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世,民国十四年,初冬]

    边城的初冬说不上千山暮雪,可也足够冻死几棵树的。

    和那些个无根漂泊的旅人。

    楚听因拎着一个和她瘦小身躯尺寸相当不匹配的大皮箱,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大同广场中心腾挪。

    她在玫斯西餐厅门口停了下来,在保安的凝视下淡定地打开了那个皮箱——

    里面有一把陈旧的木提琴。

    这个箱子是楚听因在车站捡到的,大概是嫌提琴太旧,主人把它随手丢弃了。

    别人弃如敝履的东西,楚听因当命护了一路。

    甚至在人流踩踏时,她丢掉了装着几件衣服的蛇皮袋,就为了腾出手抱住皮箱。

    楚听因折了树枝在雪地上划了个圈,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拾文壹麯(曲)

    保安这会儿看清楚了,这个不知道有没有十五岁的小孩是想街头卖艺呢。

    这年头战乱横起,流浪的孤儿几乎随处可见,保安倒是没有一点同情了。

    不是丧失了人性,而是麻木了。

    “走走走,别杵在这。看清楚了吗,这里是玫斯西餐厅,里头坐的都是贵族少爷小姐们,你要是不小心找了哪位贵人的晦气,神仙都救不了你!”保安推搡着楚听因。

    女孩干瘦的身体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没被推动,双脚好像黏在地上一般。

    “嘿,你还来劲了是吧!”保安作势要把她拎起来丢出去。

    “卫国。”一个清冷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保安脖子一僵,扭头:“萧老板,我这就把这小孩赶走!”

    被称为萧老板的男人摇了摇头,朝保安摆手让他离开,径直走向了楚听因。

    他蹲了下来,和楚听因平视,笔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额前的几缕发丝被寒风吹乱了几分。

    三分矜持试图掩盖七分的反骨。

    禁欲。这是楚听因见到他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

    “就一个小时,我不会冒犯到你的顾客。”楚听因绷着小脸开口。

    然后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合适,又加了一句:“求求你了。”

    但生硬的语调仿佛在说:我命令你。

    萧柯失笑。

    无论轮回多少世,这好强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我很好笑吗?”

    “不是。你会拉提琴?”萧柯碰了一下那把吱嘎作响的提琴。

    “算会吧。”楚听因想了想自己半年来蹲的各种街头,认真临摹过的无数次别人的街头表演,点了点头。

    “那你给我演奏一曲,我要是满意,就不赶你走。”萧柯直起了身子。

    他说演奏。楚听因愣了一下。

    “先进店吧,外面雪太大了。”萧柯看着女孩布满睫毛的雪点和微微颤抖的身躯,很心疼,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阿酒不记得他了,要是表现得太明显,会吓跑她的。

    “不用,就在这吧。”里面不是她的主场。

    不算饱满的提琴音打碎了广场的平静,震得刚落地的雪花又扬起了弧度。

    提琴声里掺杂着杂音,因为琴太老了,但女孩熟练的演奏和初现头角的天赋,硬生生弥补了这个劣势。

    最后一个音收尾,飞雪恰好落地。

    落在了两人的肩头。

    萧柯没有鼓掌,只是平静地看着楚听因。

    楚听因有点紧张,咽了咽口水。她见别人街头卖艺,如果好的话观众是会鼓掌的。

    她是不是让他失望了?

    一想到这里,楚听因十几年来毫无情绪波澜的心,居然有些疼痛。

    我搞什么?楚听因奇怪地想。

    “这首曲子我以前没听过,是你自己写的吗?”良久后,萧柯轻声问。

    “……嗯。我总觉得他们的曲子不怎么好听,就按自己的想法拉了。”楚听因实话实说。

    “天才。没想到,我在迟暮之年,还能遇到在音乐一途的天才。”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拐杖,从西餐厅里走了出来。

    一边走,一边鼓着掌。

    他从一开始就在听。

    楚听因警惕地看着他,抱紧了自己的破琴。

    “别害怕孩子,我也会拉提琴,我……”老者连忙解释。

    楚听因一闪身躲到了萧柯身后。

    萧柯:……

    老者:都是第一次见,怎么就不躲你?

    萧柯轻轻碰了一下楚听因的头,把她拉到面前,解释道:“这位是国际古典音乐的先驱,麦克先生,中文名黎晨,今年刚回国,想以自己的力量发展国内暂时落后的音乐界。”

    也不管一个十几岁小孩听不听得懂。

    黎晨被夸得不太自在,尴尬地咳了一声,开门见山道:“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教你提琴,以及其他一切你感兴趣的乐器。”

    楚听因沉默片刻,问:“你帮我,作为交换,我需要付出什么?”

    她知道,一切的机遇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想摆脱孤儿院的虐打,就要忍受流浪的风餐露宿。

    想保护好提琴,就会失去换洗的衣服。

    想活出个人样,就要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黎晨有些意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居然能深谙人世间最晦暗的规则。

    黎晨换上了与同辈人谈判的语气:

    “你需要用此生奉献给本国音乐事业,促进中西艺术交融,把老祖宗的东西发扬光大。

    哪怕被利刃剜下羽翼,也要把残骸化成花泥,为后人铺路。

    你,做得到吗?”

    楚听因松开了拉着萧柯衣角的手。

    “我可以。”她听到自己说。

    “好!”黎晨开怀大笑。

    他很久没遇到过足够惊艳的音乐天才了。他有预感,今天这一幕,许多年后将成为音乐界口耳相传的一段佳话。

    没人注意到萧柯的眼眸暗了下去。

    萧柯一边庆幸,她这一世忘得很彻底,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可以不再受往事的折磨。

    但一边又在忧心,忘得如此彻底,是不是就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走吧孩子,我们该离开边城了。”黎晨拄着柺往广场的红旗车走去。

    “等等。”萧柯握住了楚听因的手腕。

    楚听因低头盯着两人肌肤相贴处,有些出神。

    萧柯快走进店里,拿出了一把纯黑色的提琴,递给了楚听因。

    然后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轻柔地围在了楚听因脖子上。

    网格图案的羊毛围巾把她初见明艳的小脸遮了半张,只露出了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

    萧柯低声说:“不要回头。”

    不要想起以前的事。

    不要想起我。

    楚听因听不懂,正要发问,萧柯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西餐厅。

    萧柯隔着玻璃目送远去的红旗车,感觉喉咙里有烈火在灼烧。

    他想喝点水,随便抓了吧台上的一个杯子,一饮而尽后,才发现是绝对伏特加。

    “真是要疯了。”他默念。

    此时,一个约摸六岁的小正太手脚并用爬上高脚椅,也远望着红旗车嚣张的大屁股。

    “你就这么放小酒走了?”楚零踹了萧柯一脚。

    萧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

    “你们上次见面是小酒轮回12世时,这次是125世,她每一世大概活20岁。你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找了她几千年,就见了一面,你甘心吗!”正太音陡然拔高。

    萧柯摘下了眼镜,用手背抵着额头。

    “小零,她已经忘记我了。她连我都忘了,是不是说,这一世,是她最后的一世呢?”萧柯听见了自己哽咽的声音。

    忘记一切的那一刻,就是赎罪者魂飞魄散的时刻。

    这是黄泉法则。

    楚零沉默许久后,语气陡然变得阴森:“凭什么是她在承受惩罚。

    乾朝的太子明明是你,你才是楚王朝的血脉。小酒只是你捡回来的一个孤儿,她为什么要替你做乾朝的傀儡皇帝?

    放弃抵抗的军令应该由你来下,边境生灵涂炭也该是你的罪恶。”

    “楚柯,你凭什么活得这么轻松?”楚零终于说出了几千年前就想说的话。

    萧柯颤抖着蹲下了身子,手里的玻璃杯被捏碎,碎刃深深地扎进手掌。

    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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