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已不浅，一盏落地孤灯的白光打在萧然脸上，衬得他浓密的睫毛发出胎儿金茸茸的浅色。
更重要的是，他换了一身衣服，没穿西装，这是海灵区分夏黎和萧然最主要的方式。
“夏涵”，他阴郁地叫她的名字。
足足有十来秒，她盯着眼前人，双手紧张地抓在身后，一口气憋得说不出话。这神情叫萧然越发怀疑她的身份，想到二十几年前那场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的阴谋，恐惧漫到他的喉咙里。
她见他神色阴鸷，淡淡的呼气声隔了一段距离，侵入到自己脸上的毛孔，全是寒意，吓得再不敢抬头。
萧然有些疑惑，她这个表情到底是印证了自己可怕的猜测，还是真的被自己吓到了？见她坐着，浑身有些止不住地抖起来，他想蹲下去，或者坐在她身边，可纠结了一阵，这种想法还是被自己的怀疑打破了。
最终，他往后移了半步。
海灵还在发抖，除了抖，她还想哭。面对鬼魂巨大的恐惧，叫她第一次怀疑了自己对夏黎的感情。我在怕什么？她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是妈妈的魂，或者外公外婆变成的鬼，死去的一家人来到前，自己也怕吗？
为了他们，她可以去死，可是她求生的意志那样的坚决，如果不曾做好真的赴死的准备，又谈什么报仇呢？
两个人各怀怪胎，一个撇头坐着，一个立在夜里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看，画面十分诡异。
萧然心里有一股巨大的不满，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换了过去，换了别人，他就要忍不住发脾气了，但他仍然说不清为什么，这次忍住了，而且，不受控制地问了一句：“开水是不是你泼的？”
“啊？”
海灵满脑子疑问，应激地大声叫了出来，脑袋里全是错位的想法。泼谁开水？我泼过夏黎开水吗？还是眼前是个恶鬼，家里留下的冤亲债主，装作夏黎的样子，来找自己索命？
萧然看她理直气壮地一呼，自己倒被吓了一跳。他表情有些悔恨，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问出这种蠢话。
直到看到那表情，海灵才反应过来，眼前不是夏黎的鬼魂，而是那个叫作萧然的神秘男子。她冷笑一声，把身体坐直起来，才发觉脊背大腿都凝了一层汗——原来他还在怪自己泼了那个妖艳女人，既然这样，两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海灵起身就往旁边走，萧然一把拉住她，体温那样的冰凉，像个死人。海灵又是一惊，背着他站住了，暗暗呼吸了两口气，鼓足勇气转过来看他。
她不能看他，眼前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穿着带帽的休闲外套，不是夏黎是谁？海灵一只胳膊还被他拉着，自己就走上前去，用右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脸，对面的人瞳孔像是突然放大了几倍，海灵勉强镇定住，又重重地点了一下。
萧然被她的举动弄糊涂了，她在勾引自己？他这样想，虽然明知她喜欢自己，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深山老林里对自己这样做，身体不免还是有些发胀。像宁采臣被小倩勾了魂似的，他主动往前站了一步。
热气从手腕上传来，海灵才正信了他是个活人。
“是我泼的，怎么样”，她瞪大双眼，噙着不知道从哪个理由里流出的眼泪。
看她这样，他又难免有些悔恨了。很奇妙，他怀疑她，恼她，可她一开口，他就忍不住为她开脱，把那些蝇营狗苟的坏情绪一股脑归结到自己的蠢上。
“对不起”，他不由自主地道歉，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些。
海灵大胆白他一眼，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不想手上被拽着的力道又加重了些，那人问道：“你真的叫夏涵？”
她一惊，浑身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自从回到北舞渡，这是第一个怀疑她身份的人，他究竟是谁，是夏黎吗？不然何以会这样问自己？还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或者哪里出了纰漏。
甚或，海灵有一次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奇怪的想法：他是不是失忆的夏黎？
萧然感受到她胳膊上传来的紧张和恐惧，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不叫李非涵，也不叫夏涵，对不对？”
海灵转过身来，和他正面相对：“那你呢？你也不叫萧然，对不对？”
萧然有些语塞，她就此逼近一步，抬头问他：“你到底是谁？”
或许是夜太深了，会模糊人的理智，萧然竟想真的告诉他，自己不是萧然，而是夏涵。
但这句话怎么说？我是你？你是我？还是我原来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名字？
他恢复了些理智，问道：“我是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在海灵看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是夏黎，你看不出来吗？
她几乎有哭着跑过去抱他的冲动。如果他真的是夏黎，并且还活着，为什么不可以呢？两个人隔着四年的时光抵死相见，可她真的不能把所有的情由诉之告之。
因为，她还有一丝理智。
还有，她不相信他。
江海灵，不要莽撞，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千万要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就算被情感蒙昏了头，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不知道”，海灵对萧然宣之于口的，是这句话，“我是不是夏涵，关你什么事？我从来没有瞒过你，是你自己到今天才知道的。”
一口大锅盖到了他头上，萧然无可奈何。不过，实情的确是这样，她从未瞒他，甚至希望对方早点知道。每次萧然李小姐李小姐的叫着，海灵心里就不舒服。
萧然心情突然疏落了些，是啊，她没有骗过他，这也是他本能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理由。他放了她的手，觉得自己心太急了些，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
两人正说着，身后半山腰里传来大声的呼救。雨小了些，海灵的目光从萧然肩膀越过去，远远看见一个不大的孩子被钢索吊着挂在了崖边的树上，此刻还在拼命的挣扎。呼救声从低矮的林木里传来，夜风呼啸中，除了荡动的树影，看不见人在何处。
萧然几乎立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不顾下着雨，丢了伞就往声音那边跑。想来是大雨来的突然，工作人员弃了吊车先回去了，谁也不会想到山坳里会钻出几个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
海灵对此也心知肚明，见萧然跑，她先是跟出去叫他的名字，待跑了几步后，又突然觉得这样做不妥，先是拿出手机找通讯录，发现没有部门负责人的微信，又只能给监制和别人打，却都没接。那个枝头挂着的孩子，钢丝牵出老长一段，松松落落地挂在腰间，那根兜住他的树枝若是就此断裂，钢丝决没有可能拉住他，结局不是摔死，就是身体被刮得血肉模糊。
她像是突然明白了萧然为何那么冲动，环顾四周，看近处远处都寂寂寥寥的一片，根本不能指望有人帮忙，只能顺着那条唯一的山路跑上山去。
路不算太远，到山塬的时候，海灵手机的射灯才照出六七个孩子，此时都寒蝉若噤地垂手站着，似乎有个年龄大些的领着头。海灵默不作声走过去，萧然已经开始踩着横斜的主树干一点点往前挪动，枝叶都在脚下荡着，双手几乎没有持秉之处。
海灵把照灯打向他的脚底，他停了停脚步，惶恐的心里升起一丝安定的暖意，甚至嘴角还不自觉地勾了勾，却没有回头，放低者重心继续往前走。
风叶相撞着呼啸，海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一点点跟进他的步伐，戒慎恐惧地用光指路。周围信号微茫，黑灯瞎火，一失足就是万丈深渊。她看着他，想到四年前那场关于夏黎迅雷不及的夺命之祸，心里倍感折磨。
到了枝干更细的地方，萧然的左脚忽然踏进了树叶茂密的一处，不想下面只盘根错节着像藤条一样的软枝，他重心不稳突然就向前扑倒下去。
海灵一颗心悬在他身上，几乎也要走到山崖边缘，她不说话，不能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身后传来孩子们惊吓的哭声，海灵举着手机，回头朝那个大些的孩子狠狠瞪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孩子才忽然一愣，伸手捂住了一个，又叫旁边的伙伴带走了一个。
那边萧然已经接近孩子勾挂住的地方，伸手却还有半臂的距离。萧然此刻已有些神智混乱，他本就恐高，一点都不能往下看，风还夹着细雨阵阵扫过来，他仿佛不是自已，而是一个游魂，随枝条荡着。
那孩子像是看到了希望，满眼涕泪的，先止住了哭，后见两人触不到手，自己把手勉力伸过来，身子却不得动弹，又绝望地哭起来。
海灵把光源又往前照了些，恨不得自己也爬上去做个纽带。但她不行，一来她视力不佳，夜里尤其昏聩，二来萧然也不能没有光源。
两个人此刻都进不得，退不得，一前一后不过一米的距离，身前身后都是哭声。
悬崖外，他跪下来，迫使自己睁开眼睛，冷静地分析处境。他一步都不能往前了，否则树枝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断掉是可以想见的。
回去？叫人？眼前的孩子不能再支持半刻，他回身就是见死不救。
萧然呼吸了几次，勉强对孩子说：“不要起身，重心慢慢朝我这边偏过来”，这话说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声音都是抖的。
那孩子不肯，哭却止住了，整个身体不住地发颤，震得萧然也上下起伏。
海灵不知怎地，突然就向那孩子说：“别怕，我已经报警了，很快人就来了。”
萧然略微回过头，正狐疑着，只听那边的”夏涵“又说：”但是你得相信叔叔，先过来，不然一会儿警察来了，就只能在半山腰下捞你了。”
她没说“死”，没暗示他会死，她说会在半山腰下找他，企图叫那孩子安心，即刻就过来。
萧然见孩子稳定了些，便主动把手伸过去，忍着发虚的声音，尽可能镇定温和地说：“过来。”
那孩子果然听了话，把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紧紧贴着大腿往前滚。刚翻了一次身，身后大片的枝叶便“哗”的一声堕进谷底。
他惊恐地大叫，身体接连向前翻，萧然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凭着感觉转身往回爬，直到爬到略粗些的主干才减了速度，看见粗糙的纹路上打着一点光源。
他刚要抬头，就听见不远处有个温柔的声音，有些命令似地说：“别抬头，会闪到眼睛”，萧然此刻太需要一个人的引领，她坚定的声音，像给了他好多好多的勇气，一步一步揽着那孩子爬到下过雨还有些不踏实的土地上，几乎和孩子一起昏过去。
海灵关了手机一把揽住他们，萧然、孩子和自己浑身都被雨水浸湿，三个人同时力竭。
远处剩下那五个孩子不敢围进过来，她喘着粗气，先是仔细检查过那孩子，把他吊着钢索的防护服一一解了扣脱下来，才勉强朝更远处围成一个圈的孩子叫了一声，叫他们带他回去找父母。
两个人依偎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她有些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却还不放心，撑着地对那群孩子进行了一番教育。她实在生气，生所有人的气，不懂事的孩子，没有责任感的武指，还有不接电话的监制。
萧然刚才不知道是昏了还是睡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往她这边靠。待孩子们走后，海灵干脆放松了身体，任他压着自己斜靠下来，然后再在地面上扭着身体把自己拔出来。
此刻，雨已经小了很多。她重新把手机光源打开，顺着他的身体照，看有没有被划伤刺破的地方。还好，除了手掌心里满布着树皮压出的印子，清理那些枯叶以后，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伤。
手机完全没有信号，屏幕上还尽是污泥。海灵叹了口气，不得不狠着心把萧然拍醒，附在他耳边说：“你不能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他微微睁着眼，虚弱地吐了两口气，又闭上眼睛。海灵扯他拉他不动，只能换了种方式说：“你要在这睡一夜，我会着凉的。”
泥土地上，只见他的眼睛又睁开了一半，甚至欣慰地朝她笑了笑，她任性地甩开他的手，嗔怪道：“山里多凉啊，我真的受不了。你再不起来，我……”
“怎么样”，他笑着问。
她无奈看着他，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不怎么样，在这里陪着你。”
萧然心情很好，刚要开口说话，又被她捂住了。她吻着自己的手背，凑在他嘴前，呼着温热的，带着木叶清香的气，待惹得他浮想联翩之际，又冷冰冰地说：“省得没人看着，半夜里又跑来几个孩子。”
更重要的是，他换了一身衣服，没穿西装，这是海灵区分夏黎和萧然最主要的方式。
“夏涵”，他阴郁地叫她的名字。
足足有十来秒，她盯着眼前人，双手紧张地抓在身后，一口气憋得说不出话。这神情叫萧然越发怀疑她的身份，想到二十几年前那场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的阴谋，恐惧漫到他的喉咙里。
她见他神色阴鸷，淡淡的呼气声隔了一段距离，侵入到自己脸上的毛孔，全是寒意，吓得再不敢抬头。
萧然有些疑惑，她这个表情到底是印证了自己可怕的猜测，还是真的被自己吓到了？见她坐着，浑身有些止不住地抖起来，他想蹲下去，或者坐在她身边，可纠结了一阵，这种想法还是被自己的怀疑打破了。
最终，他往后移了半步。
海灵还在发抖，除了抖，她还想哭。面对鬼魂巨大的恐惧，叫她第一次怀疑了自己对夏黎的感情。我在怕什么？她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是妈妈的魂，或者外公外婆变成的鬼，死去的一家人来到前，自己也怕吗？
为了他们，她可以去死，可是她求生的意志那样的坚决，如果不曾做好真的赴死的准备，又谈什么报仇呢？
两个人各怀怪胎，一个撇头坐着，一个立在夜里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看，画面十分诡异。
萧然心里有一股巨大的不满，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换了过去，换了别人，他就要忍不住发脾气了，但他仍然说不清为什么，这次忍住了，而且，不受控制地问了一句：“开水是不是你泼的？”
“啊？”
海灵满脑子疑问，应激地大声叫了出来，脑袋里全是错位的想法。泼谁开水？我泼过夏黎开水吗？还是眼前是个恶鬼，家里留下的冤亲债主，装作夏黎的样子，来找自己索命？
萧然看她理直气壮地一呼，自己倒被吓了一跳。他表情有些悔恨，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问出这种蠢话。
直到看到那表情，海灵才反应过来，眼前不是夏黎的鬼魂，而是那个叫作萧然的神秘男子。她冷笑一声，把身体坐直起来，才发觉脊背大腿都凝了一层汗——原来他还在怪自己泼了那个妖艳女人，既然这样，两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海灵起身就往旁边走，萧然一把拉住她，体温那样的冰凉，像个死人。海灵又是一惊，背着他站住了，暗暗呼吸了两口气，鼓足勇气转过来看他。
她不能看他，眼前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穿着带帽的休闲外套，不是夏黎是谁？海灵一只胳膊还被他拉着，自己就走上前去，用右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脸，对面的人瞳孔像是突然放大了几倍，海灵勉强镇定住，又重重地点了一下。
萧然被她的举动弄糊涂了，她在勾引自己？他这样想，虽然明知她喜欢自己，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深山老林里对自己这样做，身体不免还是有些发胀。像宁采臣被小倩勾了魂似的，他主动往前站了一步。
热气从手腕上传来，海灵才正信了他是个活人。
“是我泼的，怎么样”，她瞪大双眼，噙着不知道从哪个理由里流出的眼泪。
看她这样，他又难免有些悔恨了。很奇妙，他怀疑她，恼她，可她一开口，他就忍不住为她开脱，把那些蝇营狗苟的坏情绪一股脑归结到自己的蠢上。
“对不起”，他不由自主地道歉，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了些。
海灵大胆白他一眼，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不想手上被拽着的力道又加重了些，那人问道：“你真的叫夏涵？”
她一惊，浑身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自从回到北舞渡，这是第一个怀疑她身份的人，他究竟是谁，是夏黎吗？不然何以会这样问自己？还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或者哪里出了纰漏。
甚或，海灵有一次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奇怪的想法：他是不是失忆的夏黎？
萧然感受到她胳膊上传来的紧张和恐惧，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不叫李非涵，也不叫夏涵，对不对？”
海灵转过身来，和他正面相对：“那你呢？你也不叫萧然，对不对？”
萧然有些语塞，她就此逼近一步，抬头问他：“你到底是谁？”
或许是夜太深了，会模糊人的理智，萧然竟想真的告诉他，自己不是萧然，而是夏涵。
但这句话怎么说？我是你？你是我？还是我原来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名字？
他恢复了些理智，问道：“我是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在海灵看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是夏黎，你看不出来吗？
她几乎有哭着跑过去抱他的冲动。如果他真的是夏黎，并且还活着，为什么不可以呢？两个人隔着四年的时光抵死相见，可她真的不能把所有的情由诉之告之。
因为，她还有一丝理智。
还有，她不相信他。
江海灵，不要莽撞，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千万要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就算被情感蒙昏了头，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不知道”，海灵对萧然宣之于口的，是这句话，“我是不是夏涵，关你什么事？我从来没有瞒过你，是你自己到今天才知道的。”
一口大锅盖到了他头上，萧然无可奈何。不过，实情的确是这样，她从未瞒他，甚至希望对方早点知道。每次萧然李小姐李小姐的叫着，海灵心里就不舒服。
萧然心情突然疏落了些，是啊，她没有骗过他，这也是他本能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理由。他放了她的手，觉得自己心太急了些，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啊。”
两人正说着，身后半山腰里传来大声的呼救。雨小了些，海灵的目光从萧然肩膀越过去，远远看见一个不大的孩子被钢索吊着挂在了崖边的树上，此刻还在拼命的挣扎。呼救声从低矮的林木里传来，夜风呼啸中，除了荡动的树影，看不见人在何处。
萧然几乎立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不顾下着雨，丢了伞就往声音那边跑。想来是大雨来的突然，工作人员弃了吊车先回去了，谁也不会想到山坳里会钻出几个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
海灵对此也心知肚明，见萧然跑，她先是跟出去叫他的名字，待跑了几步后，又突然觉得这样做不妥，先是拿出手机找通讯录，发现没有部门负责人的微信，又只能给监制和别人打，却都没接。那个枝头挂着的孩子，钢丝牵出老长一段，松松落落地挂在腰间，那根兜住他的树枝若是就此断裂，钢丝决没有可能拉住他，结局不是摔死，就是身体被刮得血肉模糊。
她像是突然明白了萧然为何那么冲动，环顾四周，看近处远处都寂寂寥寥的一片，根本不能指望有人帮忙，只能顺着那条唯一的山路跑上山去。
路不算太远，到山塬的时候，海灵手机的射灯才照出六七个孩子，此时都寒蝉若噤地垂手站着，似乎有个年龄大些的领着头。海灵默不作声走过去，萧然已经开始踩着横斜的主树干一点点往前挪动，枝叶都在脚下荡着，双手几乎没有持秉之处。
海灵把照灯打向他的脚底，他停了停脚步，惶恐的心里升起一丝安定的暖意，甚至嘴角还不自觉地勾了勾，却没有回头，放低者重心继续往前走。
风叶相撞着呼啸，海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得不一点点跟进他的步伐，戒慎恐惧地用光指路。周围信号微茫，黑灯瞎火，一失足就是万丈深渊。她看着他，想到四年前那场关于夏黎迅雷不及的夺命之祸，心里倍感折磨。
到了枝干更细的地方，萧然的左脚忽然踏进了树叶茂密的一处，不想下面只盘根错节着像藤条一样的软枝，他重心不稳突然就向前扑倒下去。
海灵一颗心悬在他身上，几乎也要走到山崖边缘，她不说话，不能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身后传来孩子们惊吓的哭声，海灵举着手机，回头朝那个大些的孩子狠狠瞪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孩子才忽然一愣，伸手捂住了一个，又叫旁边的伙伴带走了一个。
那边萧然已经接近孩子勾挂住的地方，伸手却还有半臂的距离。萧然此刻已有些神智混乱，他本就恐高，一点都不能往下看，风还夹着细雨阵阵扫过来，他仿佛不是自已，而是一个游魂，随枝条荡着。
那孩子像是看到了希望，满眼涕泪的，先止住了哭，后见两人触不到手，自己把手勉力伸过来，身子却不得动弹，又绝望地哭起来。
海灵把光源又往前照了些，恨不得自己也爬上去做个纽带。但她不行，一来她视力不佳，夜里尤其昏聩，二来萧然也不能没有光源。
两个人此刻都进不得，退不得，一前一后不过一米的距离，身前身后都是哭声。
悬崖外，他跪下来，迫使自己睁开眼睛，冷静地分析处境。他一步都不能往前了，否则树枝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断掉是可以想见的。
回去？叫人？眼前的孩子不能再支持半刻，他回身就是见死不救。
萧然呼吸了几次，勉强对孩子说：“不要起身，重心慢慢朝我这边偏过来”，这话说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声音都是抖的。
那孩子不肯，哭却止住了，整个身体不住地发颤，震得萧然也上下起伏。
海灵不知怎地，突然就向那孩子说：“别怕，我已经报警了，很快人就来了。”
萧然略微回过头，正狐疑着，只听那边的”夏涵“又说：”但是你得相信叔叔，先过来，不然一会儿警察来了，就只能在半山腰下捞你了。”
她没说“死”，没暗示他会死，她说会在半山腰下找他，企图叫那孩子安心，即刻就过来。
萧然见孩子稳定了些，便主动把手伸过去，忍着发虚的声音，尽可能镇定温和地说：“过来。”
那孩子果然听了话，把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紧紧贴着大腿往前滚。刚翻了一次身，身后大片的枝叶便“哗”的一声堕进谷底。
他惊恐地大叫，身体接连向前翻，萧然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凭着感觉转身往回爬，直到爬到略粗些的主干才减了速度，看见粗糙的纹路上打着一点光源。
他刚要抬头，就听见不远处有个温柔的声音，有些命令似地说：“别抬头，会闪到眼睛”，萧然此刻太需要一个人的引领，她坚定的声音，像给了他好多好多的勇气，一步一步揽着那孩子爬到下过雨还有些不踏实的土地上，几乎和孩子一起昏过去。
海灵关了手机一把揽住他们，萧然、孩子和自己浑身都被雨水浸湿，三个人同时力竭。
远处剩下那五个孩子不敢围进过来，她喘着粗气，先是仔细检查过那孩子，把他吊着钢索的防护服一一解了扣脱下来，才勉强朝更远处围成一个圈的孩子叫了一声，叫他们带他回去找父母。
两个人依偎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她有些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却还不放心，撑着地对那群孩子进行了一番教育。她实在生气，生所有人的气，不懂事的孩子，没有责任感的武指，还有不接电话的监制。
萧然刚才不知道是昏了还是睡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往她这边靠。待孩子们走后，海灵干脆放松了身体，任他压着自己斜靠下来，然后再在地面上扭着身体把自己拔出来。
此刻，雨已经小了很多。她重新把手机光源打开，顺着他的身体照，看有没有被划伤刺破的地方。还好，除了手掌心里满布着树皮压出的印子，清理那些枯叶以后，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伤。
手机完全没有信号，屏幕上还尽是污泥。海灵叹了口气，不得不狠着心把萧然拍醒，附在他耳边说：“你不能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他微微睁着眼，虚弱地吐了两口气，又闭上眼睛。海灵扯他拉他不动，只能换了种方式说：“你要在这睡一夜，我会着凉的。”
泥土地上，只见他的眼睛又睁开了一半，甚至欣慰地朝她笑了笑，她任性地甩开他的手，嗔怪道：“山里多凉啊，我真的受不了。你再不起来，我……”
“怎么样”，他笑着问。
她无奈看着他，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不怎么样，在这里陪着你。”
萧然心情很好，刚要开口说话，又被她捂住了。她吻着自己的手背，凑在他嘴前，呼着温热的，带着木叶清香的气，待惹得他浮想联翩之际，又冷冰冰地说：“省得没人看着，半夜里又跑来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