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清劲的凉风吹过,阳光渐斜蓑草动。

    车窗外郁郁葱葱,可惜赵斐心中郁结,无暇细赏。

    赵家和明家,前前后后斗了三代人。

    宁朝立国之初,开国之君高祖拟立天机府,以察听文武百官,赵斐的曾祖赵磐与明松枝的曾祖明子兴皆有志于此。

    赵家世代簪缨,赵磐官至前朝参知政事,率朝臣降新主,于宁朝有功。明子兴出自寒门庶族,曾高中进士,适逢宁朝高祖聚众举义,未及殿试便弃文从武,投奔高祖麾下。

    论家世,赵磐尊荣一些。然而,明子兴有一项无人能及的功绩——天下大定之际,正是明子兴裂黄旗以代赭袍,大呼万岁,率先拥立高祖为帝。

    前朝贰臣与从龙之士,孰亲孰疏?明子兴顺理成章担任天机府掌印。赵磐非善罢甘休之人,他联络一众文官,抨击明子兴“诓财挟仇,旁午侦事”、“冤死者相属”。明子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谋陷赵磐与鞑靼联络有私,逼得他告老还乡。

    明、赵两家从此结下宿怨。

    宁朝高祖驾崩后,太宗皇帝忌惮明家势倾朝野,明面上纳明氏女为妃,暗中设立缉事厂,拟行监察之务,以取代天机府,更命赵磐之子赵固任监事一职,夺明家的权柄。

    及至今上即位,时移势易,轮到赵家赫赫炎炎,官家便又拔擢明家后人制衡赵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归根到底,这两家都不过是皇帝把控朝局的棋子。

    所谓难为知己难为敌,明、赵本应一笑泯恩仇,只可惜,赵家有个贯穿祖孙三代的心结。

    ——赵氏自诩诗礼传家,却每每在科举逊明家一筹。

    在前朝之时,明子兴与赵磐同一年中进士,但明子兴乃一甲的进士及第,赵磐只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后来二人同朝为官,明子兴没少拿这事编排赵磐。有次他们在殿上争吵,情急之处,明子兴怒而喝道:“你有什么资格与老夫论政事?当年你我同榜录取,老夫在榜首,一甲第一名,你呢?你在榜尾,三甲最后一个,你连进士都不算,你只是‘同进士’!”赵磐心中愤愤,却无法反驳。

    无巧不成书,明子兴的独子明之万与赵固也是同期考科举。彼时太宗有意抑“明”扬“赵”,无奈明之万的策论写得精警犀利,文采斐然,相比之下,赵固的策论只算不功不过。殿试上,二人均是应答如流,但明之万言辞锋利,一语中的,衬托得赵固口如悬河之余,言之无物。太宗皇帝再有意偏颇,为了服众,也不得不封明之万为状元。

    明之万的儿子明世礼与赵固长子赵廓终于不是同榜,他们差了六年中的进士。但明世礼考的一甲第一名,赵廓是三甲的最后一名,冥冥然与他们祖父的名次一样,一时人言籍籍。

    赵斐是赵廓长子,自幼天资聪颖,赵廓寄予厚望,对他耳提面命,行峻言厉,望其能为赵家扳回一城。赵斐原本在府中私塾修学,赵廓重金请了几位大儒为他讲授。赵斐十一岁那年,赵廓听闻明世礼的独子明松枝于豫东书院就读,不甘人后,连忙约见书院山长,安排赵斐入读。

    赵斐在同族同辈中天赋最高,加之私塾授课的大儒常夸赞他颖悟绝伦,他便也存了与明松枝较量的心思,矜矜业业地预习了半旬的功课。入学前几天,赵斐反反复复挑选服饰,一时觉得石青色太素,一时觉得宝蓝色太俗,纹绫绢的太奢华,竹叶纹缎的又略显寒酸,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一套牙色绞缬绢的直裾深衣,搭配墨灰色短褐,雅淡又潇洒。他特意命仆役熨烫好,又再三检查书本、笔墨是否备好,然而,一切准备妥帖,赵斐依旧辗转难安。

    他从来未尝试过这种滋味——既期待,又恐惧。

    如今回首,那如针刺般细腻的心悸,仿佛预兆了在豫东书院的六年里,那充斥阴霾与酸闷的时光。

    ……

    马车接连辘辘驶过,树上的黑鸦被惊到,倏地转头,“嘎”地一声,赵斐回过神来,发现车马已缓缓抵达客栈。

    四下尚不算荒凉,除了客栈,还伶伶仃仃有几间村舍。

    太阳西斜,四下有汪汪犬吠声,客栈的方向也隐隐有人声。

    随扈先行一步打点住店的事宜,赵斐闲庭漫步跟随。

    ——“允书兄!”

    他皱了皱眉,转头一看,果然是“明松枝”。

    只见“他”背着两大包行囊,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

    赵斐心头泛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酸——往日的明松枝是何等盛气凌人,他何曾亲自背负行囊?他恐怕连行囊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吧?在书院里呼朋唤友,在府中结客聚会,在京城跨白马招摇过市……赵斐恨极他,却也无法否认,明松枝有才华,也有意气,他该在殿上舌战群儒、挥毫泼墨,而不是丧家犬一般飘泊。

    任凭赵斐如何视明松枝为仇寇,他终究爱才,于心不忍。

    “我派个仆役给你吧。”他叹气。

    “什么?”对方表情迷惑。

    赵斐没好气道:“繁杂琐事,总要有人代劳。”

    “明松枝”摇了摇头,笃定道:“小事而已,我能处理。”

    “家生子是死契,不遣放也无妨的。”

    赵斐侧目望向一旁昏暗的旷野,黑眸深处,闪过难以言喻的光。

    今日上午,他们一行人去到明府之时,“明松枝”早已把所有仆役遣散,无论生契、死契都一并发还,只有他孤身一人随大队出发。

    赵斐的心有过一丝动摇——或许,明松枝并不如他想象的坏?

    又或者,时移世易,人也会随之而变?

    二人一时无话。

    俄而,“明松枝”长长叹息,答他道:“我家如今的情形,保不准明天官家一个怪罪,便要抄家问斩,何必牵连他人。”

    赵斐无言以对,双目闪烁,幽幽看着“他”。

    “允书兄,我没有害史三的,我是真心想帮助他,”“明松枝”迎着他的目光,一双清亮的眼睛坦坦荡荡:“从前在书院里,我欺负过你,是我少不更事,我很抱歉……眼下,家父生死未卜,舍妹不知所踪,明家……与家散人亡也相去不远了,我如何能不幡然醒悟?往日种种错,你便给我个机会去弥补,如何?”

    赵斐抿着唇。有那么一瞬间,他闪过与明松枝放下芥蒂的念头,但那六年黯淡无光的日子岂是说忘就能忘?更何况,“他”未必不是装神弄鬼、矫情饰行。赵斐双手下意识揪紧衣袖,衣纹被揪得纠结难分,就像他的心绪,紊乱得剪不开、理还乱。

    最终,他狠狠一甩衣袖,森然道:“若你再故态复萌,休怪我不念同窗之谊。”说罢,逃离一般往客栈方向去。

    栈前有院子,种了竹树,夕阳下树影婆娑,墙角有几株栀子,如今正是花开之时,隐隐飘来香气。

    客栈高两层,一楼摆了四五套方桌,零散坐了在打尖的旅人,相互闲谈,略有几分喧嚣,二楼应是客房。店里虽简陋,但收拾得尚算整洁。

    二人前后进入,远远听到柜台方向吵闹声不断,间或有扔碗掷碟的乒乓声响。

    ——“窝囊废!”

    只见一名掌柜打扮、满脸横肉的矮胖老者,对身边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二破口大骂:“咱老陈家上辈子是杀人放火呢,还是盗嫂受金啊,怎的招惹了你这样的饭桶入赘?”

    旁边站一高瘦老妪,应是掌柜的妻子,她也指着小二怒道:“正宗的倒米寿星!还想着招你做上门女婿能帮衬一下,就你这败家做派,那天咱两老去了,你定要饿死老婆?臭屋!可怜咱命苦的女儿呀!”

    赵斐平素最不耐烦旁人咒天骂地、言语尖酸,平白扰乱他心神。他向仆役使眼色,命其前去提点,谁知身后的“明松枝”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径直上前问老者道:“掌柜的!这是你女婿?”

    老者满脸青黑,正是气在头上,他本不欲回应,抬眼看见他们一行人满身绫罗,转念起了讨好之心,想着多要些打赏,硬生生扯出个僵滞的笑容:“官人好眼力,小老头儿真真是个命苦人,日日捱更抵夜,省吃俭用,偏偏招惹这丧门星入宅。”

    那店小二本就被羞辱得满脸通红,头低得快要埋进胸里。

    “常言道和气生财,何必说气话呢?令婿如何惹恼你了?”“明松枝”顺着他话头问道。

    老者重重叹了口气,从抽屉翻出一支半黄不白的蜡烛,又翻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亮。

    “两位官人请看,”老者招呼“明松枝”、赵斐上前,又朝其他打尖、吃便饭的旅人道:“来来来,各位客官也来瞧瞧,评评理!”

    赵斐觉得那烛火比常见的黯淡许多,他习惯性地看向“明松枝”,想着“他”应该看出了门道,却不料“他”神色迷茫,皱眉问:“掌柜的,这蜡烛有何不妥?”

    赵斐一怔,他认识的明松枝心细如尘,怎会如此迟钝?

    旁边一个白胖的老人搭话道:“这烛火也太暗了,用的蜡油太次了。”

    “啊,原来如此!”“明松枝”恍然道。

    老者拍案道:“可不是嘛!这饭桶还一下子买了两担!”

    “两担!得用到什么时候!”有旅人附和:“真是窝囊废!”

    又有人说:“算了,掌柜的,价钱便宜的话,凑合着用吧。”

    老者一听,更来火了:“什么便宜,常价买入的,是常价!他常价买的这些孬货!”

    “嚯!常价!”

    “哈哈哈哈哈哈!常价!”

    “掌柜骂得他没错,饭桶!确实饭桶!”

    店小二羞愧得眼眶都红了。

    赵斐看向“明松枝”,有那么一瞬间,他直觉“他”能解决此事,转念又觉得自己无稽,这蜡烛与苦茶不同,不是改个名字就能让人买账的。

    但“明松枝”沉思片刻,竟真的道:“掌柜,我有办法。”

    赵斐不眨一瞬看着“他”,“明松枝”也恰好看过来,朝他抬了抬眼,露出了一星儿笑。

    “什么?”老者问道。

    “明松枝”胸有成竹道:“我有办法助你把这些蜡烛卖出高价。”

    “痴人说梦!”

    ——“掌柜的,我劝你信他一回。”

    熟悉的声音从赵斐身后传出,他回头一看,竟是史三。

    “史三爷!”“明松枝”既惊又喜:“你不是往京城的么?怎的往回头走?”

    史明达拱手道:“我想了想,方才茶寮里人多口杂,指不定有人剽窃了咱的好点子,倒不如早点回杭州把事情定下来。”

    二人寒暄之际,那边厢,掌柜嚷道:“胡扯,神仙再世也不能把这孬货卖出高价!”

    “此言差矣,”史明达朗声笑道:“这世上没有失败的商品,只有失败的商人。”

    “三爷,那可是我的台词!”“明松枝”莞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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