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还未停,奴良野也识相地裹紧衣物,然后顺手将长刀滑入腰间的刀鞘里。

    “真弄不懂你们雪妖的体质,跟冻不死似的。”奴良野将烟草装入烟斗斗顶,手指将烟草压平后用火柴点燃,“你这里寒风冻得跟几尺厚的坚冰似的,但年轻的妖怪们不懂真正要命的是低温。它会不声不响地攥住我这条老命,可比我下水还安静。刚开始时候只会发抖打颤,等到后面两腿一伸,我会梦见如羊奶般温暖的怀抱和滚烫的酒。很烫,那种席卷全身的温暖会凌驾于我的理性之上,然后会被填满全身,不管多么奇怪,我都不会想抵抗它。之后我就会昏昏欲睡,只渴望小睡一会,而那才正是死亡的温床。就像被浸泡在女人温暖的怀里,满心欢喜地溺亡在热牛奶中。”

    “我也没想到你越老会越有诗意。”十鹿评论道,他的气息正逐渐变得微弱,但当然不会是被低温侵袭了全身。十鹿全身无处不被插满了钢刀,奴良野将他牢牢地钉在冰面上,“你下辈子当个诗人或者小说家吧,这样才不会那么讨人厌。”

    “其实这是多年前被你封在冻土里想到的,但当时没死掉,也许是神也觉得我命不该绝。”奴良野拿烟斗在十鹿头顶敲了敲,以便把里面的烟灰抖出来,“我可是很虔诚的神族信徒,他们能察觉到。”

    “那你敬仰的神知道你意图叛逆吗?我可真替他们感到欣慰。”十鹿只觉得昏昏欲睡、浑身无力,眯着眼睛说话时声音也低沉了。

    “他们当然会感到欣慰,毕竟这是个只有我俩还相信他们存在的时代,哦,就快只剩下我了。只有黄昏才能见证虔诚的信徒。”奴良野说到尽兴时得意洋洋地笑了,“你以前选择叛逆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今天吧。”

    十鹿没回答,整个清冽河都被风雪包裹着,奴良野抬头看不清有多少枚雪花坠落,恰巧有一枚落入了他眼中。

    奴良野将刀鞘插进厚厚的冰层,靠刀而坐,就着这最后的时间凝视着十鹿的表情,思考着他最后的神情。他大大小小的征战经历无数,见过的尸体数不胜数,但他第一次见到尸体脸上带着笑容,十鹿临死时的表情凝固在那里。良久,奴良野不愿意再看,于是将头埋进衣领里,没过一会这个老家伙就开始打呼噜。

    城里依旧一片萧索,风雪也丝毫不减。

    “怎么这么晚还没有来,按平时应该是早就到了。”老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明显开始有些着急,转身要把缩在桌肚子下面啃鸟腿的稀粥唤起来,却忽然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大旗下仰望远方,只是嘴里还叼着没啃干净的翅根,眼神却是炯炯有神。

    他低低地嘀咕了一声什么。

    “别望了。”老妪站到稀粥身边,她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这个年轻人,“你快去找奴良安,他应该在城南侧的森林里,找到他就立马带他走。”

    “可是……”稀粥还想反驳点什么。

    老妪摆了摆手示意稀粥快走,直起腰背后没再说话。老妪深吸一口气,看向身后缓缓拔出早已磨好的刀的雪妖们,缓缓带动着她们无声地向城门移动。

    这是稀粥最后一次见到老妪,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在这里浪费,继而转身跑向城南侧的森林。老妪偷瞄了他一眼,笑道:“这小兔崽子跑得比兔崽子还快。”

    “诸神保佑!”老妪听见身后的雪妖们在祈祷。

    “老太婆,没想到会是我们吧?”说话间城门“轰隆”一声突然洞开。天气顷刻变得风雪大作,雪妖们能察觉到风雪正逐渐变得猛烈起来,像是一卷浪潮正席卷全身,三个奇形怪状的身影终于在风雪中显身。

    三个身影并排而立。

    中间的红脸红鼻子的男人身材威武高大且背后长着双翼,穿着寻常的武士铠甲,腰际挂着武士刀和羽扇,踩着高高的木屐。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

    其次左侧的美男子身后扛着巨大的酒葫芦,半裸着上半身,下半身被厚实的武士铠甲包裹。即使是这种时候,他手上仍端着酒碗,酒香四溢。

    最后右侧的是个白面金毛的女人,其身后飘荡着九股白狐狸尾巴,不知是何质料的美艳长袍紧紧包裹着全身,意图将山脊线般美好的身材曲线展现出来。

    “是八鬼众中的三鬼。”也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声,“大天狗、酒吞和玉藻前。”

    滑头组为之骄傲的八鬼众。自从不久前妖族不可一世的“五将妖”覆灭,八鬼众就是妖族当之无愧的第一军队,迎面感受他们所发出的妖气,只觉得全身的血都为之震颤。

    “是你们?那还有五个小鬼呢?”老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在眼皮下偷瞄着稀粥奔跑的方向。

    “奴良大人觉得我们三个足够对付你,不要误会,我们可不会蠢到让其他五鬼都去抓一个小孩。”大天狗手指着城墙的四个不同方向当做友情提示,又道:“如果你可以把小孩放在身边,我们就不用再另派一只鬼去抓小孩了。”

    老妪顺着大天狗指的四个方向看去,在城墙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各站着一只鬼,呈包围之势。四只鬼双手合十,各自念着咒语,随着老妪看完第四只鬼,四道光线在四个不同方向升起,光线在上空联系在一起形成一道巨大屏障。

    “是结界……”

    “对啊老太婆,我们妖族的战斗法则从来都是不死不休啊!”酒吞喝尽最后一口酒,手“咯啦”一声轻微地爆响将酒碗捏碎,瞬时间酒吞已经冲到老妪眼前,原地不动的老妪长嘶一声,即将贴脸的酒吞高举拳头却是打了个空,老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酒吞的身后,单手抓进酒吞腰际的铠甲里。酒吞没想到老妪有这般出奇的力量,竟单手将他扔了出去,随之庆幸自己及时反应过来。酒吞在空中稳住身形,然后四方八稳地栽进了雪地里。

    另一边,险些被结界困住的稀粥一路摸黑瞎跑总算进了森林。稀粥一路挥刀劈砍树枝,穿过浓密树丛后爬上低缓的斜坡,朝森林更深处走去。森林里还在下雪,厚实的白雪堆积在一起,使地面极其泥泞潮湿而容易滑倒,正在稀粥为自己能够保持平衡而沾沾自喜时却被暗藏在雪地里的石块和树根绊倒了。随后稀粥索性直接爬上坡,他藏进矮树丛,平趴在白雪与泥土混杂的地上,他的心脏像是慢了半拍,好一阵不敢出声。

    一阵阵金属碰撞摩擦树枝的声音充斥在稀粥的耳中,他不敢判断这是何种生物,只能凭主观意识判断先藏起来为妙。

    稀粥听见东侧方面传来声音,他小心地挪动眼球偷瞄着那边。只见一个身影停在红松树旁,那身影狗首人身,身穿铠甲的同时腰际绑着三柄木鞘长刀,身后背着一座木质小屋,屋檐的牌板上刻着主人家的名字:犬神。

    “你出来吧,我可以闻到你的气味。”犬神的手在刀柄上抓了又放,“还请你相信我,在这座森林里有我们难以预料的危险,我们合作才是最佳选择。如果你愿意合作,我愿意丢弃武器来表示我的诚意。”

    稀粥心想妖怪的狗脑子都这么好使。

    稀粥狼狈不堪地从矮树丛中爬出来,一边拍打掉身上的残雪和泥土一边狐疑地瞅着犬神,“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种时候已经不用凭什么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走进这片森林时候就没有带武器。”犬神将三柄长刀同刀鞘从腰际拔出,“如果你想与我为敌,那你一定是占下风的。”

    稀粥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很明智的选择。”犬神将三柄长刀扔进不远处半结冰的小溪中,“那至少在这段路程中,你我就是同伴了。”

    “当然。”稀粥竖起大拇指,笑道:“四海皆兄弟。”

    此时在他们看不见的森林某处。

    奴良安牵着十凉介的手腕在森林里兜圈,他们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这一模一样的景象了。月光洒在森林的空地上,白雪覆盖着的岩石,树枝抖落的白雪在地上堆积得厚厚一层,全都和上一次、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一模一样。

    一个小时前。

    奴良安坐在原地,他没有跟着女奴回去,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十凉介说的那些话。没过一会他看见女奴和十凉介又折返回来,女奴和奴良安相隔数丈,女奴竟如幽灵般“唰”的一声就闪到了奴良安眼前。

    “跟我走。”女奴一手抓住奴良安,一手拽着十凉介,便大步流星地向南走。奴良安和十凉介跟着她脚步飞快走进南侧的森林,那女奴走得飞快,奴良安和十凉介跟不上步伐,只得在后面走得磕磕绊绊。先还停下来等俩人站起身,到后面也就不耐烦起来了,她伸长双臂将俩人夹在腋下,同幽灵般在树丛中飞行。俩人只能感觉到冷风嗖嗖,森林里的树丛与他们往反方向移动。十凉介这时才害怕起来,叫道:“你要带我们往哪去?放我们下来!”女奴一路也不曾理她,只顾得上更快地往森林深处飞,十凉介一个劲地在女奴腋下扭动着身子,那女奴劲也不小,手臂把十凉介捆得严严实实的,动弹不得。十凉介知道这只是浪费力气,只能扯着嗓子拼命大喊大叫。奴良安倒一路不曾做声,他伸手捂住十凉介的嘴,“别喊,这里是禁林,在这里不能发出声音。”

    不能喊又不能动,那怎么办?十凉介想不出办法,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女奴飞到一片空气,才将俩人放了下来。十凉介本来一路吓得小脸惨白,这又一会哭得满脸红胀。

    “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奴良安问。

    “你不用管,你们在这好好待着,不要走动,会有人来接你们的。”那女奴说完又原路飞了回去,留下十凉介和奴良安丢在原地发愣。只见月光洒在森林的空地上,白雪覆盖着的岩石,树枝抖落的白雪在地上堆积得厚厚一层。

    奴良安和十凉介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正当奴良安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时,他的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一道身影闪过树丛。他被吓得直冒冷汗,又一次转过头,看见黑暗中另一道身影,又随即不见。奴良安想张口叫十凉介不要动,但张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心想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奴良安忽然想起奶奶告诉过他,这座禁林中埋葬着历代妖王,而这里本就是妖王的坟场!传闻这里不仅飘荡历代妖王的灵魂,而且还有守护这座坟场的“守墓人”。

    奴良安心想那些身影应该是守墓人了。

    风速逐渐变强,犹如刀割。十凉介自然也听说过那些传闻,她已经被那几道身影吓出了一身冷汗。十凉介吓得冰凉的小手不自觉地把奴良安抓得更紧,她一边抽出佩刀一边向不知名的森林之神祈祷,手里握着的佩刀能让她稍微安心。

    奴良安轻声问:“谁在那里?”

    他抓着十凉介的手一直往后退,此时树叶沙沙作响,树枝叶片间摩擦声越来越密集,四面八方都传来脚踩积雪的声音。

    守墓人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一道身影突然从森林暗处冒出,缓缓向奴良和十凉介逼近。它身形高大魁梧,全身同玄冰般晶莹剔透,玄冰雕刻的头颅上瞪着双红色瞳孔。它将玄冰握在手中当做武器,肉眼根本分不清它全身哪里是盔甲哪里是身体,就像是生来就由玄冰雕刻而成的巨人。

    奴良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抓紧十凉介的手转身就跑。突然一道寒光在他眼前呼啸而过,逼得奴良安立马停下身来,随之看见的是另一个冰巨人从森林暗处冒出来。紧接着数不清的巨人静悄悄地从暗处冒出来,与第一个冰巨人长得一模一样。

    奴良安能感觉到它们发出来的寒意,也察觉到自己和十凉介已经被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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