竹筒便砍好了。

    与她所求分毫不差。

    “允书兄,好身手!”明桂枝忍不住夸赞道。

    赵斐呼吸一停,转头注视着明桂枝,神色凝重。

    明桂枝恍惚迷茫。

    “你……”少顷,赵斐开口。

    ——“公子,您要的蜡,融好了!”却被掌柜打断。

    明桂枝迅速放好蜡芯,接过融蜡,往竹筒里倒半满,把方才摘好的栀子花放上去,每个竹筒摆三五颗,再把蜡倒满。

    “明公子,这是……”

    史鸿达如下午一般心情,他脑海里捕抓到丝毫灵感,然而,离关键之处依旧差一些。他虽佩服明桂枝,但也难掩较量之心,想到自己纵横商海多年,连个黄毛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都猜不到,不禁黯然。

    明桂枝没有回答他,而是向围观的人群问道:“大伙儿是准备进汴京呢,还是出汴京的呢?”

    人们方才鸦默雀静地看明桂枝劈树,唯恐惊扰她,如今她主动问起,人群霎时如炸开了锅。

    ——“出京的,我回的扬州。”

    ——“真巧,我也是!”

    ——“我是姑苏人士,相去不远。”

    ……

    明桂枝默默地统计,如她所料,这处离汴京城不远,若是进京的话,一般会加紧马力,争取在天黑前入京投宿。在这儿住店的人,果然是出汴京居多。

    “那回乡的各位,”明桂枝笑着问道:“你们有没有为亲友带些汴京的物产?”

    “当然,”最前面一位壮汉得意道:“我买了知秋斋的杏仁糕,带给我家娘子尝尝鲜。”

    “兄台您家乡何处?”旁边的人问他。

    “在下庐州人士。”

    “那待你回到家,杏仁糕不都馊掉了?”

    顿时哄堂大笑。

    有人打趣道:“不用担心,说不定他半路就吃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

    “我比他伶俐,”人群中一个长须男子接话道:“我在颜玉阁买了好些发簪,带给家中女眷。”

    方才买杏仁糕的壮汉反问道:“那您是何处人士?”

    “在下籍贯海州。”

    “那你比我更蠢,还自作聪明!”壮汉大笑。

    长须男子皱眉问:“此话何解?”

    “汴京的颜玉阁是分号,总号在金陵。总号货色更全,价钱更化算。你回海州,总归经大运河去的,只需在金陵经停便可。”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里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每每有人提及自己选购的汴京物产,便立即有旁人拆台。

    待人声渐减,明桂枝才问道:“大伙儿是不是觉得,能代表汴京的物产太难寻了?”

    “难,太难了!”

    “常言道钱难赚,没想到钱也难花。”

    “汴京物阜民丰,什么都有,但是又有什么能代表汴京呢?”

    ……

    人们扰沸附和,衬得沈四海分外平静。

    他不缺钱,这些年走南闯北挣下家底,不比他那举人老爹差。

    可他买物产给谁呢?正房妻子本就汴京人士,扬州、杭州虽说各有一房外室,却都逢场作戏,未曾上心。

    洛阳亲友……?

    母亲在的话,衣锦还乡尚可。可惜他离家不久,母亲即病故,沈四海把这份气一并算在父亲头上,怨上加怨。

    沈四海回神之际,明桂枝正举着竹筒介绍。

    ——“诸位,最具汴京特色的礼品——汴京之春!”

    “汴京之春?”众人不解。

    明桂枝问:“敢问诸位,什么花最能代表汴京呢?”

    “汴京是皇城所在,自然是花中之王牡丹。”

    “不不不,汴京是君子之都,只有兰花才是汴京的象征。”

    “既是君子,该是菡萏才对,出淤泥而不染。”……

    众口难调,莫衷一是。

    明桂枝适时引导道:“为何不是栀子花呢?”

    有人附和:“有道理!汴京最多的便是栀子花!“

    亦有人反对:“不敢苟同,栀子花美则美矣,然太香、太俗。”

    “正正是美得肆意,香得肆意,”明桂枝为栀子花正名道:“痛痛快快地盛开,不理世俗的目光,铺张而有元气,这不正是汴京的气度吗?”

    “好!”沈四海拍手怒赞。无怪乎他爱栀子花甚于牡丹,喜汴京甚于洛阳。

    他喜爱的,正是这份铺张而有元气的不羁气度。

    只听明桂枝道:“诸位,这不是普通的蜡烛,是香薰蜡烛,栀子花的香气贮藏其中,只要点燃,在旖旎的烛光里,瞬即沉浸于汴京春天的栀子花香中。”

    众人一时浮想联翩。

    明桂枝乘胜追击:“诸位试想一下,只需比寻常蜡烛稍贵些许的价格,便可以让远在扬州、庐州的亲人,与你分享汴京的春天气息。”

    她又拿起小刀,往竹筒上雕刻。

    片刻,明桂枝向众人展示,竹筒上多了一行字:“洛阳亲友如相问,汴京之春表我心。”

    借用了王昌龄的上半句,她自创的后半句应景之余,还有几分俏皮,众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沈四海盯着“洛阳”二字,怔了一怔。

    随即有人叫喊道:“我要两个,带给我家娘子稀罕一下。”

    “公子,给我留三个!”

    “留两个!”

    ……

    在众人的预购下,那两担蜡烛约莫所剩无几了。

    人群散去,掌柜对着明桂枝千恩万谢,明桂枝乐得能发挥所长,便由得他去。一抬眼,看见沈四海欲言又止,她不禁问道:“兄台何事?”

    “我,”他没有看明桂枝,反而是与史鸿达对视一眼,叹气道:“我想亲手做一只‘香薰蜡烛’。”

    史鸿达心领神会:“贤侄,是送给沈大哥的吗?”

    沈四海点头,又摇头:“我不是向他服软!老头子总说洛阳牡丹世上最好,但我偏觉得栀子花更好,我得让他亲自品味品味汴京放肆不羁的春意。”

    “好好好,”史鸿达忍着笑,作手势请明桂枝一行人离开,转头道:“刀、斧都在此,贤侄请便。”

    明桂枝边走,边低声问道:“三爷说的沈大哥,是那位兄台的父亲吗?”

    “嗯,所谓无仇不成父子,”史鸿达叹息:“这两父子十数年老死不相往来,偏偏两人都找我传话,烦得很。”他咧嘴一笑,诚心道:“此番,多亏了明公子。”

    明桂枝得知自己无意间做了好事,满心欣喜,喜溢眉梢。

    却一转眸,她睨见赵斐神色阴森,双眉深锁,不禁脱口问道:“允书兄,怎么了?”

    赵斐望着明桂枝,欲言又止。

    他沉吟一阵,示意随从和史鸿达退下。史鸿达并不放心明桂枝,但终归这二人本同行,自己才是局外之人,再三回首后,他终是随赵斐的仆役离开。

    夜深,月色是淡淡的灰白,洒在二人身上,泛着阴冷的青光。

    “允书兄,怎么了?”

    “是缉事厂?还是天机府?”赵斐森森然问道。

    明桂枝全然不知其所云。

    她快速搜索原主的回忆,只知道缉事厂和天机府都是特务机构,是类似于明朝东厂、西厂的存在。

    “你觉得我是他们派来监视你的?”她试探性地问。

    赵斐盯着明桂枝看,不放过她刹那的异样:“你的手,是缉事厂还是天机府弄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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